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持峙


    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若他今日願意犧牲溫氏嬌嬌,那麽相當於今上給了他溫氏一族煊赫風光的保證,而琅琊王氏,注定成為溫氏日後所麵臨的死敵。


    如今王氏漸次被打壓的跡象雖不鮮明,但朝堂上何人不知今上的狠厲手腕,若與琅琊王氏作對,或許幾大門第望族能合謀起事,可如果是忤逆聖意,他能想象得到……今朝一過,溫氏便再不是昨日的溫氏了!


    溫書伯在滿殿目光的圍視下,慢慢地挪起膝來,麵前的女子涕淚縱橫,死死拽著他的衣袂哭喊著:“爹。”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這是他溫書伯親眼看著從繈褓中長至韶華之臨的女兒,是心頭嬌嬌。可早在他決意送她入宮之時,就意味著她已背負了世族的責任。


    與皇家結縭,六宮之中若能得聖寵,便能確保溫氏在朝中的權威,使溫氏地位能夠固若金湯,族人亦能安享榮華。這是望族出身的女子自出身以來就無法逃避的責任,她們背負著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幸福,而是家族的榮耀。


    溫書伯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停駐,仿佛穿過她,投向了遙遙時光,那時,她尚且年幼的樣子。被溫氏一脈捧在掌中視若珍寶,性子驕縱而侍寵,這樣的女子,注定是無法在後宮中長久生存的。與其為了救她折損溫氏命脈,他如今,的確是有更好的抉擇——


    那便是,順應聖意!


    太後在寶座上輕咳一聲,“溫大人,識人要識這麽久麽?”


    溫書伯的目光深涼如水,站起身來,親手將溫芷容的手從他袖上抽離,穩穩向著階上一福,聲音沉厚而穩重:“臣,不認識她。”


    溫芷容原本哭啼不止的臉在那一刹那徹底僵住!雙眸死死地看著此刻背影厚重的溫書伯,目光中方才能溢出水來的雙眸此刻隻剩下陌生的恐懼,毫不能自製地倒退了一步,雙唇顫抖著,唇齒打顫地囁嚅出一句:“爹……為什麽、為什麽!”


    龍座之上的公子恪終究在此刻清淡若無地舒出一口氣,俊逸臉上恢複了之前的沉著,眸中深不可測地偏首向一側太後反詰:“不知母後……這是何意?”


    王妍手中護甲微扣,尖銳護甲的尖子陷入手心皮膚裏,留下一個深深的印子。她挑眉,神容依舊從容不迫,淩厲眸中,隱隱投下令人窒息的壓迫:“溫大人,自己的親生閨女,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


    溫書伯俯身又是一叩首,背上那一道如同銳芒的目光緊緊刺入他脊梁,彷如鞭笞一般笞打著他的心。他抬眸瞬間,麵上絲毫沒有異常:“太後娘娘恕臣愚鈍,臣實在不明太後的意思……臣膝下隻有一女,便是今日朝堂之上眾位大人聲聲討伐罪過的玉嬪,臣縱有私心,也無力辯駁。隻是這位女子,臣未嚐見過,從不識得。”


    “你……”


    太後眸中一盛,卻終究按捺下去,此刻殿中有熙熙攘攘議論之聲,端站在屏風之後的玉岫,目光卻落在溫芷容的身上。大殿之中,她一個女子的身形顯得格外瘦弱,滿殿燭火將那一張小臉映得越發灰白難堪,縱使百般冤屈,麵對親生父親的否認,她也再說不出一個字來,身體不能控製地拚命顫抖。


    公子恪輕咳一聲:“母後有什麽話,便直說吧。這女子是什麽來曆?”


    “那好,既然皇上問了。哀家就不妨都說說清楚。哀家自校場之事後,便對這溫氏女子處處存防,此次虎賁軍士執意追捕,亦是哀家授意,想來哀家接下來說的這件事情,也會令眾位大臣亦是跟哀家一樣不解。溫大人,您的女兒……會武麽?”


    溫書伯聞言一頓,太後既然這般發問,定是對那宮中的溫氏女子有所察覺,他定然不能說不會,可如若說會,身為九卿之列,望族之女……怎可自幼沿襲武藝?


