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婉長貴妃娘娘惦記。數年來,為著婉長貴妃娘娘私底下的關照,奴婢的處境較往年好了不少。”雲容低眉順眼,語氣中流露出一絲絲感激。


    “說來還得是姑姑聰慧,這才護得己身周全。若換做她人,縱使陛下可以袒護,隻怕身處禦殿不過一年半載,亦會連自己的性命亦搭進去。”我客氣地親自給她捧上一盞鶯月送上來的茶,“姑姑請用。”


    依著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本不需要對她如此客氣,可她好歹身處禦殿多年,自然明白其中關竅。故而在我示意鶯月下去之後,隨即如當年那般,慢悠悠啜飲了一口,才用那雙看盡禦殿數十年的眼眸盯著我,令我根根骨骼皆長出尖針來,刺得遍體泛起疼痛,波浪般席卷全身,頭皮亦發麻,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道:“不知娘娘此番傳召奴婢前來,可有要事相商?”


    麵對此情此景,我的心頭不由得愉悅了幾分,道:“姑姑身處禦殿多年,自然消息靈通,如何不知清歌今日意欲何為?清歌隻問姑姑一句:當日姑姑所做出的承諾,今日可還當真?”


    雲容微微一笑,仿佛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坦言道:“自然算數。不然,如何對得起娘娘數年來的關照。”


    我嘴角揚起一抹滿意的微笑,“既如此,還請姑姑幫清歌一回。來日,清歌必有謝意。”


    “娘娘與奴婢如此坦言,奴婢亦不拐彎抹角:今時今日,莊靜貴妃之死牽連上長禦秋紫與黃門內侍朱襄,繼而將火引到了皇後的身上。如此行徑,絕非尋常嬪禦所為。想來娘娘自然想到折淑妃、權德妃、慧妃、巽妃四人。”


    聽得入神,我點點頭:雲容所言與我所想分毫不差。


    雲容啜飲一口,繼續道:“此四人中,權德妃的嫌疑自然少一些,不外乎她並無皇子傍身。而巽妃身為太子之母,自然期盼著一路順順當當、高枕無憂地在太子登基之後被尊奉為皇太後,繼而安享天年。獨獨折淑妃與慧妃的嫌疑頗大。”


    我鄭重地點點頭。


    “折淑妃兒女雙全,頗受陛下寵信;慧妃的皇四子卻係昭敬敏長貴妃遺孤,縱有錢氏一族的血脈,到底竇氏一族在前朝已然毫無希望,陛下自然不會考慮改立皇四子為太子。如此說來,唯有折淑妃有嫌隙企圖絆倒皇後與娘娘您,繼而登臨長貴妃之位,為皇五子尋摸一個好去處。”說到這裏,雲容的眼色已然昏黑如窗外一片黯淡無星的夜空,透露出一股逼人瑟瑟發抖的寒意。


    我猶豫著,終於耐不住,婉轉接口道:“我亦如此揣測,可惜的是,我始終捉不到把柄。何況,依著我素日看來,與她相處如此和睦,當真難以預料她竟有如此城府。”


    聽罷,雲容不知可否,隻一味扶著茶麵,悠閑自在道:“娘娘身處禦殿之內,自然知曉凡事不可僅看外表。若娘娘明白此理,自然不會疑惑究竟何人係毒害莊靜貴妃、汙蔑皇後的真凶了。奴婢不妨將自己看人的準則告知娘娘一些:依著奴婢近些年來素日所見,折淑妃、權德妃、溫妃、慧妃、禮貴姬不論恩寵如何,論起本性,當屬同一類人。”言畢,不顧我滿臉的詫異,隨即起身告辭,“奴婢就此告辭。還望娘娘切勿三番兩次地傳召奴婢,以免叫人看出破綻。來日,若娘娘再有需要奴婢之處,奴婢定會傾力相助,以報答娘娘多年的恩情。”


    聽聞雲容如此言論,我登時懷疑自己聽錯了:依著雲容話裏話外的意思,仿佛婺藕倒有幾分嫌疑了?來日,待皇帝駕崩,自然便是太子登基,對於婺藕而言,隻需靜待佳音即可。她何必如此心急地意欲鏟除皇後、莊靜貴妃?她們二人並不曾妨礙來日太子的登基之路啊!難不成係雲容錯了。她被真凶買通,繼而企圖借我之手除掉婺藕與太子,最終叫恭禮抑或恭順入主東宮?


