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不忍


    ***


    她轉神看向那破敗農舍,拳指一緊,開口道:“鬼斬,你在這裏等我就好。”


    破矮茅草搭起的農舍裏充斥著滿屋子灰塵氣味,經了這滂沱大雨後滿鼻子都是濕土的味道,屋內光線並不明亮,橫七豎八放著許多柴木,玉岫往裏頭探了半晌,才對上那木椅上一雙低鬱且高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那光線下略顯灰暗的瞳孔裏神色複雜,卻閃著光,看著玉岫一步一步的走近,唇角逐漸僵硬一般地扯起,凝在嘴角,是不見喜怒的弧度。


    玉岫走得極近了,才看清眼下形勢,那農舍裏唯一的一張木椅上,溫芷容背脊直挺挺地坐在上麵,雙手被死死困束在木椅被上,許是關了許久,那茅草頂上的縫隙之處正一滴滴連續而快速地往下淌著雨水,恰好落在溫芷容的衣裙上,此刻望去,那裙褥上已濕了一大灘水漬,她卻仿若毫無知感,一雙眼睛死死地摳著玉岫,轉也不轉。


    玉岫從那強忍著恨意的低鬱眼神中移開雙目,目光落在一旁木柴堆上擺著的碗碟上,那碗裏盛著一碗稀粥,碟中放著幾塊饃饃,不遠處還散落著一塊,碗中稀粥喝了麵上一層,底下的卻殘剩在碗中。


    她微一思量便明白,溫芷容雙手被縛在椅背上,這個距離,除非她竭盡全力地俯趴下身來拿嘴去夠,否則半點也嚐不到。碗中還殘剩了那麽多,看來這幾日,她並無一頓飽餐。


    玉岫垂眸,麵沉似水,啟唇道:“這些日子,好過麽?”


    溫芷容聽到問話,神情絲毫沒有轉變,那怨毒雙眸仿若彎刀一般想生生從麵前的女子臉上剜下一塊肉來,輕扯了唇角,許是太久不曾開口說話,喑啞的嗓音仿佛在沸騰油鍋中滾過一般,盯著玉岫一字一頓道:“溫氏嬌嬌,怎麽?宮裏的富貴榮華都拴不住您,如此有興致,來看看我這個‘娼婦’的下場?”


    她聲音隨低沉輕慢,卻聽得出強忍的恨意與哽咽,玉岫聞言淡淡一笑,說道:“其實若非當日溫氏嬌嬌您的‘妙計’,此時此刻,您也許還在虞王宮中捧著暖手的熏爐,嚐著宮中秘製的糕點,看著溫書伯大人捎來的家信,許多事情,怨不得別人。這世上害人之心不可有,可若連防人之心都沒有,我難免會落到溫氏嬌嬌您現在的下場,您說對嗎?”


    她語畢,走到那木柴堆前端起碗碟遞到溫芷容唇邊,緩緩說道:“餓了麽?”


    溫芷容脖頸僵硬地生生別開頭去,卻見玉岫伸手拿起一個饃饃,掰成小塊湊到她唇瓣,道:“我今日會來,便無意為難於你。”


    “是嗎?無意為難?”溫芷容一笑,“我如今不過是一介連奴才都不如的娼婦,哪裏能勞玉嬪娘娘您來伸手喂我?再說了,您要是有意為難,還需過問我的意思麽?我這一生剩下的日子,不都攥在皇上和您的手裏?您要如何,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她說著,忽而輕聲歎息道:“隻可惜,我就算再自甘下賤,也不會頂著別人的名字攀龍附鳳!我雖不知爹爹為何會幫你說話,更不明白表哥怎會連對我的情意都不顧念,可如果有一天,皇上知曉了你真正的身份,你猜……他會怎麽樣?”


    玉岫聞言微微驚愕,適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女子雖刁蠻任性,行事孤傲,卻半點不懂得真正的朝堂勾鬥和宮闈殘酷,事到如今,她竟還天真地以為今日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所賜,仍舊傻傻地相信著她心心念念的皇帝,卻不知道在她帶著仰慕之心一頭往那是非宮闈中鑽時,早已被她仰慕之人當作了棄之如敝屣的棋子,心底半點不關痛癢。


    她今日就算放她,依著溫芷容素日心性,難保她不會帶著這樣的夙願一心想方設法進宮,非得站到公子恪眼前親口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溫芷容才肯罷手,可公子恪何等人,他向來步步縝密,從不肯漏下半點紕漏,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她容忍,與其讓她繼續作繭自縛,不如告訴她事實真相,即便讓她憎恨埋怨,也好過白白失去一條性命和半生安穩。


    玉岫默了片刻,忽而歎息一聲,將手中碗碟放下,沉聲道:“出身於帝王世家,是你不幸。被家人至親拋棄,被深信不疑的人背叛,那種滋味有多不好受,我並非不懂。隻是溫芷容,你可知道,你可知道這天下什麽人要動你害你,最不費周章?”