    他躬身避過問話,王妍也似乎並不在意他的作答,繼續凜聲道:“若非哀家派出的虎賁相逼,怕是到死都不會知道,偌大的虞王宮後宮妃嬪之中,藏著如此手段狠辣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哀家心覺蹊蹺,便著人調查……一路查到離溫府舊邸不出幾十裏路的地方,有一家娼妓之地,那妓院中鴇母說,正是當日選妃前夕,有個女子被溫府的手下賣了進去,便是這殿上的女子。”


    太後一席話令得滿殿群臣咋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射到了溫芷容身上,太後輕輕抬頜,看著溫芷容道:“姑娘,這其中故事,哀家想聽你親口說說。”


    殿中的溫芷容麵色灰白,此刻身姿僵立,竟連太後的吩咐也未曾有絲毫反應。王妍不禁微微皺眉,睨了她一眼道:“哀家說的話你聽見了麽?”


    溫芷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祈瑞大殿之中幾十雙眸子齊刷刷地凝聚在她身上,縱使從小養尊處優、驕縱任性……這一年中的娼妓生活也足以讓她經曆了世間艱辛與屈辱,從望族出身的貴女嬌嬌,一步跌落至最泥濘不堪、遭人唾棄的汙穢生活裏,她沒有一天不恨!


    她曾經是那麽驕傲跋扈的女子,連從小對她百般寵愛的左神武大將軍都從來不曾放在眼裏,她一心渴望成為那枝頭金鳳,榮華一生,可如今竟瞬間淪為對人獻媚才能活下去的娼婦!


    每一次被迫交納出自己的身子、每一次被那些腦滿腸肥的人壓在身下時,她渾身骨血裏就滋生出不甘與痛恨的虱子、一日日隨著那更深的恨意繁殖蟄伏,直到長滿了她整個人的血肉之中。但她沒有辦法!如若一切能夠從頭來一次,她一定不會用那麽拙嫩的伎倆,她在心中構思過不止千萬遍,若一切從頭,她將用盡世間最殘忍險刻的辦法,讓那個女人比她還痛不欲生百倍千倍!


    她曾以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了,沒有誰會察覺到朱門望戶出身的她被埋沒在風塵裏泥濘不堪地活著,而那個在虞王宮中借著她名義享盡榮華富貴的女子,如同踩在她頭上終年不化的雲翳一般,無時不刻不在折磨著她。直到偶見那宮中來人,她才知道一切熬出頭了!她很快、很快就可以將這些日子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加倍地還給那個女人。


    她拿出一年來所積攢的錢財首飾銀兩,一毫不剩地全部擺在眉娘麵前,隻要她在那些虞王宮中的人麵前說一句她來曆的實話,她許以眉娘終生富貴為報,那個時候的她,雙眸中再也不是一日日苦熬的頹敗與絕望,是從絕望中生出來的仇恨火焰,是誓要將一切全盤扭轉,親眼看著她跌落至命運穀底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決絕!


    可她沒想到,她夢中千千萬萬次幻想也沒能想到,再次看到爹爹時,沒有寵溺的神情,沒有溫厚安慰的言語,沒有替她報仇解恨的怒叱,而是那樣一片陌生的脊背,和字字鏗鏘的“不認識。”


    心冷。冷到穀底是什麽感覺?


    殿中目光如熾,她卻全身冰涼渾噩不已。她不是不清楚爹有他的難處,不是沒看到最初那一眼時爹眼中的疼惜與無奈,隻是她不願意相信,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那個自她幼時百般疼寵她百依百順的爹,會為了家族的私心,就這樣把她打入絕望的深淵。


    你們不仁、怎能怪我不義呢……我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啊!她雙手攥緊,卻還是恨得發顫,此刻恨的卻不再單單是那個女子,是她的家族、她的身世、她背後站著的指望她謀富貴平安的族人!


    “我叫溫芷容,是當朝奉常溫書伯的親生女兒。先帝逝前不至一月,溫府收到了虞王宮中的旨意,我與府上兩位妹妹同入今次選秀之列,而當時溫府上,還有一位女子,是廷尉方恒之女,叫方玉岫。眾位大臣應都知道,一年前廷尉方恒暴斃之事,方家一門衰落,方氏便將她女兒托世交寄於溫府,求了我父親多日,希望能借溫府的扶持,一沾與皇家結縭的榮光,重振方氏。在溫府時,那方氏的女兒與我處處不合,想著法子刁難溫府的不是,我心中氣不過,反正她方家也是衰落了,進不進宮根本無人問津,於是與兩位妹妹私商,希望啟程入宮的路上能將她拋棄。可是沒想到……我因為這一時的小聰明算計,賠上了自己!”


