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秋高氣爽,但其實已經是十月了,玄京已經進入初冬。


    漫山遍野的綠意早已被枯黃取代,掉落的黃葉鋪滿山丘,滿目枯枝腐葉,與南越的常綠是不一樣的景色。


    暖陽傾斜照射下,空氣幹燥寒涼,寧安縮了縮脖子,今日這冷意他能受得了,可這個幹燥是他不適應的。


    他的身子不好,青姨對他十足上心,早在剛入秋的時候就給他安排上了過冬的物件,他拿出青姨準備的一個藥包嗅了嗅,清爽的藥味緩解了他的不適。


    “你們北方也太幹燥了。”


    入目蕭條,哪有什麽秋意正濃的樣子,寧安這時也知道,他們幾人來這別宮應該不隻是踏秋。


    寧安又問:“所以咱們今日來此有何目的?”


    然而被他問話的兩人正相擁在這蒼涼的景色中,一黑一白兩個身影相貼,溫馨美好,還對他的話聽而不聞。


    寧安瞥了自己身上的淡藍冬裝,覺得他像是誤入這蒼涼的一抹異色,誤擾這鴛鴦的一隻野鴨。


    “誒誒誒,我說你們別太過分了,帶我來也該理我一下啊!”


    孩子氣的少年負氣抱胸,撅起嘴走到一邊不理會那濃情蜜意的鴛鴦。


    安心和宮銳瞧他這般好笑,帶著笑意分開彼此的懷抱,她也望向宮銳,眼裏帶著探究,並不知他今日帶他們來做什麽。


    宮銳沒有急著作答,而是帶著他們來到了別宮後邊一處平整空曠的山丘上,那裏早已備好了炭火和食材,安心一看就樂開花了,她可想念這一口了!


    炙肉,這是北地常見的吃法,但是宮銳是按照草原的做法準備的,在這初冬的暖陽下,在山丘烤肉吃,是別樣的趣味。


    寧安更是沒見過這個玩法,此刻他早忘了追問今日來此的目的,在安心的教導下,兩人開始動手烤肉。


    雖然邊上有下人伺候,但他們幾人幾乎都親力親為,這般輕鬆愜意地擺弄了一個多時辰後,幾人吃飽喝足,躺在山丘上曬太陽。


    宮銳當然還有別的目的,但是說了帶他們踏秋,自是要讓他們先感受一番踏秋的樂趣。


    直到來了一名宵衛,他附在宮銳耳朵邊說了什麽,宮銳這時才開口說起今日真正的目的:“你們可吃飽了?那我帶你們去消消食。”


    他這般故弄玄虛早讓安心和寧安厭煩,兩人對此反應不大,呆呆跟在他後麵來到了一處漆黑的宮殿。


    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監牢,不想著別宮還有這樣的地方,安心和寧安兩人都好奇地四處張望起來。


    而這宮殿裏麵正關著好些人,恐怕今日他們是為牢中的這些人而來。


    宮銳帶著他們首先來到了一名女子的牢房,安心一看那女子的裝束,瞬間覺得有些眼熟,短暫的回想了一下,這人可不正是王皇後宮裏的人?


    “阿銳,你帶我來這兒是讓我給你逼供嗎?”


    那女子一身完好,顯然還沒被嚴刑拷問過。


    宮銳搖搖頭,對著那女子開口道:“這是王皇後宮裏的素心姑姑,心心可知王皇後如今想做什麽嗎?”


    宮銳這話不僅讓素心慌張,也讓安心探究。


    然而他也沒明說,隻道:“素心姑姑何必慌張,你既然左右逢源,那怎會不露出些馬腳?華妃和王皇後想做什麽對我而言不重要,隻是眼下事多,素心姑姑還是先在此歇一會吧。”


    離開素心那處,他們又來到了下一個監牢,見到的是一個太監裝扮的人,這人安心有印象,在宮銳及冠宴上見過,是宮中的福子公公。


    “心心對這位有印象?”


