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疏離


    ***


    玉岫定定看他雙眸,雖不知溫洵與公子恪之間究竟是怎樣的君臣之情,卻被他眸中堅定所震懾。


    “隻是可憐了魏姫公主,又犧牲在這樣的家國爭鬥之中。”她看著廊外雨簾,輕聲道。


    “娘娘如今已決意,守在皇上身邊了吧?”溫洵忽而滄然偏頭,包含著太多情緒,卻最終是雲淡風輕地說道:“被今上所愛,也是件幸福之至的事。”


    玉岫茫然一笑,“我曾經以為自己放不下的是連自己的感情也要拿出來與人分享,而如今我卻發現,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那麽多後宮女子的煢煢一身上,是件多麽快樂不起來的事情。這錦繡深宮,也許於我而言最後會成為爛漫年華時最好的回憶,於她們,卻是終其一生的寂寞惆悵。”


    “玉嬪娘娘……”溫洵淡淡笑著,歎出一聲:“人這一生,身份會變,尊卑會變,浮華滿眼都不長久,這個天底下最最尊貴的身份,是君王,隻有大權在握,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的。其實皇上對你的付出和用心,比你想的要多,等到將來你便會明白。”


    溫洵的話帶著幾絲玄奧語意,玉岫暫且揣測不明,還未開口,就見溫洵扯了扯唇角道:“怎麽,臣都幾度‘舍命陪君子了’,娘娘連請我去宮中飲一壺暖酒都不肯?”


    “宮中素來人多口雜,玉岫是害怕將軍臣子身份步入後宮,被他人口舌有染。既然將軍都不顧慮嫌隙,玉岫自當為將軍溫一壺好酒。”


    “是嗎?臣倒還未曾嚐過娘娘手藝。不過,連上今日這次,臣也算是屢屢為娘娘出謀劃策過的人物了,還請娘娘別忘了我這‘汗馬功臣’!”


    玉岫嗤聲笑出,道:“溫將軍性情豁達爽直之人,連飛簷走瓦這樣有損威名的事兒都不曾放在心上,玉岫自是不會忘記將軍數次恩惠,日後定當相報於將軍。”


    溫洵聞言爽朗一笑,硬朗深邃的五官在月色下越發幹練,“溫洵不過隨便一句玩笑話,身為臣子,豈敢求娘娘回報?不知娘娘可否還記得臣當日一句話?溫洵曾誓言,如若娘娘決意離開,溫洵或可助娘娘一臂之力,溫洵身為虞朝將相,此生定不會背棄今上。如若娘娘決意留下,溫洵定會竭盡畢生所能,護娘娘一生平安周全。”


    玉笙宮瓊庭回廊下,兩人靜靜對坐,一旁的泥陶爐子下微火跳動,慢慢氳出滿院細膩酒香。這一段鏗鏘話語,自溫洵口中說出後,仍如當日那般叫人心中安定,玉岫微微垂眸,伸手去夠那火上熏的陶泥爐子,緩緩斟了一盞溫酒,遞過去道:“也許是幼時養成,我性子素來決絕,從前猶豫未果,而今已有了選擇,便非鬥轉星移不能動搖,溫將軍往後,就別再和玉岫提什麽離不離開的話了……”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溫釀在杯中蕩開星星點點漣漪,“連溫將軍都這般篤定的相信他,又遑論是我?既是他已然決意的事,我定會陪在他身邊攜手而戰。”


    像是看透了玉岫的心思,溫洵淡淡一笑,說道:“玉嬪娘娘不需擔心,皇上是極為穩妥之人,行事必會思慮。白虎溝那裏臣已經妥當安排了,不會出事的。”


    玉岫聞言低低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魏紺將軍兵屯撫寧、灤平,邵景兩家增兵白虎溝一線,宣州,寧城都有所守,所有的主力都囤積在虎賁周圍……”她眉間微蹙,突然間心中一沉,失聲問道:“那沿著江北大營而上的景穆大軍呢?何人應對?”


    溫洵被問得微微錯愕,張唇未說出一字,唇瓣落在杯壁上緩緩飲下一口,目光卻是落向他處。


    玉岫手中微緊,追問道:“溫將軍為何避而不答?”


    “我若未猜錯的話……皇上是否有意禦駕親征?”


    溫洵眸中一亮,凝住麵前女子,眼神不閃不爍,卻難置一詞,許久,才沉聲道:“皇上確有此意,所有中樞良將都被派遣往白虎溝一路鎮兵,皇上獨領一師平叛景穆,再與魏紺將軍和臣會合。”


    杯盞被砰地一聲擱置在案上,玉岫茫然一笑,想起大鈺,想起公子恪,想起他們當真一語成讖地對戟而立,如若隻是一聲命令,一封詔書也好,為何非要麵對麵的爭鋒相對?而他一人所對……她想起那一日林中她從所未見過的大鈺的樣子,那樣的決絕與狠心,竟和公子恪都不相上下!