    她的話,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那攥緊的手心,僵直的脊背,亦是一時冰涼,一時炙燙。


    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回憶到什麽不堪啟齒地畫麵,她沉聲道:“那方氏女兒好生狡詐,也不知會什麽邪道功夫,竟能識出迷香味來,假裝在馬車裏昏寐過去,誆我進去查看,她便迅速將我擊昏,換上了我的衣物,命令溫府的下人將我手腳口鼻都縛住,賣去了不遠處的窯子裏。而她,李代桃僵地以我的名義,進宮選秀,名正言順成了如今虞王宮中的妃嬪。”


    太後聞言微微點頭,鳳眸一掃大殿,平淡卻又威懾地道:“眾位大臣,都聽清楚了?”


    此刻殿內寂靜一堂,雖有不少人心生質疑,卻半個字也不敢吐露。


    卻聽龍座之上年輕帝王一撫桌案,寒聲道:“一派胡言!”


    “哦?”王妍垂眸,唇際浮出一絲漫不經心地笑,故意道:“皇兒怎就能斷定是一派胡言?”


    “遑論溫卿已否認這是他親生女兒不說,虞王朝中多少身份卑陋女子妄想著魚躍龍門,成為這後宮妃嬪從此榮華一生,僅憑一個娼婦的滿口胡言,母後就能這般武斷,豈不是低栩了朕的滿殿臣工!”


    “皇兒,若僅僅是一介娼婦,怎可能將當年方恒之死都知曉得清清楚楚?又怎可能連玉嬪的名字都毫不含糊地說出來?且聽她舉止言辭,條條有理,哪裏像一個普通的娼婦之人?”


    皇帝冷笑一聲,道:“母後老而彌辣,多年心機手腕不變!若是有心,莫論是一個娼婦,就是成百個街邊乞兒,也能在母後“熏陶”下對答如流吧!母後不喜玉嬪,朕也不勉強,隻是若行此伎倆,不知虞王宮中又要添幾條冤魂?”


    “皇兒此意是哀家蓄意尋來這女子故意與皇上過不去?!”太後雙眉陡挑,指中護甲狠狠扣在桌案上喀嚓一聲崩斷,厲聲詰問道。


    殿中靜得可怕,群臣雖知今上與太後素來深有仇隙,亦是未曾見過廷議之上二人如此唇槍舌劍,紛紛屏息。


    但聽皇帝絲毫不惱,反是淡淡道:“便依母後所言,這女子方才說,溫府有兩位妹妹一同入宮選秀,可是事實?”


    太後蹙眉看著溫芷容,問道:“你方才所言,確實有兩位妹妹同你一並入宮選秀?”


    溫芷容聞言點頭,眸中堅決道:“是!我的兩位妹妹都能為我作證!”


    她哪裏會知道,在她被賣入青樓之後,玉岫第一個擺脫的,就是那兩個妹妹!


    公子恪聞言,十分和煦地道:“這就奇怪了,你的兩位妹妹一並入宮,難道一路上就沒發現什麽不對?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難道認不出來麽?”


    溫芷容麵上一白,竭力道:“回皇上,那方玉岫陰險狡詐,我的兩位妹妹都性子單純,她自然有辦法將她們蒙在鼓裏。”


    “也罷,朕就依你所言,信你兩位妹妹一路不知。可進了宮後呢?同為妃嬪,每日太後跟前晨昏定省,難道就沒發現宮中的玉嬪娘娘並非是你,而另是她人?朕再替你圓一次話,你方才說你兩位妹妹心性單純,發現了這麽大的事,應該無法顧全思慮到說出去後的後果吧?怎麽從無一人提起過此事呢?”


    溫芷容被問得瞠目結舌,看著今上如鷹隼般高深莫測的雙眸,她從沒料想過,幼時她絞盡腦汁、黛眉輕描想要謀得他顧盼一眼的男子,那個在她心中想象成神一般的九五之尊,會如此冷漠森寒地詰問於她。


    那些年歲的舊夢,就如同一張巨大的網,鋪天蓋地地向她圍攏來,好像在嘲諷她費盡粉黛、羅衣千變地來自投羅網,看著她如今站都站不穩、踩都踩不住,珠翠珍寶散了一地,摔跌得鼻青臉腫……


    皇帝逼視向她,語氣森冷如冰雪:“朕來告訴你吧,這虞王宮中,從無三位出身溫氏的妃嬪,朕的玉嬪,唯有一人!你那些什麽妹妹的幌子,收起來拾掇清楚,莫要迷惑了當今太後與眾位臣工的眼睛!”


    “怎麽可能……”她倒退一步,麵上寫滿了驚恐和不能置信。


    祝大夥兒情人節快樂~o(n_n)o哈哈~、對於某帛而言木有存在意義的日子繼續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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