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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6千鈞


    夜已經深了,深風已卷著枝葉碎石在宮道中旋了整整一天,此刻天空中電閃雷鳴,雨卻遲遲不來。


    少女衣著清雅,毫無半點聲響地靜靜站在這高牆深宮之中,寒風襲帶裙角,捎卷起女子身上幽冷芳香,白皙瑩潤的一雙柔荑緊緊環抱著雙肩。


    “娘娘要見我?”


    玉岫應聲回頭,看著同樣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的溫洵,對視一眼,緩緩點頭道:“我有話想問將軍。”


    溫洵唇噙一笑,卻覺不出什麽笑意,抬頭看了一眼驟然間閃亮過的天空,應和著隆隆驚雷聲,道:“娘娘想問的,是景穆平叛的戰事吧?”


    溫洵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玉岫淡淡一笑,說道:“將軍是明白之人,想必知道我是為了禦史中丞大人的事。”


    語畢沉了一沉,問道:“我想問將軍一句話,禦史中丞崔大人攛掇虎賁趁亂謀反之事,將軍信嗎?”


    溫洵並未顯露絲毫驚訝之色,聞言隻是微微挑眉,道:“此事隻分有或沒有,並非是信與不信之事。”


    “將軍若要跟我繞這些彎子,想來今夜玉岫也在將軍這裏問不出什麽多話,告辭了。”語畢頷首福了個身,連頭也未抬一下就轉身要離開。


    溫洵微微一愕,心頭如同魔怔一般上前兩步就抓住她的手腕,“娘娘留步。”


    玉岫腳下步子一頓,斜眸餘光所及落在他緊緊執住的腕上,下意識地微微一掙,抬聲道:“將軍還有事?”


    溫洵見她如此,鬆手背立身後,轉頭假意看向別處,不禁抹唇一笑,漫不經心地道:“娘娘跟臣這是生的哪門子氣?”


    玉岫聞言麵色一赧,微窘地又朝前走了一步,沉著聲道:“將軍亂說什麽,我何曾生過氣。”


    “既是沒有和臣生氣,想必是和皇上吵架了吧?”溫洵和聲笑著,道:“皇上也真是難做……”


    “他難做什麽?”玉岫收斂心思,一想到白日裏子蕪跪在殿外瑟瑟發抖的樣子,就心中岔岔。


    溫洵沉了一沉,問道:”娘娘可知道皇上為何調令臣手下兵馬去江北平叛,卻並不派臣親領兵馬?”


    玉岫想了一想,平靜地答道:“扼製著主動請纓和諸臣力薦的虎賁不讓他們插手平叛之事,調令中央禁衛軍江北平叛,卻把主將留在了帝都元安,謊稱各省州縣按兵不動,實際上是他早已聖諭下達各地,為的就是減少阻滯,想讓景穆叛軍長驅直入,等著景穆的叛亂聲勢浩大,愈演愈烈。”


    溫洵此刻投射向玉岫的目光略帶欣賞,靜靜地打量著,讚道:“娘娘果真聰慧過常人。”


    玉岫聞言垂眸,自嘲道:“聰慧?我卻連他最平常的心思都猜不透。”


    “所以臣才會說皇上難做,這普天之下,誰都以為皇帝過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這高牆深宮之中,什麽母子,手足,夫妻,都是假的,皇上知你與崔氏感情甚篤,苦心瞞你,你卻偏生如此聰慧,恐怕這普天之下,你是唯一一個叫皇上拿捏不住的人了。”


    “你這話是何意?”


    溫洵微微挺了挺,仔細繃了繃嘴角,這才道:“皇上放任景穆叛亂聲勢浩大,看著像是荒誕行徑,實際上卻有更深的意思。”


    玉岫抬眸看他,夜色之中一汪泓亮雙眸透澈人心。


    “其實景穆叛亂遠遠不像之前朝中所說的那般嚴重,臣當年鎮守宿疆,深知中央禁衛軍實力,何況依著皇上性子,怎可能做這種沒有把握之事,江北大營兵力充沛,即便景穆再是當年驍勇名望,那也是如今的景穆世子舉戈而起,誰都心知肚明,這支隊伍擴張得再快,也不是當年幫襯先帝扶持打下虞國江山的景穆侯的驍勇兵馬了!現如今景穆侯臥病在床,病勢岌岌可危,讓景穆世子放手一搏如此窮途末路的極端做法又怎會讓兵馬充源的禁衛軍束手無策?”


    玉岫聞言低忖,掩下心中驚愕微微抬首,遲疑道:“皇上難道意不在平叛?”


    溫洵停下來,靜靜看她,繼續說道:“趁著景穆叛亂直逼到江北的這段時日,皇上私下已命幾個大營集結調動,命魏紺將軍兵屯撫寧、灤平大營,鎮守宣州,寧城,又命紹、景兩家增兵遷西,白虎溝一線,自元安東南西北四麵環繞,西往隆化、南向平泉,都有臣手下重兵屯結……”


    玉岫聽得這一連串兵馬調動,心口如同被人握緊,腦中嗡然一片,喃喃沉聲道:“宣州是南北要衝之地,扼守白虎溝關下渡口,景穆叛軍一旦渡過長河,自白虎溝下出梁關,一路再無險阻,直指帝都元安咽喉,而從梁關出驪水,便是隆化、平泉要扼之地。”


    這一路自元安周遭的重要城池全在不經意之間換上了公子恪的心腹之將,帝都一線更是不緊不慢、毫不露跡地屯聚重兵,此刻腦中草草一片兵圖布象,竟是將虎賁營重兵之地全然圈死地中。


    玉岫凝注溫洵的雙眸,惶然之間似是草灰蛇線之中想明白了許多,卻抓不住那最為重要的頸繩,求索一般看向溫洵,雙唇輕啟,卻沒發出聲音。


    “皇上的醉翁之際不在酒,現下你可明白,為何會有禦史中丞大人與虎賁軍內探密通書信蓄意趁機謀反之事了?”


