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至是也大不滿意王安石了,遂準他解職,命以使相出判江寧府,不久,改為集禧觀使。王安石出居金陵後,往往寫福建子三字。福建子是指呂惠卿,因為是深悔被呂惠卿所誤,這且不提。王安石既去,神宗乃擢吳充、王珪同平章事,馮京知樞密院事,蔡確參知政事。吳充與王安石為兒女親家,吳充素不讚成王安石所為,每向神宗奏陳新法不良,神宗至是喜他不黨附王安石,擢為宰相。馮京與王安石乃是同年,王安石致呂惠卿私書中“勿令齊年知”一語,就是指馮京,所以神宗此時便認馮京為賢者,召他知樞密院事。吳充意想將新法變革一二,自顧才學譾陋,乃奏請 神宗召還司馬光、呂公著、韓維、蘇頌等,又舉薦孫覺、李常、程顥等數十人。神宗乃召呂公著同知樞密院事,進程顥判武學。程顥自扶溝縣入京,任職才數日,李定、何正臣便劾他學術迂闊,趨向僻易,神宗仍命他還任原官去了。呂公著上疏諫阻,竟不得請。


    司馬光在洛聽得吳充頗有更正弊政的心誌,乃致書吳充,陳述救濟時弊的方法。司馬光書雲:


    自新法之行,中外洶洶,民困於煩苛,迫於誅斂,愁怨流離,轉死溝壑,日夜引領,冀朝廷覺悟,一變敝法。今日救天下之急,當罷“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而息征伐之謀。欲去此五者,必先別利害,開言路以悟人主之心。今病雖已深,猶未至膏肓,失今不治,遂為痼疾矣。


    吳充得書,頗想照司馬光的意見,請神宗罷除“青苗”、“免役”、“保甲”、“市易”諸新法,廣開言路以征求多士意見。蔡確聽得,暗吃一驚,若是罷免了這些新法,引進忠良,他便要像化子沒了蛇弄,不能再有飽飯吃,忙向吳充道“這些新法怎能變更得呢?皇上費了多少勤勞,才得到今日的成績,我輩好意思請求他廢掉嗎?而今隻有蕭規曹隨,遵守前製,才是繼往開來的善策。若一更變,便惹萬代罵名了!”吳充聽了,懼怕起來,不敢采用司馬光的建議,仍舊履行新法。


    因此,王安石雖然罷了相位,新法卻是一點也沒有變更什麽。忽一日,中丞李定,禦史舒亶,劾奏知湖州蘇軾,怨望朝廷,毀謗君父,交通戚裏,誠屬大不敬,請嚴格究治。神宗大怒,降詔逮蘇軾入都,下付台獄。原來蘇軾前因論新法不便,謫貶杭州後,再徙於徐州,不久又徙湖州。他一路遊山玩水,放情詩酒,消磨他鬱鬱不得誌的煩惱歲月,也常借著吟詠譏諷朝政。摘句如次:


    詠青苗雲: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詠水利雲: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詠課吏雲: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


    詠鹽禁雲: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像這一類的詩歌,不勝枚舉,原不過詩人一時感觸,發為吟詠,並不是真個存著什麽大不敬的心思,怨謗君父。李定、舒亶一班小人,便把這個指作蘇軾怨謗君父的證據,硬加他大不敬的罪名,要把他處死。神宗一時也被讒言所蔽,以為蘇軾真個是逆臣。可巧被曹太皇太後知道了,召神宗進去問道,“聽得現在詔逮蘇軾下付台獄,蘇軾究竟是犯了什麽罪案啦?”神宗對答道:“蘇軾怨望朝廷,毀謗君父,犯著大不敬的罪名。”


    曹太皇太後驚道,“果然嗎?蘇軾何至於是呢?有證據麽?”神宗對道:“有的。”即把蘇軾作的詩歌,像前麵摘出的,舉誦數首作證。曹太皇太後聽了,惻然道:“這個可作證據麽?就這種無理的證據,就可認定蘇軾是大不敬,要將他處死麽?須知文人製作詩歌,乃是一時的感觸,並非有什麽成見,就是有一二諷刺朝政處,這乃是詩人應有的態度。詩三百篇,不多是含著諷刺的嗎?人君不能因而嘉念詩人忠君愛國的苦心,改善一切,反要羅織成罪,處以極刑,豈是人君慎獄憐才的道理?當初蘇軾兄弟初入製科,仁宗皇帝便重視他二人的才學,欣慰道:‘朕為子孫得到兩個好宰相了!''而今諸人之指控蘇軾,不是忌才,便是挾仇,不可不加熟察!”神宗恍然,唯唯受教而退。吳充及同修起居注王安禮,亦上奏替蘇軾解辯,神宗遂決意寬貸蘇軾。王珪聽得神宗要赦蘇軾,忙再舉蘇軾的“詠檜”詩二句入奏。詩句雲: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


