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閣老盯著眼前男子的俊容,從前柔弱不爭是他,今日盛氣淩人是他。


    從雲州歸來後,他就變了許多。


    誰都知道他如今不簡單,但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想如何。


    “今日殿下於大殿中所言之事,恐怕不隻是為百姓討公道,為軍中求說法,殿下踏月而來,是要告訴老臣你的最終目的嗎?”


    宮銳呷了口茶,抬眸對上韓閣老銳利的雙眼,反問道:“王者以百姓為天,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非之則危,倍之則亡,閣老認為我想如何?”


    宮銳這話換來的是韓閣老更深的沉默,宮銳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他認為梁帝非明君,那他如今是想取而代之嗎?


    皇室操戈在曆朝曆代屢見不鮮,先帝也好,如今的梁帝也好,誰不是踩著手足上位,如今宮銳勢強,梁帝當初那般對待他,他如今的選擇並非讓人不解。


    韓閣老久久沉默後開口道:“若是殿下有此想法,以殿下如今之勢,何人能阻止殿下?殿下深夜秘密前來,恐怕殿下所思並非我等所想吧?”


    韓閣老這話讓宮銳的笑意更重了,“不愧是我大梁的文臣之首,閣老心智無雙。”


    宮銳緩緩走向書房中懸掛的那隻奇怪的劍鞘,隻有鞘沒有劍,因為劍已隕,鞘還在。


    “先帝為劍,閣老為鞘。閣老為先帝殫精竭慮,才能救我梁國於危難,可惜天妒英才,先帝早早便去了,而在閣老的輔佐下,我梁國日漸強盛,閣老不辱先帝遺願,可我父皇卻愧對先帝所托,我倒是好奇,閣老對此可有什麽可說的?”


    宮銳這般岔開話題讓韓閣老不解,而他問的這個問題也很敏感,韓閣老沒有猶疑,直言道:“為國為君為天下,幸不辱命。”


    宮銳聽罷笑著點點頭,“那閣老與我所求便是一致。”


    他走回先前的位置上坐好,繼續道:“丹增那封信我本可以壓下,可我卻沒有,才讓我父皇如今受此責難;而閣老也知,我父皇做過的荒唐事可不隻這件,他已經在位二十年,梁國如今的太平盛世可有他一分功勞?我梁國豈非無人了?這位置為何隻他能坐?”


    “丹增這信在黑羽營中曾激起軒然大波,幾乎讓黑羽營軍心不定,可有一人,她點醒了黑羽營,也點醒了我,要忠的也是明君,這個不行就換一個,總不會叛國的,我現在便是在做這事。”


    “但想登高位的人太多,誰能保證上位後勵精圖治,仁人誌士?若是按那人說的這個不行便換一個,國家動蕩,又豈會強盛長存?這便是先帝崩前所困,他留下了閣老,留下了長公主,多方牽製,力圖在國君不明的情況下讓梁國能持續運轉下去。但閣老已老,長公主不歸,君王剛愎自用,朝臣諂上欺下,賢臣不出,國君拒諫,長此以往又難免沉屙痼疾,積重難返,此事可有解法?”


    宮銳說了長長一段,不隻是當下,也是曆史沉浮下的弊病,卻是無人能解,先帝與韓閣老這種曠世逸才亦是無法。


    “所以我所做的事,不過是眼下我能做的最好選擇罷了,當初先帝留下閣老和長公主製衡我父皇,亦是他能做的最好選擇,我們的處境讓我們狹隘……我相信終有一日閣老會明白,我所求不過是在我有生之年,為這梁國長存於世竭我所能。而後世,便交由後人……”


    宮銳的一番肺腑之言並沒有打動韓閣老幾分,在他看來這還是宮銳行事的借口罷了。


    而宮銳今夜前來也不是為韓閣老能明白他一番心意,他敬重這個為梁國一生嘔心瀝血的老臣,他這番言論隻為能讓老臣不對皇室失望,隻為能在他事成之後,韓閣老等賢臣亦如以往忠君愛國。


    宮銳話畢,韓閣老還未表態,宮銳卻是飲了口茶,便打開門要走,他於門前回望韓閣老:“閣老不忘先帝所托,我亦不會忘長公主的教導。”


    宮銳走後,韓閣老的心久久不平,他已經明白了宮銳的意思。


    皇家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野心,而今夜的宮銳眼裏沒有野心,而韓閣老不解的是,宮銳多年謀略,他竟然不想上位?


