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下去。”


    無衣由行雲殿回來,摒退了禦和殿內所有宮人。


    這座宮殿自太祖時起,一直作為華英國國主的寢宮。


    獨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殿內,不免思考當年太祖住在此地時如何度過。


    這點令他不適。


    他沒有孤單多久。


    宮門口的腳步聲遠去後,房梁上落下一條人影。


    “她的狀況如何。”


    “腦內淤血因誕下公主,有擴大的跡象。”


    葉士誠如實相告。


    “你也治不好嗎?”


    無衣眉頭緊蹙。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還有……多少日子?”


    “長則三年,短則……數月。”


    無衣搖晃了幾下,手扶床欄站穩。


    “你並未告訴她實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再問。


    “微臣……不敢。”


    葉士誠甚至不敢告訴水夫人,皇上命他暗中前去。


    不過她心細如發,怎可能想不到?


    “微臣鬥膽詢問,陛下為何不親自前往淩華閣?”


    這一次沉默的人換作了無衣。


    他在介意誰,葉士誠當然明白。


    “陛下聖明,應該清楚,向昭媛下毒的……”


    “朕自有定奪。”


    無衣在龍床坐下,打斷了葉士誠的話。


    “她性格桀驁,不喜屈居任何人之下,然而性情光明磊落,不屑取巧伎倆。倘若……倘若一反常態,錯一定在朕。”


    無衣記得李昭媛為宮女流下的眼淚,看得出發乎真心。


    她曾是四處鋤強扶弱的善良女子。


    ……那片善心沒有改變。


    “是朕把她逼成了這樣……”


    “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


    承元帝的哀傷,葉士誠無法認同。


    “你想說什麽?”


    承元帝抬起微微發紅的眼睛,注視他。


    “人有所圖,必有所行。若言行不一,那所言是否真心所願,便值得懷疑。”


    無衣輕笑一下。


    “朕以為你打算說什麽。世事起伏,猶如月盈月缺。有幾人能做到始終如一?何必以此苛責他人。今日所行與當日所言不同,未必當日不是出自真心。”


    人發下宏願時,怎能料到老天將如何戲弄自己?


    別說肉體凡胎的俗人,就連神明一樣預測不到天地變幻。


    “陛下此言,是為自己辯解嗎?”


    葉士誠這句話說得失了分寸。


    無衣沒有生氣——這個國家無視身份差異,輕慢他的人太多,他早已習慣。


    “朕的心從未改變。”


    “既然沒有改變,為何忌憚於另一名女子,不願去探望她?”


    水夫人總是滿麵笑容,可她的處境哪裏值得高興?


    生下女兒後形同被打進冷宮。


    其他人看在公主的份上待她表麵恭敬,個個背後議論她的丈夫為了另一個女人焦頭爛額,乃至於無暇顧及她。


    “她……與皇兄因緣未了。你不也清楚嗎?”


    無衣吐出了最不想承認的話。


    葉士誠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桌案上一張白紙。


    這張紙被數度揉皺,又再度展開,用火鬥仔細熨平整。


    紙上清清楚楚寫著兩個字:夏篁。


    那是水夫人親筆所書。


    一旁的鎮紙下壓著數張白紙,上麵填滿了臨摹的筆跡。


    不論無衣怎麽模仿,總替不了原先那張,因而最初的紙被小心翼翼地保留至今。


    “她所生的孩子是誰的骨血……你不也清楚嗎?”


    無衣走到桌旁,顫抖地拿起這張紙。


    他好幾次想把它撕碎燒毀,免得一瞧見那幾個字就心頭滴血,又始終舍不得放不下。


    洞房夜後,他一直裝作不知道。


    一直扮作一個與她沒有前緣的陌生人。


    她倘若知道他是誰,就清楚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與秦王的秘密。


    那樣的話,他們該如何麵對彼此?


    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平靜。


    隨著她的小腹一天天隆起,他的心越來越痛。


    她分娩時,他假如每日親自探望,那群小人就無機可乘。


    可他做不到。


    隻是瞧見她,他的心已經碎得七零八落。


    而他還得強忍痛苦,假裝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欣喜。


    他可以在其他人麵前扮作看不出他們的居心,在她麵前偽裝,異常艱難。


    他擔心總有一日,他會抓住她的手腕問她為何欺騙自己。


    因此,他順從了她的意願,許她離開視線,讓眾人誤以為他怕她生氣。


    她因他欲蓋彌彰的安排,撞見他與李昭媛在行雲殿私會。


    一次密會而已,他做不到天衣無縫嗎?


    不,哪怕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思慮不周,他也清楚並非如此。


    他知道她會察覺。


    他期待她追蹤到行雲殿。


    盼望她因此失魂落魄,體會他每日每夜看見她時必須隱藏起來的痛苦。


    他努力假扮粗枝大葉,擋不住內心的黑暗肆意生長。


    而今知曉她餘日無多,那些黑暗被連根拔起,他的心裂了個徹底。


    葉士誠指責李昭媛言行不一,那些話更適合用來形容他。


    他偏袒李昭媛,不止因為虧欠,也因為他懂李昭媛的心情。


    “昭媛沒有錯。”


    這句話發自真心。


    隻是葉士誠也好,將他一言一行記錄在冊的史官也好,無法理解他真正的話意。


    到頭來,不管他如何偽裝,她仍然認出了他,並以這種方式做出答複。


    她沒有忘記他,忘記他們重逢的那一日——哪怕他忘記過她是誰。


    他掩飾著內心的痛苦,假裝是與她擦肩而過的芸芸眾生之一,又忍不住想告訴她自己是誰。


    她看穿他的此一時彼一時,道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她沒有改變,他亦沒有改變。


    隻是在他們間橫立著更難改變的天意。


    一切皆是因果。


    七百多年來,他等待著老天將她送回他的身邊。


    而老天給予他的是另一次失之交臂。


    “等待天道輪回?”


    那個男人曾經嘲笑過他的做法。


    “你我皆為天道一環,既然如此,我如何做如何想也是出於天意。何需等待輪回?我即是輪回。”


    “假如那意味了自取滅亡呢?”


    “也好過坐以待斃。”


    那個男人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他一手建立的華英國綿延千載,國富民強。


    萬裏江山化作一根心頭刺。


    自己呢?


    雙手空空,又握住了什麽?


    無衣反複掃視紙上的兩個字。


    事到如今,他也困惑了。


    順天,逆天,何去何從?


    “這麽多年來,你是否找到了答案?”


    他問跪在麵前的男子。


    “除了鎮守蓮座,你在為何忙碌?”


    轉告水夫人的推測時,葉士誠向承元帝坦誠了一部分過往。


    無衣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名男子怎樣心平氣和地麵對自己的亡骸。


    “償還另一個過錯。”


    葉士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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