172試探


    空帳之中,玉岫漆黑的雙眸打量著眼前之人,而那男子,似乎絲毫也不忌諱此刻被她裏裏外外地打量。


    玉岫啟了唇,方要開口,卻見男子驀地湊近自己,斜身將唇貼了上來,卻在離她唇齒隻有毫厘之處堪堪停下,迅速以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狹長雙眸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帳外。


    也對,如此緊要關頭,李莘怎會放心不明來曆的外人獨自與她共處一室,眼前此人比自己還高的警惕性,恰巧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他並非親族給自己所設下的陷阱。


    想到這一層,她微微鬆下一口氣,左手卻被男子拉住,見他從鯊青色的衣袂中摸出一枚玲瓏通透的玉鐲,跳動的橙紅燭火下,玉質圓潤飽滿,成色通透,然而細看去,卻沿著玉石紋理有一道如同傷疤一樣裂開的痕跡,縱使拚合得再完美,也難掩那曾斷裂過的斑駁裂紋。


    那枚玉鐲……玉岫心頭一震,倏地抬眸看著他,震驚的眸光恍似確認一般的問詢。


    男子狹長眼睛不避不躲,直直迎視著她的目光,伸手將那枚精心修複過的玉鐲小心攏上她的腕。


    那一次行宮外的小湖泊上,有一個男人曾因她腕上淤痕而霸道地摘去她腕間的玉鐲,就是這枚鐲子,砰然碎裂地落盡那夜色湖泊之中,那時的自己,下意識地撇開著與公子恪,以及與那個男人的關係,而此時此刻在見到這一枚玉鐲時,記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她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之人,方才眾人之處他輕薄之舉所勾帶出的熟悉感霎時有了解釋,第一麵,這個男人,在狹小、逼仄的空間裏,就曾以那麽霸道的方式救過自己一命。


    可她又怎麽能夠相信,在被自己利用、欺罔之後,在她親手毀了他複仇之夢,毀了他整個若羌族人之後,他竟會在自己最矛盾無助的時候,出現在這麽不可思議的地方!


    他的容貌,他的聲音,怎會有這麽大的改變?太多的疑問湧上心頭,然而此時此刻,卻沒有問詢的餘地。


    他依身就著她耳畔壓低聲音道:“以前如何拒絕我,此刻就如何做。”


    語畢,斂去方才那一刻的嚴肅神色,痞賴而邪氣地扯唇一笑,回身從氈墊上端起一杯茶嘬了一口,略微失望地搖了搖頭,歎氣道:“你若喝過漢北笙鹿所產的奶zi,也該明白我為何喝不慣這寡口清淡的茶水了!”


    語畢,隨意地往那帳中氈褥上懶洋洋地一靠,粗聲邪氣道:“前朝末裔的公主?我從前真是小瞧了你……不過你也真是不夠朋友,這富貴榮華的事兒,竟也不知會老朋友一聲,怎麽、你是怕我借著往日你我的交情訛上你,還是當真吝嗇得不願分這一杯羹?我看你這幫兄弟雖與漢北那幫權貴算有些交情,說話卻並不怎麽有底氣,區區一個侍從都不把你手下兵卒放在眼裏!”


    他冷冷嗤笑一聲,灑然道:“怎麽說,本公子也算是富甲一方了!這漢虞兩地,但凡官場商賈,就沒有我嵇引說不上話的地方,本公子也沒別的意思,隻不過想借這機會蹭些油水,不如咱們重緒舊緣,合作一把?”


    “你以為襄複師朝是什麽見利謀益的生意嗎?嵇引,這是真刀實槍的戰事,我知你性情圓滑善於通融,可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


    “是嗎?聽說你們明日便要見那漢北的貴臣,那幫酒撐食飽的權貴,玩弄權術不過是翻手來去的事兒,可若你們這般不討好,你以為他們當真會為了幾個可有可無的閑錢去冒這風險?”