    言及至此,玉岫終於失聲道:“他要對虎賁動兵?”


    溫洵深深歎息:“臣雖不知皇上因何會如此篤定太後會借勢搏發,可如今看虎賁軍……確實是早就沉不住氣了。”


    驚懼萬分之下,她還是掩壓下了驚愕之聲,極力沉聲,道:“這番百般布置,故意叫景穆叛亂聲勢浩大,滿朝臣子自亂陣腳迷惑外人以為皇室已然凋敝,做事畏手畏腳,其實就是為等著虎賁軍沉不住這口氣,然而戰事一拖再拖,虎賁始終不見大的動作,這出戲難免自露馬腳,崔謹言大人密謀虎賁一事,就是為的激虎賁動手?”


    “虎賁軍雖為虞王朝一支王師,如今卻因內部爭權而日漸萎靡,那些曾經依仗琅琊王氏的腹蟻們早就內外憋氣,一忍再忍,如今這一筐莫須有的罪名往他們帽子上一扣,他們還能忍得下這口氣嗎?與其背著黑鍋繼續忍氣吞聲,不如破釜沉舟,就頂著這罪名銷金斷玉。皇上早就料中此點,現如今,正等著虎賁陣腳大亂,鼓旗襄師,然後一鼓作氣,甕中捉鱉!”


    “那麽禦史中丞謀反一事,還有端嬪宮中那些被抓馬腳證據確鑿的宮婢,全都是他的人?”


    溫洵聞言輕輕笑了笑,說道:“禦史中丞是忠良之輩,皇上那樣的人,難道會看不清人心?自是早與中丞大人仲裁一致,此事落定之前,皇上曾與臣商量過,依皇上揣測,前廷那些欲蓋彌彰的動作,瞞不過你冰雪心思,又思量你與端嬪感情甚篤之事,本想著將這一切解釋予你聽,可後來卻見你這般平靜,並未對前廷兵馬調動有過分毫狐疑,便也就這般過去了……”


    將這一切整理清思緒,倒也終究平靜了不少,雲翳之中總算有雨水點滴落下,不過分毫時間,便是劈裏啪啦鋪天蓋地的傾盆大雨砸下,因著今夜是玉岫出言邀他一麵,竟擇在了後宮之地,亥時過後宮門緊閉,堂堂左神武大將軍,竟是偷偷摸摸繞過宮中禁衛翻簷踏瓦而來,匆忙之間,兩人都未帶雨具,隻能站在廊簷下躲避。


    溫洵忽而綻唇一笑,反問一般道:“這已是第二次了?”


    玉岫不明所以,偏眸奇道:“什麽第二次?”


    “臣近日在虞王宮中,每次見著娘娘,都是這樣的漫天大雨。”他輕輕嗬出一口白氣,幽幽飄散如霧化空中,雙瞳熠熠,仍是如初見時一般,儒雅俊逸,蕭疏軒舉,凡眼望去,不覺是那疆場上噬血廝殺之人,因著雨水沾發,夜色下兩鬢微霜,更見英氣。


    玉岫尷尬一笑,轉頭看著廊外的瓢潑大雨道:“是阿,元安的深秋竟是如此鋪天蓋地的雨水,也不知何時才會漸停。”


    兩人默了片刻,忽有女子嬌柔歌聲順著雨水和禦道溝渠纏綿流轉,蜿蜒橫跨過整座宮殿,似在每一個飛簷鬥拱間飄逸靈動,偶又低回輕渺,和著廊簷處垢結的水珠嘀嗒而下。


    “虞王宮裏,難得會有這樣清澈的好歌聲。”溫洵側耳細聽,淡淡道。


    “你可知這是誰在唱歌?”


    “何人?”


    “是魏姫公主。”玉岫極目向著西宮遠處那偏僻安靜的殿閣望去,淡淡道:“玉岫心中不解,皇上如此有把握放任景穆勢大,也知景穆侯早年在南唐的拳拳勢力,難道就不怕景穆世子叛亂一事敗露,南唐為了和親公主的顏麵,派兵和虞國起了幹戈?”


    “此事的確有欠顧慮,但依臣看,皇上這一次,對架空虎賁的兵權是勢在必得了。”


    “就不能等到更好的時機?若是稍有變故,皇上要對付的不僅是虎賁的叛兵,還有整個虎賁的反攻,若是南唐再有絲毫響動,虞王朝就算再有準備,也敵不過三方啊……”


    “你說得沒錯,臣自微時一路跟隨今上,鮮少見他行差踏錯,此次的計劃,的確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策,稍有變故,或許便是滿盤皆輸的局麵,可臣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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