    他冷笑了下,“這福子公公是李公公的義子,當初便是他的義父李公公受王皇後指使對我下的蠱,他如今亦是為王皇後做事。”


    安心一聽到下蠱的事,怒火一下就上來了,可宮銳卻攔住了她,“先別急。”


    他又帶安心見了好些人,皆是他那些仇敵身邊重要的暗樁,這些時日他並非沒有動作,而是悄悄都將這些人抓到了這別宮中,直到見完這些人,安心總算知道了宮銳今日的意圖,也猜到了宮銳現在大致進行到哪一步了。


    他說過不會瞞她就肯定不會瞞著,他沒忘記對她的承諾。


    直到從那黑漆漆的宮殿出來後,他道:“這些人我打算留給心心處置。”


    安心會心一笑,很滿意他今日的表現。


    寧安全程跟著,他已經多少能猜出這兩人在密謀的事,但他全程不做多言,他本就不是梁國人,今日宮銳帶他來確實隻是踏秋,他隻是順帶,而安撫安心的情緒,才是宮銳此行真正的目的。


    達成今日的目的後,幾人踩著夕陽回到了寧府。


    進了房她就開始抱怨:“要不是帶著安安,他身子弱見不得血,我今天肯定不會放過那些人!”


    “所以我才帶著他呀,你身子還未痊愈,還是不要動手為好。”宮銳無奈回道。


    他的用心良苦安心總是後知後覺,並不是不理會她日日逼問,隻因顧忌她的身體才拖到了今日,而他還順著她的意,將那些人隻是抓過來,後續如何全交給安心處置。


    今日安心被他這麽體貼地哄完,連日來的憋悶消散不少,現在隻盼自己的身子快點好全了,才不影響她為非作歹。


    或許是獎賞,今夜的安女俠格外熱情,讓禁欲多日的宮銳吃了個飽。


    ……


    一夜胡鬧讓安心睡到日上三竿,她起身時宮銳早已離開,不同於安心的疲憊,宮銳神清氣爽,嘴角噙著笑,一大早就出現在宮中。


    與他一道前來的是遲遲還未被處斬的王尚書,幾月的牢獄之災讓王司南早已不複當初抖擻,即便有王皇後和宮銘的特別關照,他年邁的身體還是越來越衰敗,宮銳再見他時,他步履蹣跚,發髻散亂,一身算不上汙濁,卻也不體麵。


    王司南渾濁的雙眸望向宮銳,眼前的男子一身潔白,麵上帶笑卻不和善,即便耳目閉塞,但再見到宮銳,他就明白他的壽數已盡。


    宮銳也印證了他的猜想,“我今日心情好,便帶你去見你女兒最後一麵。”


    他明目張膽的從天牢將王尚書接入皇宮的事早已傳到了各方的耳朵裏,再加上各方最近失去的那些暗樁人馬,早已猜到是宮銳所為,如今宮銳勢不可擋,他再囂張各方都隻能忍著。


    早在素心失蹤之時,王皇後便知道這一日比她想象的來得更早,在王司南入宮的消息傳來後,她換了一身素衣,脫簪待罪。


    她端跪於鳳梧宮門前,麵色沉靜,雙眼無神,旁邊是一直陪伴她的桂嬤嬤。


    王氏父女都猜到今日將會發生的事,但是看到王皇後如今這般,還是讓王尚書一陣心疼,他痛呼:“兒啊……”


    隨即拖著老邁的步伐向王皇後奔去,王皇後見到王司南這一刻,再也忍不住,淚水奔湧而出。


    這傷感的一幕,卻是讓宮銳掛了一早的笑意褪去,眼裏沒有被感染到半分,隻剩冰冷。


    然而他並未打擾這父女短暫的團圓,冷眼旁觀許久,像是在等著什麽,直到王氏父女情緒平複,他朝王皇後勾起一抹壞笑。


    “你今日是該讓他來見識一下的。”


    他突然這麽一句話,王皇是聽懂了的,但即便是她沒有好下場,她還是想最後再護一次她的兒子。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我即為他母親,能護他一日便護一日。”


    王皇後這話卻是讓宮銳笑出聲,搖頭道:“鴉反哺,羊跪乳,為人子,當孝老;你的用心良苦…他可不一定能體會。”


    宮銳這話無疑是戳心窩,讓王皇後的心隱隱作痛,那個被她嬌養的孩子,沒學到她和梁帝的幾分優點,反倒是把兩人的短處都沾了個便。


    宮銳激怒了王皇後,而王皇後自是要反擊回去,“不愧是榮皇後的孩子,殿下雖為行伍,卻也是個能言善辯之人。”


    果然提起榮皇後讓宮銳的麵色瞬間又冷了下來,王皇後此時已經毫無顧忌,吼道:“你要殺要剮就來吧!你今日想來折磨我?我告訴你沒門!榮熙同是我害死的怎麽了?都是我做的又如何?我就是要折磨她,折磨你,你們母子都該死!”