    “親族給的許諾可不是富貴閑錢,漢北的權貴怎會缺那幾個錢,我們還沒有那麽愚鈍!師國襄複後的重權契約,得之者,相當於掌握了這片土地上關口鹽稅巨大的缺口,如此大的一塊肥田,難道還不值他們放手一堵?”


    “哈哈哈哈哈……”男子灑然笑出聲來,狹長的眼睛帶著幾分邪氣,微微一挑道:“我說,你難道不明白,就因為這一張不見得能兌現的契約,漢北的貴臣們才會猶豫不決。你想想,師國襄複的可能性並非萬全,若是這一堵砸歪了,師國不僅襄複事敗,他們得不到分毫好處,還得罪了當今虞王,你跟在他身邊多年,不會不知那是個狠角色吧?若是漢北的權貴們在今上心裏劃上這一刀子,他們今後的日子還會好過麽?”


    二人的談話並不張揚,那聲音卻適時地恰當好處,爭鋒辯駁時微揚的音調,在帳外聽來,已是能以假亂真了。


    玉岫側眼望去,冷聲道:“即便用了你,又如何?你除了能在官吏商賈中周全斡旋得了幾句,難道還能左右他們決定是否願意發兵援助?”


    嵇引嗬嗬一笑,朗聲道:“我雖不能左右那幫權貴的想法,卻比你們更懂得圓通。想想方才那漢北侍從對你的態度,分明是踞高視下的眼色。求人辦事要有求人辦事的態度,漢北的富庶們不缺衣食,又愛端著禮儀之邦的架子,其實不過是一群朱門酒肉臭的假儒生!所謂投其所好,不過指望你們拿出些誠意與態度來。我看啊……你這隊伍中方才那素衣青髻的男子,比你就要圓通得多。”


    “李莘大人為人心思縝密細膩,怎能拿來和你這油嘴滑頭的模樣比!你若是說得動他,李莘大人哪怕隻有半點讚成你的意思,我就應你這回!”


    嵇引喝了口茶,笑眯眯地湊過身子,對著一旁雙手插懷而站的玉岫說道:“此話可當真?”


    “我何曾騙過你。”玉岫垂睫,冷笑一聲道:“要是李莘大人駁回你,嵇引,這件事兒你休想再摻和半點兒,如今你所知的我的身份,也不許泄露外人!”


    男子一扶那襲鯊青色的貂裘,眯起狹長雙眸,微微揚了揚尖俏的下頜長身而出,步子帶風地道:“我沒工夫再跟你在這磨嘰,快帶我見見你口中那李莘大人吧。”


    此時此刻,他二人在帳中的對話已經由探聽一字不落地落入李莘耳中,他抿了口茶,含笑看著趙則道:“趙將軍,依我看,此人行事,倒是頗與我有幾分類似。”


    “不知根底,突然就冒出來闖營,連漢北侍從相迎的事都知曉得一清二楚,隻怕已經跟了我們不知多久!邊邑的商貿與吏治親族不都是掌握在手麽,若真有他說的那般神通,為何不曾聽過有嵇引這麽一個號人物?如此來曆不明的人,李莘大人難道信得過麽?”


    趙則對著帳簾負手而立,麵色並不暢快。自元安帝都那一夜的變故後,他一路神情都有些不豫,性情捉摸不定。


    “邊邑之地借著朝廷漏洞大發橫財的人不在少數,看他和公主似乎當真是舊識,用的是化名也不一定。公主自滅國後不是有數年時間的行跡查不出半點痕跡嗎?若真是被公子恪所救了,那幾年一個女子要生存下來,際遇應該非同尋常,結識了這些異客也並非不可能。漢北的事畢竟迫在眉睫,公子恪那樣警覺的人,在帝都元安出了那麽大亂子後你以為他不會有所動作麽?我們也該是要擔些風險了!”


