嬋月進水悅秋房間時,水夫人正倚著床欄看書。


    擱往日,她肯定勸水夫人多休息養神。


    而今她心思不對了,說出的話也酸溜溜。


    “各宮姐姐老吹噓自家娘娘博聞廣記,讀書千卷。我看人讀多了書,未必識得道理。既如此,勞心勞力讀書做什麽?”


    關翎專心看書,隻當她又在嫌棄李昭媛假正經,沒聽出她話裏有話。


    “假如為求知讀書,為何讀書不必問別人。書裏早有答案。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人活一輩子,不過百年,能憑一生經曆參悟的道理終歸有限。


    了解別人想法,能夠拓展思路。


    然而隻曉得記住別人的說法,不知自己思索,又總有一天因各家說法不一陷入混亂。


    凡事得親自經曆一遍,才知道真切。


    知與行,缺一不可。


    有心之人總提其中一半,傻人效仿後毫無結果,以至於世間許多罔人、殆人鼓吹讀書無用。


    “假如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道理擺在眼前也看不見,那麽讀書確實無用。”


    水夫人回答得漫不經心,在嬋月聽來好似譏諷。


    她娘盼著有朝一日她爹認她回去當千金小姐,因此背著主子請人教她識字。


    太子府不管束下人私事,無衣認為家仆們知書識禮更好,興致來了甚至會親自教小廝丫鬟們寫字。


    嬋月自負粗通文墨,隻是不如主子們多。


    水夫人明明沒上過私塾,更沒錢聘請先生專門教習,成天捧著書裝模作樣,根本是在假裝斯文。


    嬋月把點心擱在桌上,小聲哼哼。


    “讀書還有不為求知的?”


    “若寒門躋身廟堂唯一的途徑隻有科舉,那不為求知而讀書的人就少不了。任何事與名利一掛鉤,再難單純。”


    關翎說到這裏,放下書卷,似有所悟。


    “難怪世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為了沽名釣譽而讀書,縱使出口成章過目不忘,終究隻是拾人牙慧。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遇事能不能明辨尚且難說,又能有什麽建樹?”


    同一件事幹的人多了,總有人濫竽充數。


    一旦與功名利祿綁定,天下人爭相競取,名不副實之流肯定越來越多,最後積重難返,使得一行一業徹底凋零。


    曆史上不乏忠勇無雙的儒將,可有幾個人能第一時間記起?


    倒是那群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隻知“之乎者也”的酸儒常被人掛在嘴邊。


    並非世人薄情,隻願記人之短,不願記人之長。


    要怪得怪千裏馬少,劣馬、駑馬乃至害群之馬太多,使人不得不牢記教訓,好吃一塹長一智。


    想長盛不衰,必須隨著天道革故鼎新,老樹生新芽。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是該懂得道理,女子不一樣。不少念過書的男人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呢。”


    嬋月越聽越覺得水夫人看不上自己,找了些理由來辯解。


    “那些人啊。”


    關翎歎了口氣,當她是真心聽了酒肆茶樓的奇談怪論與自己討論。


    不知哪裏流行起了新興學派,曲解先人意圖不說,還把屎盆子往先人頭上扣。


    “世人常把才、德分開談論,可是無才怎麽可能有德?”


    “姑娘……這話怎麽說?”


    嬋月不安地瞄了眼頭頂,確定房梁上無人。


    “德是什麽?德為道之表。合道方是德。”


    關翎把書按在膝上,抱起伸手玩書頁的公主。


    “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其中最大者為天,人可以順勢而為,可以逆流而上。無論順逆,要麽順應天道,要麽假借天道。把逆天而行掛在嘴上的人不少,真正逆天而行絕無可能。”


    天道是太陽東升西落,時分四季,地道是河水東流,海納百川。


    先不說能不能忤逆,殫精竭慮忤逆這些壓根兒沒有意義。


    “其中唯一有變數的是人道。畢竟天道並不總利於人。天德不施,地德不化時,人需要在天地外另謀求生之法。唯一能憑借的便是人道,推行開來即成為人德。所以呢……”


    關翎把公主舉高,看著她烏黑的眼睛。


    “無才者不識天道地道,不知轉化應變,談何人道?一味依葫蘆畫瓢,不察周遭變化,那是下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為自我標榜而守德,生搬硬套,害人害己,怎算得上是有德?”


    “發心是好的,怎能做出壞事?縱使結果不盡如人意,也是力有不逮罷了。怎能因此斷言別人失德?姑娘過於苛刻了。”


    嬋月嘴硬強辯。


    她的話叫關翎想起了時間另一頭的秀娘。


    伊薩現在……與她在一起嗎?


    “……恰是因為裝作力有不逮太過容易,喜好閨閣之爭的女子才總愛使用這一手。一個人發心為何,旁人如何得知呢?”


    水悅秋這席話不過就事論事,嬋月卻像被揭了老底。


    她悶頭伺候完公主與水夫人吃點心,端著空碗出了屋。


    回到自己房裏,她攥緊拳頭許久,咬了咬牙。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水夫人記恨著在鳳梧宮受罰,原來水夫人以為挨皇後責打是她禍害,因此看出葉禦醫有意她後,表麵撮合,背後勾引。


    一切不過是為了報複那頓板子。


    嬋月沒有嫌棄水夫人出身低微,名聲掃地,將她當作主子精心伺候,結果水夫人從來沒有信過她。


    娘平時總說家境貧苦的人心眼最多,讓她少親近。


    現在她理解了這番話。


    可惜她知道晚了,葉禦醫不再是她的了。


    *


    葉士誠由房梁跳下時,不像以往徑直來到床邊,而是貼近窗戶,聽了一會兒。


    “出什麽事了?”


    看他謹慎的模樣似是出了亂子。


    這幾日人來人往毫無異樣,關翎不由奇怪。


    “淩華閣外的巡哨路線變了。多了幾組暗衛。”


    葉士誠走回床邊。


    皇後可沒那麽好心,願意為水夫人增加人手。


    “我每夜將宮女們支遠,久而久之總有人起疑。”


    關翎不意外皇後的反應。


    “倒是你,怎麽能每晚繞開崗哨?”


    關翎看不出人體上氣流的變化,單就動作來判斷,葉士誠的武功不及沉舟。


    這是她沒能一下想到兩人有關聯的原因。


    憑葉士誠要避開後宮侍衛與各宮娘娘加派的眼線……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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