    王皇後的失控讓她的身形輕顫,老邁的王尚書在邊上扶住她,擔憂道:“芙兒~”


    王司南這聲呼喚讓王皇後稍稍回神,她望向王司南,痛苦道:“父親,都是女兒的錯,害苦了您老,來世女兒願當牛做馬再為您盡孝!”


    說著,便從裙下掏出匕首,想要自我了結。


    宮銳怎會讓她這麽便宜就死了?他身後的羅白林早有準備,丟出一顆石子,擊中王皇後手腕,那把尖銳的匕首隨即落地。


    初冬的暖陽照在鳳梧宮的牌匾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鳳梧宮門前的氣氛沉重,梁國當朝皇後欲在宮門前自戕,宮銳鬧出這麽大動靜,卻無人敢攔他,而鳳梧宮前,除了他的人與王皇後父女兩相對峙之外,沒有一人關注。


    王皇後與梁帝二十年的情意,沒有讓冷血的帝王前來多看一眼,她十月懷胎誕下的孩子也不在場,她為梁帝粘上的罪孽,沒有換來仁慈;她為骨肉攬下的罪責,沒有換來感恩。


    宮銳盯著那冰冷的匕首,淡淡說道:“誰說我要你死了?”


    他這話說完,宵衛便帶來了一個人,可不正是早被王皇後費心藏下的宮銘。


    宮銘被五花大綁著,嘴裏還塞了破布,他不停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含糊不清的叫喚著,宮銳使了個眼色,宵衛便將宮銘一身束縛解開。


    宮銘早就被嚇得不輕,才解開繩子,他便踉蹌著朝王皇後跑去,王皇後也立即起身迎上他。


    可就在她即將接住她孩子的身子之時,她見到她孩子身子一頓,雙眼睜大,那雙眼裏的光芒正在慢慢消散。


    “不~!”


    少年的身子一垮,他的母親就在他眼前,他母親的麵容漸漸模糊,他母親的聲音卻很清晰,他的母親在呼喚他,可他沒有力氣回應。


    他的背好痛好痛。


    “母親…”他最後低喃了一句。


    那雙眼睛便永遠地閉上。


    鳳梧宮前再無人聲,隻剩王皇後痛苦的哀嚎。


    柔弱的母親懷抱著她那華年早喪的孩子,她一遍一遍呼喚著她孩子的名字,她的孩子卻不能回應一句,寒冷的天氣讓她孩子的體溫消散得極快,她把她的孩子抱在懷裏,想要溫暖他,但他還是越來越冷……


    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幕依舊沒有觸動宮銳半分,但他已經懶得再看下去,他朝羅白林望了一眼,羅白林便上前對著那痛苦的王皇後灌下一顆藥丸。


    藥效來得極快,王皇後的身子一下就軟下來了,她臉上的淚還不停地流,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擦,也沒有力氣去抱她的孩子。


    她呆呆躺在冰冷的地上,她看見宵衛扯過她老邁的父親,一揮刀,她父親的血濺在鳳梧宮門前,那血流淌,與她兒子的血慢慢交融。


    半生偏執,終究為了王座上那冷血的男人,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


    她動彈不得,隻剩眼裏的痛苦和悔恨久久不散。


    而這時,親手給她這痛苦一擊的男子,幹淨的靴子踩過滿地的鮮血,蹲在她麵前與她對視。


    “你害死我母後的時候我才六歲,我也是這麽看著她慢慢在我眼前死去的……


    她出身名門,名貫九州,一生驕傲,卻被你殘害至死,作為我大梁的皇後,死之時僅有白布裹身,你看著她被你逼死時你是什麽感覺?快意嗎?


    為了那個男人,你逼死她,搶了本屬於她的一切,也是因為那個男人,你父死子亡,後悔嗎?”


    “而我從六歲到八歲,在這宮裏被你折磨了多少次?冬日跪冰,夏日伏火,打罰跪罵……即便我出宮你也不放過我,下毒暗殺無所不用其極,我與你又有何仇怨?能讓你對一個幼子這般下狠手?還是因為那個男人,他如今可有來看你一眼?”


    宮銳語氣平靜,他的痛苦早已消化幹淨,而王皇後的痛苦才剛開始。


    “讓你死太便宜你了,所以我要你也帶著這痛苦,長命百歲…榮華富貴…”


    鳳梧宮前不知何時來了一批新宮女,正如宮銳所言,王皇後會在這批人的看守下,痛苦,長命,富貴。


    他沾滿血的腳印一步一步踏出宮門,即便是一身無汙,他還是換了全身衣物後才回到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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