    溫芷容聞言一愣,思忖片刻後忽然不可置信地凝望著玉岫,眼中驚愕和掙紮交俱,雙唇啟開卻是不住顫抖,半天湊不成一個字音。


    玉岫凝著她眼中混亂的神情,語音仍未絲毫放鬆,緩聲道:“你可知為何溫書伯大人在朝堂之上寧可忍下心中割肉之痛,也口口聲聲咬定你非是溫氏之女,你可知為何就連溫洵將軍,也毫不猶豫地否認你的身份?因為他們麵對的是皇上,是一國君主帝王,是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溫氏世家或興榮或頹敝,於今上而言不費半點周章,你當你父兄真能因為一點小利就將自己家族的嬌嬌舍棄?他們麵對的是皇權,他們背負的是整個家族的責任啊!”


    玉岫的話字字句句如雷霆萬鈞一般砸到溫芷容心上,她身上一冷,忍不住要打寒戰,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控製不住麵上神色,張口囁嚅道:“不可能……不……不可能!你這個方氏的賤人,以為說了這些話就能逍遙自在了嗎?我才不會讓你得逞!我與皇上從無半點瓜葛,他何以要這樣對我!分明是你這方氏賤人挑唆裏外,你以為這樣,你那點兒身世就無人知無人曉了嗎?”


    溫芷容眼神冰冷若刀鋒冰棱一般,怨毒的瞪著,強咽下因剛才玉岫的言語而湧上來的害怕和悲愴,克製著起伏的胸口,陰鬱決絕地說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會為今日所作一切付出代價的!你等著,等著我親眼看見皇上是如何將你這個已非完璧的賤人從虞王宮中攆扔出去,等著我親眼看見你如同一個棄婦一般,連尋常娼妓人家收留,都會猶豫再三,或者親眼看著你一個人坐在冰冷冷空無一人的冷宮裏,一點點年老色衰,無人問津,直到老了不能動了,眼睜睜看著蠅蛾爬上自己滿是褶子的手臉……”


    溫芷容瞳孔裏散發著掙紮而駭人的目光,一句句咬牙切齒用夢囈一般的語調說出,到末尾竟張嘴笑起來,那木椅因她劇烈地笑都顫動起來,眼神死死摳住玉岫,片刻不放鬆地道:“你如今看我狼狽,用這些胡編亂造的話來使我妥協?你以為我傻啊?我會忍,我會忍下現在所有的恥辱,我會忍到有一天,一點點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我本是溫府的千斤,族人捧在手心的嬌嬌,本應是我站在皇帝身側,耳鬢廝磨,本應是我看著你此刻坐在這破椅上,你放心,你拿走的,我會一點、一點、全數拿回來,你們給我的,我會一千倍、一萬倍地還在你身上!”


    玉岫看著她,靜靜地說道:“溫芷容,你是不是害怕了?”


    溫芷容聞言一怔,雙目恐懼地望向她,卻聽玉岫緩緩道:“你害怕麵對我說的話,你分明相信了我的話卻自欺欺人地當作從未聽到,你不斷告訴自己那是我的胡編亂造,是因你自己,根本不敢麵對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心心念念之人手上吧?”


    “身為一個女子,比你此時此刻更大的恐慌和絕望我都曾經麵對過,若我也像你這般自欺欺人,早已死了不下千遍萬遍。溫芷容,你雖使過小手段害我,你雖蠻橫任性太過驕縱,看著什麽手段,什麽狠話都說得出口,可卻並非惡人。與這朝堂之上的群臣、帝王,與那後宮宮闈裏看著穿金戴玉的妃嬪們比,與你爹爹,與皇上,甚至與我相比,你都太善良太善良了。世家女子從出身起就逃不過為家族犧牲,你看著那鑲金饌玉的宮裏頭,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籠子,外人看著光鮮,安穩,卻從來不知道她們住在世間最大的牢籠裏。你進不去,是你的幸運。”


    “哢”的一聲,死死捆住溫芷容雙手的繩子被玉岫反手利落剪斷,她看著那已勒得紅腫的手腕,垂睫道:“你走吧,我向皇上求了個恩典,從今往後,隻要不踏進帝都一步,這個世上沒人記得你是誰,更沒人知道你曾經在娼妓人家做過的營生,外頭馬車裏有足夠細軟,夠你下半生好好生活了。


    ps:如果本文乃大悲的結局乃們還會看麽,如果小玉和小恪千辛萬苦到最後被一個女人毀於一旦了乃們還會看麽--。…………………………………………此乃愚人節某帛的夢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莫負花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裂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裂帛並收藏莫負花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