    ……


    三日後,宮銳再次出現在早朝上,顯然今日是來討說法的。


    那萬民書還掛在城門處,靈州百姓的控訴字字句句打在朝廷臉上,也打在梁帝臉上,他終究要咽下多年的惡果,為自己的罪孽求得百姓寬恕。


    高台上,梁帝萎靡不振的麵容下隱隱含怒,望著宮銳,他卻無可奈何。


    言辭懇切的罪己詔早已寫好,這是帝王慣用的手法,能堵住百姓悠悠之口,卻不能讓宮銳滿意。


    宮銳的再次出現,也讓一眾朝臣不安,他如今動作頻頻,無不在表露出奪位之心,麵對這銳利又強勢的皇子,朝臣惶恐又不知所措。


    早朝上,從上至下都明白今日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讓這五殿下滿意,率先探討起與靈州相關的一切事宜。


    宮銳隻是靜靜聽著,直到一眾朝臣無話可說後,他才淡淡開口道:“既然這罪己詔已經寫好,那君父的態度也該讓百姓看到才是,否則如何服眾?”


    梁帝的怒火再次升騰,宮銳的意思他如何不懂?


    “你別太咄咄逼人!”梁帝拍桌怒吼道,但除了這句他也說不出其他話。


    梁帝的震怒影響不了宮銳分毫,他站的筆直,那銀甲肅穆,那麵容如畫,直直對上梁帝的眼,一方怒意滔天,一方平靜無波。


    梁帝恍惚間又見到了那謫仙般的女子,她永遠這般平靜中帶著厭惡看著自己,她兒子也一樣。


    明明是兩人的孩子,他為何隻像榮熙同?他為何要這樣看自己?他為何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崇拜自己?


    為何他們都看不上他……


    今日的早朝又在梁帝急火攻心中草草落下帷幕,梁帝沒有表態,但他知道他沒有選擇。


    三營的動作不斷,宮銳又親自敲打了他的禁軍,禁軍在宮銳眼裏是那麽不值一提,梁帝即便是想要反抗,他手裏的兵在宮銳眼裏如同螻蟻。


    他現在明白了宮銳當初為何執意要去騎風營,他挑了一條最難的路,卻因為兩場戰事成就了他如今威名赫赫,無人能敵。


    梁帝當年能掐了靈風的後路,如今卻不可能故技重施。


    當初他能讓先帝傳位給他,讓靈風多年心血付之東流,如今到他了,卻不能傳位給其他皇子,以此布局牽製宮銳。


    隻因先帝牢牢把持朝政,到他這兒,政權分散,他作為帝王,自己都抗衡不了宮銳,何況是扶持他人與宮銳鬥?


    梁帝想要借刀殺人的心早就不複存在了,如今如何能穩坐皇位才是他最先考慮的事。


    說到底,還是先帝釀下的禍端,即便是梁帝如今已經繼位二十年,他還是被先帝壓製到動彈不得,既然這樣不讓他好受,為何當初還願傳位於他?


    梁帝不懂,到底是他曾經多方籌謀奪來的位子,亦或是先帝為這梁國千秋萬世的算計?


    當日下午,梁帝才剛清醒,宮銳便帶著宵衛入宮,當著禁軍的麵,將梁帝“請”到了雲台樓。


    這是每年元宵,梁國帝王露麵彰顯與民同樂的地方,今日卻變成了梁帝請罪的地方。


    宮銳嘴角含笑,那笑意多麽諷刺。


    他將那言辭懇切的罪己詔親手呈上,“百姓都在等著父皇,父皇愛民如子,自是不會讓百姓失望的。”


    愛民如子?可不就是諷刺梁帝視人命如草芥。


    梁帝強壓著怒意,拿著那封詔書走上雲台,在玄京城百姓麵前,公然贖罪。


    梁帝此舉是梁國建國以來頭一遭,梁國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這些卻與這個帝王關係不大,宮銳的有意為難,不僅是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也是梁帝不配,在這個宮銳付出諸多心血的國家麵前,帝王隻是屈尊贖罪還是太便宜他了。


    梁帝回去後反而風評一下反轉,倒是讓他生出幾分疑惑,宮銳既然想奪位,為何還在乎他的名聲?


