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瘋婦


    皇帝臉色生硬如鐵,冷冷吐出三字:“拖下去!”


    “皇上!”溫芷容驚恐出聲,雙目睜得奇大,那裏麵是驚愕、委屈和不能置信……隻得將索求的目光援上了寶座上的太後。


    王妍朗聲一喚,不怒而威:“慢!事情還未查清楚,皇兒這麽做……眾位臣工隻怕以為皇上故意偏袒!”


    “那麽母後還希望如何?”


    此刻跪於殿下的一位臣子壯著膽子邁前一步,沉聲試著道:“臣倒是有一拙見。”


    “臣工請說。”


    “臣依稀記得,玉嬪未進宮之前,尚在溫府舊邸時,素有傳聞說溫將軍格外寵愛溫大人的女兒,疼寵之情甚至逾越舅甥之隙,溫將軍有禦賜府邸不住,卻時常前往溫府舊邸……”他說到此處忽而一笑,道:“當然了、這些已是陳年往事……如今玉嬪已然入宮,臣隻是覺得,可以請溫將軍來與這位自稱是溫大人女兒的姑娘對峙一番,溫將軍武人豪邁,自不會胡生妄語。”


    太後上方端坐,她轉著腕中玉鐲,點點頭:“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於是轉頭看向公子恪:“皇兒以為呢?”


    公子恪凝著那階下臣子,沉聲道:“溫洵隨營而歸,未加休愈隔日便往軍營,若為了如此小事就召他入宮,朕未免太不體恤臣工。”


    太後冷笑一聲,紅唇微啟,不以為意道:“小事?”


    公子恪的側臉剛毅沉冷,如今事已至此,盲避決不能躲過,溫洵與溫芷容的那一段亦是他當年一手策劃,倘他來此,察覺殿中氣氛也能揣度出此中深意,溫書伯都能遣清的利害,溫洵不會不明白……遂瞳眸深湛,道:“不過母後既已攤出此事,朕難免要在眾位臣工麵前澄清所有,以免生出嫌隙之言。”


    他抬首,朗聲道:“傳溫洵入宮。”


    一炷香時間後,殿前大門被侍者推開,一隻略顯粗糙的手探出,紫綬玉帶,寬大的袍服廣袖被身後的風吹得高高揚起,從狹窄的羅帷縫中看去,還恍如那時,他著了銀白鐵甲,雪色盔翎在濯濯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閃耀寒芒。


    逆著光看去,那模糊不清的麵容交錯著殿中燭輝,隱隱錯錯明晦不清。


    玉岫定定望了他,看著他挺身踏步闊袖而入,左右眾臣紛紛福手以禮,那一刻連屏風後的她也不覺僵直了身子,卻見那雙湛然清俊的眸子,透過一眾殿中臣工,巧妙地略過滿麵委屈的溫芷容,靜靜望住自己,眸中神色莫測難辨。


    那一刻玉岫側身躲避,手中握拳,心頭緊張如春雷,卻依舊忍不住自縫隙中眯眼望去,卻見溫洵目光絲毫不顯山露水地旁移開去,眼底冷峻悠忽而逝,變作一點寬慰暖意,化為疏淡的笑。


    殿中之人自不知那一縷莫名笑意是為何,隻當溫洵不知召見情由,亦未曾放在心上。而這一抹疏淡笑意,卻宛若刀刻一般,令屏風後的玉岫心頭有一瞬緊窒無法呼吸,像極了入宮大選前的那次大典,這個叫溫洵的男子,屢次以不經意的方式在她一生的許多細微之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很多年後,當她再次想起來當年這些遙遙一望的砰然震懾時,或者隻能對鏡自嘲地輕笑,笑自己自詡看得通明透徹,卻絲毫未覺從未看懂過身邊的那些人。


    溫洵站立殿中,俯身對著玉階之上的皇上太後見禮,公子恪抬手作扶之勢,朗聲道:“召見過急,麻煩溫卿這一趟。”


    公子恪話才剛畢音,就見溫芷容邁著步子,一步步似猶豫又似渴求地往溫洵身邊挪過來,兩人相隔還有七八步遠時,溫芷容突然身子一軟地跌跪下去,那樣委屈和不甘的積怨,在這一刻呼之欲出,再也掩飾不住地痛苦出聲,偌大朝殿上除卻她的啜泣聲顯得格外僻靜,良久,她才自那抽泣中嗚咽出一聲:“表哥哥……是我,我是芷容啊!”


    公子恪此刻出聲,平靜地道:“溫卿,你可認識她?”


    溫洵湛然清俊的雙眸微微斂去,避開芷容渴求的目光,卻未作答,太後冷笑一聲,以為溫洵見到溫氏嬌嬌還忘不了舊情,似是成竹在胸一般,朗聲對著群臣道:“無妨、溫將軍不妨走近點、看清楚些……你的一句話,可輕而易舉決定了這姑娘生死。”


    那樣看似無關痛癢冰冷拋出的話,有心人聽來,卻明白當中隱迫的威脅。


    從玉階前到身後的女子麵前,短短的七步路,溫洵卻走得那麽久,那麽艱難。


    嘩啦一聲裂響,驚得近旁人一顫,所有人都斂目看去,卻見溫芷容一把抱住溫洵寬闊的朝服廣袍下擺,那衣裾的雲紋暗帶竟被她生生撕裂開,一張雪白小臉上滾燙的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身體顫抖不止,她眸中始終不偏不倚地看著溫洵,啜泣道:“表哥哥……你知不知道芷容這一年,是如何過來的……是那個叫方玉岫的女子,是她害了容兒!是她害的!”