    她撐案起身,垂眸道:“溫將軍,恕玉岫不能相陪了,玉笙宮地處偏僻,此時人煙稀少,依將軍本事定能自由來去,將軍恩義改日再謝過。”


    溫洵應言起身,朝著玉岫離去方向道:“娘娘的事溫洵身為外臣不該多嘴,卻仍想問一句,娘娘現下是否要去找皇上?”


    玉岫步子稍滯,卻未做聲。


    “皇上既是心意已決,依臣了解,但憑娘娘幾句話難能扭轉,如今形勢緊迫,比起和皇上拌嘴徒添煩擾,娘娘或許更適合去端嬪娘娘那裏走走。”


    玉岫微微垂頭,旋身從竹架上支起一把傘,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


    站在案前的溫洵微微闔唇,看似無意,卻不時注目著側旁露出的宮闕衣角,女子清瘦堅定的身影沿著那甬道愈漸模糊,最後隻餘下層層疊疊淅瀝的水幕。


    兩日前,今上屢次督言的話猶在耳旁,禦駕獨自親征一事不能有任何外露,尤其不能相告玉嬪。他本是極其小心謹慎之人,可今時今夜,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動了私心……他為何會開口說出那一句今上極力守口如瓶的秘密,不過是希求整件事中能有那麽一絲小小的變故,他和她的篤定,能有那麽一絲絲的不一樣。


    蘅蕪宮中格外寂靜,穿過裏門回廊,甚覺雨聲都比外頭清淨了些許,這場雨極大,雖是舉了傘,到蘅蕪宮中時仍是濕透了半身裳裙。還未來得及走進,便聽得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殿外捧著物事的小宮女走得太過性急,一下不甚就在拐角之處撞上了玉岫,滿盅溫熱的辛黃液體濺了玉岫一身,好在已不滾燙,那小宮女看清來人嚇得腿間一哆嗦徑直跪了下去,連連討饒。


    “你站起來。”


    “喏。”小宮女應聲站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去拾地上打翻的藥盅,咬唇,片刻,還是滿臉赤紅地站起身來。


    “我問你,這藥是給誰煎的?”


    “回娘娘,這是給端嬪娘娘煎的藥。”


    “端嬪姐姐怎麽了?”


    “回娘娘,這幾日端嬪娘娘一直鬱結不暢,今日去了一趟祈瑞殿,回來的時候渾身濕透,到了晚間就發起高熱來,太醫院的人來看過,說是風寒積體、惡疾而發。”


    “那這藥為何全部端出來了?”


    那小宮女聞言又是一駭,壯著膽子又跪了下去,連連磕頭道:“娘娘您快勸勸端嬪娘娘吧,奴婢們按著太醫開的方子煎了藥,一盅又一盅地往寢殿內送,可娘娘連碰都不碰一下,連口熱茶都不願喝。嘴唇都燒熱得起了殼兒,奴婢們無法,隻能熱了一遍又一遍,早些時候娘娘回來時,更是連一身濕透的衣物都不願換掉,奴婢求求娘娘……您,您勸勸我們娘娘吧!”


    “你快起來!”玉岫伸手拉起跪在她身前的小宮女,柔聲道:“我這就進去,你聽著,按太醫開的方子重新去煎一副藥來,另外叫宮中其他人都去小廚房做幾樣清淡可口的小菜送進來,揀著娘娘平日最愛的來做。端嬪娘娘那兒交給我,對了,你先去拿一身幹淨的衣物,我這副樣子進去,比端嬪娘娘也好不了哪兒去。”


    “喏,喏!奴婢立馬就去。”


    ***


    “子蕪姐姐?”


    寢殿內連燈火都未著,喚了數聲都無人應答,玉岫摸索著走到案台邊掌了燈燭,才猛然看見僵坐在椅子上的子蕪,燈火湊得極近,看得見兩頰毫無血色的慘白,就連一抹唇色都泛著青,玉岫靜靜走過去,伸手微微一握她的指尖,透涼得驚人,還未開口,手卻被子蕪嫌厭地一甩,連眼睫也未抬一下,毫無溫度地道:“你來做什麽?”


    玉岫淡淡笑著,溫言道:“怎麽,如今來看看姐姐,姐姐都不歡迎了?”


    子蕪嘴角微勾,低聲道:“我這裏太過晦氣了,玉嬪娘娘不在祈瑞殿中與皇上旖旎,跑來這裏做什麽?玉嬪娘娘如今不同以往了,千萬別在我這裏過了病氣,免得皇上怪罪過來,就是十個蘅蕪宮,都賠不過來。”


    “姐姐心中明明不是這樣想,何必嘴上要說這些不痛快的話?要是姐姐想這樣故意氣走玉岫,那姐姐隻怕是要失算了。玉岫已經吩咐人去做了一桌子菜,今晚……”


    “玉嬪娘娘要是愛待在我這裏,我讓出來也就是了。”她起身,許是因為暈眩腳下些許踉蹌,玉岫伸手去扶,卻被她刻意躲過。


    “姐姐去哪裏?”


    子蕪低笑出聲來:“姐姐?我何德何能配稱這一聲姐姐?就像這宮中金穀饌玉一樣,我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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