    梁帝疑惑,而韓閣老卻是更加明白宮銳的心,他那夜所言並非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是真的一心為了梁國。


    ……


    梁帝被宮銳這般逼迫施壓,自是讓依附梁帝的勢力恐慌。


    宮銘休養幾月,已經康複,他與王皇後表麵上安分守己,私下也為宮銳回京而焦躁不安。


    因為王皇後之前對宮銳的動作,宮銳回來之後肯定不會放過王皇後,而王皇後即便再不服氣,在看到梁帝頻頻被宮銳壓製後,她隻能選擇謀劃身後之事。


    王皇後不怕自己死,卻憂心宮銘。


    宮銳一旦奪位,那宮銘一定不會有好下場,如今的梁帝也不可能護得住宮銘,王家的勢力早已無存,她隻能靠自己。


    而宮銘並不知道他母親已然頹廢,他想的卻是如何能讓梁帝立儲,隻要他成了儲君,即便是宮銳逼死梁帝,名正言順登位的人也隻能是儲君,而隻要他登位,他絕不會像梁帝那樣被宮銳壓製。


    少年異想天開的想法,有意無意地傳達給了梁帝,梁帝卻是淡淡一笑,如今他也知道,不僅王芙蕖不能成事,她的兒子亦然。


    而梁帝能依靠的人不多,宮鐸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但宮銳周圍密不透風,宮鐸能做的事也很少,何況他早知宮銳的底細,更是不敢妄動。


    王皇後一派不會有好結局,但宮鐸想自己卻不一定,他對宮銳下手都很謹慎,宮銳仇敵不少,怎會知道他具體幹過什麽?難不成宮銳想將皇族中人屠戮殆盡不成?


    宮鐸一邊幻想著僥幸,一邊還要想法子安撫梁帝,不僅如此,他當然放不下自己的野心。


    梁帝已經放棄王皇後和宮銘,隻要宮銳有什麽三長兩短,那他就是唯一人選,現在要想的就是怎麽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讓宮銳發生意外。


    他盯著瑤光臨走前給他的那個白瓷瓶,目光晦暗不明。


    ……


    在梁帝登雲台樓贖罪後,宮銳消停了幾日,一是在等宮林歸來,二是陪伴安心養傷。


    安心的傷經過十來日的休養已經無礙,宮銳日日陪著她,卻沒有讓她心境開闊,她依舊憂心聽雨戲雨和長公主,還在煩惱宮銳所謀之事。


    “你就告訴我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為了讓安心好好養傷,宮銳隻說讓她相信自己,而他之後要做什麽卻沒有告訴安心,安心每日都問幾遍,可他就是不鬆口。


    “心心隻要相信我就好,你已經為我受了這麽多苦,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又是這話!


    安心撅起嘴,把頭轉開不看他,鬧起脾氣。


    而這時,寧安大搖大擺地推門而入,“走啊,你們還沒準備好嗎?”


    寧安這話勾起安心的興趣,她忘了還在鬧脾氣,興致勃勃問道:“去哪兒?”


    “去踏秋啊,殿下沒告訴你嗎?今日天氣多好,秋高氣爽,殿下說蟒山別宮秋色正好,要帶我去見識一下呢。”


    聽到要出去玩,安心的心一下就躁動起來,她皺著臉望了宮銳一眼,竟然這事也瞞著她?


    她麻利地起身去換衣服去了,等她換好出來,兩個耀眼的男子正在門前等她,若是平常她肯定是朝宮銳衝過去的,可今日安女俠在慪氣,她朝寧安走去,拉著他的手臂就往外走。


    “欸…你放手啊…沒羞沒臊的。”


    寧安想要掙脫安心,但力氣沒她大,又怕扯到她的傷,隻能嘴裏不停念叨。


    “你是我弟弟,我牽你怎麽啦?”


    安心沒理會宮銳,拉著寧安上了府門前早準備好的馬車,宮銳對此倒是沒有不快,他知道安心的性子來得快去得快,果然,在他們到別宮的時候,兩人又恢複了往常那黏膩的狀態。


    宮銳如今出行陣仗不小,現在想要他命的人都在等機會,他自是一點機會都不能給,早在他們來到的前兩天,宵衛就已經接手別宮,把別宮原有的仆從都控製起來,換上了他自己的人,還將別宮上下都徹底檢查一遍後,他才帶安心前來。


    安心看到這麽多自己人,也知道他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她倒是很習慣這樣的陣仗了,可寧安卻有些不適。


    “別宮都這麽多侍衛啊,那你們皇宮是不是人更多?”


    宮銳沒接話,安心就搶先答道:“是啊,那你怕不怕?”


    寧安雖然不適應,卻也不是害怕,貧嘴回道:“姐姐你才該害怕,若是你讓我出意外,恐怕你就不是隻被打幾鞭子的事咯。”


    安心撇撇嘴,她想起在南越時寧安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死樣子,他會怕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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