    然則我幾番思索,終究得不出究竟:折淑妃與慧妃皆非心機如此深沉之人,她們與雲容亦不曾有過來往。數年來,倚華依著我的吩咐,每每關照雲容之時,從未見過她人出入雲容的居所——雲容自始至終一人獨居,素日並無來往之人。


    然則此番一席話終究在我的心底裏發了芽,令我對婺藕起了戒心。


    我忽而想起: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與婺藕之間的往來減減少了下去,不似往日那般日日客串。這一切似乎發生在恭修入主東宮之後。隨著自己的兒子成為新一任太子,婺藕的地位固然有所變化,終究因家世之故,止步不前。禦殿之內,我身居長貴妃之位,折淑妃與權德妃身居帝妃之位,皆在婺藕之上。偏偏太子係她所出,正二品巽妃的位分,到底叫人看了覺得不倫不類。


    思緒百轉千回之間,我仿佛記起來當日淩合曾來報:禦殿之內隨著恭修繼任太子,而皇帝對於其生母婺藕並無過多恩寵與地位上的提升,可見不外乎恭修血脈與家世皆配得上的緣故。


    我細細思忖著:論及年歲,恭修不及稚奴,認真比較起家世地位,亦不如恭禮。隻怕恭修的太子之位,係前朝大臣簇擁之下,皇帝才勉強答應。自然,萬一皇帝來日有廢太子的念頭,不是不可能。當日,昭惇怡長貴妃恩寵連我亦不及萬分之一,隻怕她誕下皇子之後,恭修的太子之位會不保。便是前朝大臣諫言,廢立太子極易造成前朝禦殿之間的權力製衡,皇帝執意如此,又能如何?再者,太子乃儲君,冊立太子怎可兒戲?若皇帝意欲因著對昭惇怡長貴妃的寵愛而冊立昭惇怡長貴妃之子為太子,隻怕來日會有戚夫人與劉如意的慘劇發生。再者,夕氏一族素來地位尊崇,一旦儲君身上留著夕氏一族的血,隻怕來日夕氏一族會名正言順地崛起,成為朝野之中最有權勢的家族,隻手遮天。認真計較起來,夕氏一族今日不過憑著先輩的軍功卓跡方如此安逸,實則內裏已然無輩出能人,隻看無一族人擔任朝中要職便可知曉。如此庸碌族人,若因著昭惇怡長貴妃的關係身兼要職,隻怕難以服眾,更會造成朝野動蕩不安,天下再次麵臨戰亂禍患,最終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大楚曆經高祖、穆宗、仁宗與德宗兩兄弟、寧宗與元宗兩兄弟,代代勵精圖治,方有今日之國富民強,萬國來邦。若因皇帝一人之故而打破如此和睦的局麵,皇帝到底配得上昏君二字了。


    心頭猛然一個回旋,我心底裏生出一絲絲的寒涼苦澀:若皇帝執意如此,大臣終究無法。一旦婺藕亦看出這一點,隻怕她一時鋌而走險亦未可知。


    回想著當日一同步入禦殿的美好歲月,我隻覺得今時今日的禦殿如同刀山火海一般,若非意誌堅定之人,隻怕早早會被其中的利刃所傷。當日,我與斂敏、婺藕三人一同立誓。嫋舞已然心如死灰,斂敏早已香消玉殞,隻餘下身為太子生母的婺藕與我這個婉長貴妃了。世事多變,今時今日我與婺藕若當真走到了這一步,到底係我平日裏不曾真心關懷她。若非如此,隻怕她亦不會鋌而走險。


    可是,我心底還是保存了一番希望:或許,此事並非婺藕所為。許是有人妒忌太子係她所出,故而設了此局,企圖將眾人的目光盡數鎖定在婺藕的身上。


    想了想,我振奮起精神,意欲前往增成殿,好好探視一番,亦好免卻我心頭的懷疑。


    一路上,時值冬日,花草跡象一如我初入禦殿那般淡泊,固然在日頭的照射下顯出幾分明媚柔和,終究這份春光無限來自楓葉鮮紅的葉片。柔和的日光自上頭照射下來,如同九天玄女在天際之上、雲巔之中撒下無盡的輝煌,將禦花園裏頭所有的秋菊盡數染成了金燦閃爍的模樣,夾帶著泛金的色澤。放眼望去,禦花園裏頭的秋菊一大簇一大簇開在花盆裏頭,花瓣嬌嫩而柔軟,花色鮮妍而多姿,數不盡嫵媚之姿。若當真列舉出名字來,譬如晨光夕照、橙盤玉環、赤誠散、初麗、春風裏歌、春風楊柳、春桃、春喜眉梢、磁線垂珠、翠綠球、翠心紫、淡香說擦、燈下舞女、電摯銀蛇、吊珠菊、蝶舞萍、東海得月、東海銀絲、芳城拾翠、飛雪迎春、飛珠散霧、粉荷裳、粉紅芍藥、粉麵桃花、琥珀凝翠、花芳錦色······幾乎數之不盡,觀之不竭。甚至於,還有幾種秋菊的品種係花匠最近栽培出來的,格外鮮妍妖嬈。論起香氣,似乎鼻尖縈繞著幾分格外迷人的芬芳,叫人不由得為之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增成殿外北庭院所有西府海棠當日依著恭修的出生而被皇帝下令一律改植朱砂玉蘭。今日看來,如此繁盛的景象到底配得上太子生母的尊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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