    “看那人行事說話並不像什麽善類,字字句句都是有利可圖的模樣,若他心懷不軌……”


    “趙將軍,容我說一句話,正因為那人並非不圖牟利,才反而值得信任。若是平常之人,因何緣故要平白插手幫我們?你別忘了,我們如今所做的事,若成了則是襄師複國的功臣,若敗,卻是誅連九族的謀逆之罪!若真有人不圖分毫地插手相助,那才值得起疑心。而那個男子,聽他話裏意思倒是個明白人,對漢北那些貴臣的看法頗有些道理,無論如何,試探一番,總不為過。若他真有本事,我們不妨就依他意思合作一把。”


    趙則聞言,牽唇冷冷笑了一聲,卻未再置微詞。撩擺往氈墊上一坐,就聽得簾帳外有下士通報:“李莘大人,趙將軍,公主有事要見兩位大人。”


    李莘起身撩簾,看著帳外二人,微笑著側身道:“進來吧。”


    嵇引率先走進帳內,側眼望去,隻見閃爍的燭火下,厚實氈墊上坐著一位眉目英豪,星眸似劍的男人,一身甲胄裝束,聽見來人時,並未像李莘那樣起身相迎,甚至,隻是淡淡一瞥自己,便渾不在意地別過眸去,似是芥蒂頗深。


    這個人,也算是自己的老相識了!


    當初在行宮圍場,率著疆北的雄師鐵騎背水一戰時,正是這個虎賁軍中年輕的先驅將領,一步步跟隨琅琊王氏的遣示大肆抗擊,對疆北的兄弟們窮追不舍,也曾將鋒刃直指向自己。


    沒想到當初軍中以先鋒之勢鎮壓平反的年輕將軍,此刻竟成了襄助前朝複立的頑餘,而自己,這個在燕南囚宮為質多年,曾誓意要用疆北鐵蹄蕩平虞朝顯貴的策反者,如今竟換了個身份,又一次站在與他完全對立的方向。


    他應該完全認不出,也想象不到此刻站在他麵前這個幾分痞賴、幾分邪氣的商客,就是那個功虧一簣的,原本應死在囚輦火海中的疆北王吧!


    世事如棋,那麽到底是怎樣一雙巧手,把他們自波瀾之中又一次推到了一起?


    嵇引毫不客套地揀了個極為舒適的位置坐下,隨手從氈墊上取了一杯不知原本應是誰的酒水,一仰而盡,側過身子,笑著舉杯湊向一旁的趙則,灑然笑道:“這位將軍,喝一杯?”


    趙則連眸子都未曾移一下,手扶腰間的佩劍,背脊挺直,坐如洪鍾,絲毫不屑與他說一句話。


    嵇引見他並無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覺尷尬,意興闌珊地兀自笑出聲來。


    垂眸的片刻,他覺得此時的趙則,正像極了當初的自己——如同一隻警惕的鷹隼,一動不動地磨礪著自己的鋒爪,在黑暗中連休憩的片刻都不敢有,時時刻刻緊盯提防著未知的變故。當初在甲子獄中,公子恪對自己所說的一席話再一次在耳邊振聾發聵,他依稀明白過來,眼前的人,和自己太過相似。以為自己身上背負著萬千族人的信念,其實真正記恨的,並非是族滅又或者家國的亡落,而是恨自己當初的軟弱。


    他的結局,又當是如何呢?他出神的片刻,腦子裏飛快地閃現過那一日甲子獄中的景象,那個眸如鋒線的男子,雙手負背,緩緩地從牢獄這頭走到幽暗的另一頭,寬大的袍服廣袖被從獄門中吹來的風高高揚起,夕陽餘暉的光束透過鐵柵欄折射成斑駁的光影,投射在他質如冰雪的容顏上,無論兩旁有多少憤怒仇恨的目光狠狠投擲在他身上,都抹殺不去那傲岸睥睨的王者之氣。那樣從容與渾不在意地灑然,才是與生俱來的王者。


    而他或是自己,都因為心中的負氣和不甘,而遠輸於那樣的從容。


    和那個真正的帝王比起來,或許我們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嵇引回過神的刹那,心中思頓,成王敗寇這個詞,正是當日那人真正地教會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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