    她口口聲聲控訴,看著踱步走至麵前的溫洵微微蹙眉,撩開袍擺蹲下身來,兩人離得極近極近,連鼻息都互可感受,可她忽而心中一涼,隻因此刻,她在這雙熟悉的眸子裏,絲毫看不到從前的神情,那個對她偏寵疼愛,驕縱得她無法無天的溫洵哥哥,眸中沒有絲毫疼惜與憐愛,是錯覺嗎……一定是的!一定是太久沒有看到她而生出的不安,溫洵哥哥現在,一定比自己還要難過不安……


    她咬了咬唇,在心底一遍遍跟自己說一定是這樣,目光懇切地看著溫洵道:“表哥哥,這一年來,我被賣到娼妓人家,受盡了屈辱和侮辱,而那個方玉岫,她盯著我的名號在虞王宮中當了妃嬪,表哥哥你快跟他們說,你快告訴他們,我才是溫氏的女兒,我溫芷容才是啊!”


    她拽著溫洵的衣袂,語意激動地指著玉階上的公子恪和王妍,又指著殿中群臣,猛地搖動著溫洵,“表哥哥你說話啊!”


    可她下一秒,在溫洵眸中看到的是陌生的疏離。他輕輕挪開自己虯住他衣擺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而後撩袍起身,溫芷容下意識一把抱住他欲抬步離開的腿,哭吼道:“表哥哥,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說話!為什麽你不告訴他們?”


    溫洵眉目一斂,別過目去,用力想要抽離被他抱住的腿,卻根本挪動不得,隻好重新蹲下身來,低歎道:“姑娘,放手吧。”


    她猛地抓住溫洵的雙手,緊緊貼放在自己臉頰上,聲音抽噎得不能自己“我是芷容啊!表哥哥你看清楚啊,我是芷容啊!表哥哥你最疼寵芷容的啊,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嗎?表哥哥……你告訴芷容為什麽、啊?”


    溫洵抽手想走,溫芷容卻緊握著他的手腕,不肯鬆開。溫洵忽而轉頭凝眸看住她,他眸光複雜,無聲無息地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溫芷容的手。


    溫芷容眼中流轉著全是不甘和不解的請求,卻隻在溫洵的雙眸中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個瑟縮,眼睜睜看著那個自她幼時起便百般疼寵她的溫洵哥哥,一步一步絕然而堅定地邁向階前,那背影就和爹爹的一樣,容不下絲毫猶豫,她忽而一怔,偏頭看著他站在階前,含著幾絲真摯地道:“回皇上、太後娘娘,臣想,這位姑娘大概是認錯人了。”


    刹那之間,恍如夢醒,溫芷容砰地一下跌坐下去,突然想縱聲大笑,淚水卻搶先湧上眼前。


    公子恪凝眸道:“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溫芷容臉上淚痕未幹,卻嗤地一聲笑出聲來,那洶湧淚水決堤而出,她卻渾然未覺,笑得更加厲害,目光定定地自大殿中的溫洵身上,移開至溫書伯身上,緩慢而持久地,迎上那龍座之上鷹隼一般雙眸。


    張口笑著,那麵容之上看不到其餘的情緒,喃喃道:“我溫芷容,自幼出身望族,門第生輝。父母嬌慣我,舅舅疼寵我,連家中的妹妹也沒有一個如我,心高氣傲,從不將尋常人家放在眼裏。從小,溫洵哥哥就對我極好極好……我並非不知道,隻是,連父母都不知,我從幼時起便夢想著一日能夠魚躍龍門,為謀那龍殿之上的驚鴻一瞥。所以,我從未將其他人的好放在過心上……選妃之前,我是極歡喜的,珠翠綾羅備了滿箱,我想,即便是儀仗森嚴,隻能站在一眾女子麵前被遠遠的顧盼一眼,我也要有其他女子身上絕不會有的風華光彩,哪怕隻是去一次虞王宮,悄悄目睹一眼鳳鸞春恩車的影子,我心頭也雀躍不已……”


    她說著,滾燙的淚水滴嗒一聲淌進大殿的地磚上,瞬間氤氳開去,忽而目光如刺地凝注一個方向,定定地道:“可是、可是就因為那個方氏女子,我一生就這麽毀了。我淪落到妓院裏,做一個從前自己看了都要唾棄嫌厭的娼婦,我每日對著鏡子梳妝,看著那張傲然的臉上露出陌生的獻媚的笑,那般笑意本該露給皇上您看的……如今、您看到了吧?您看到了嗎?”


    她站起身來,不顧四周群臣眾目地忽而向玉階上走去,沒有顧忌沒有害怕的,直朝著龍座上走去,走得愈近,笑得愈是令人心戰,公子恪不由動怒,喝道:“來人,將這個瘋婦拉下去!”


    “瘋婦……”溫芷容喃喃複念出聲,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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