    王珪奏道:“蘇軾這兩句詩,顯然是不臣的表證,若不嚴行譴責,將來把什麽儆示後人呢?”神宗道:“卿何吹毛求疵一至於此! 蘇軾這詩,他自詠檜,何幹朕躬呢?”王珪又奏道:“蘇軾確係不臣,陛下必當重處才是。”


    神宗怫然道:“卿想使後世譏議朕不能容才麽?”王珪才嚇得不敢再奏了。舒亶又奏駙馬都尉王詵輩,與蘇軾交通聲氣,朋比為奸。司馬光 、張方平、範鎮、陳襄、劉摯等,亦與蘇軾隱相聯絡,同一舉動,都非嚴辦不可。


    神宗不聽,但從輕發付,謫蘇軾為黃州團練使,本州安置;蘇轍、王詵連坐削職;張方平、司馬光、範鎮等二十二人,罰鍰而已。一場文字獄,總算因曹太皇太後幾句話,未曾小題大做,便輕輕地解決了。蘇軾奉旨出獄,即赴黃州治所。到了黃州,蘇軾還是豪放如昔,常手策行杖,足登芒鞋,與田父野老,徜徉山水,載酒攜琴,引朋挾妓,優遊取樂。就東坡建築一小室,滿貯圖書,作為居住的地方,自號做東坡居士。這所房子,雖係竹籬茅舍,卻是精雅絕倫,淨幾明窗,古香古色。他常到人家飲酒,半夜才歸。他的家僮都睡著了,他敲了半日門還是敲不開,便站在門前聽聽江流的自然音調,停一會再敲。怎見得?有“臨江仙”為證。


    詞日: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去,江海寄餘生。


    蘇軾此時,還喜歡聽人講鬼,遇到人家沒得說了,便道:“你隻瞎說一回就是。”這是何等有趣的事啊!他的職位雖然是在官,而行徑卻異常浪漫,好像無拘無束的一般;每遇宴集,談笑終日,一無倦容;間若醉後揮毫,真行參半,閎幽粲落,峻厲絕世。原來他的書法,少時習蘭亭,後來又學顏魯公,所以越加超妙了。當時那些營妓,見他不甚惜墨,爭著跑來索題索書,拿回去增光齋壁。因此,蘇軾的文名,益加洋溢起來。神宗後來也愛他多才,想起用他作史館修撰,終被王珪等多方阻擾,未果實行,隻將他移徙於常州。這是後話。神宗在十一年時,改元做元豐,此時已是三年了。忽曹太皇太後違豫,神宗乃與曹太皇太後弟曹佾同進慈壽宮省問病狀。坐了一刻,神宗先起告退,意思想使曹太皇太後姐弟略敘私衷。不料神宗剛離座起,還未退出,曹太皇太後遽命曹佾道:“今日許爾逃宮,已是偏在姐弟情分上,格外加思的。爾當知道,此地不是爾得獨留的,快隨官家一同出去。”曹佾聽了,連忙隨了神宗出來。原來曹太皇太後一向不許曹佾人官,也不許他幹與國政。今日乃是神宗見得曹太皇太後病勢不比往常,固請懿旨,才允許他入宮一麵,畢竟不許他久留,可見曹太皇太後遵守宗法,雖屬骨肉至親,絲毫不肯寬假咧!過了兩日,曹太皇太後的病益劇,神宗侍疾寢門,衣不解帶,通宵守候,毫無倦容。最後一日,曹太皇太後自知將長辭斯世了,乃命宮女扶起,親啟金匱,取出章奏一束,親手固封,付與神宗道:“待我死了開看,但隻許兒自己明白此中故事,斷不可因此罪人!”神宗含淚接收了。


    曹太皇太後又提筆寫“博愛親民”四個大字,作飛白書,筆勢飛動,有遊龍行空的氣概,寫完,鈐蓋慈壽宮寶,賜與神宗道:“這四個字,就抵得千言萬語的遺囑了,兒善體我的意思吧!”神宗忙跪下接受了,泣對道:“兒臣敬遵懿旨!”曹太皇太後聽了,心甚欣慰,即命神宗起來。神宗遵命起來,侍立一旁。曹太皇太後乃複臥下。停了一會,忽問宮女道:“今日是什麽日時了?”宮女奏答道:“今日是十月二十日。”曹太皇太後頜首道:“嗬!”又自語道:“隻此日來,隻此日去,免煩他百官。”說畢遂崩。原來這日乃是太祖皇帝大忌日,曹太後死在此日,省得別日立忌,使百官有司有奉慰行香的麻煩。當下神宗號啕慟哭,宮廷內外,齊放悲聲。神宗哭了一會,群臣勸止。


    神宗乃啟開曹太皇太後所授與的密緘觀看。神宗閱罷,把它收在懷中,複又放聲大慟,經群臣百般勸慰,才漸漸止住。你道曹太皇太後這封密緘裏所藏的章奏,是議論的什麽事情,神宗看了,要這等哀慟?原來不是別的章奏,乃仁宗皇帝立英宗皇帝作皇嗣時,群臣諫阻的章奏,所以神宗看了要這等慟哭。神宗果然遵著曹太皇太後遺命,不追咎這些臣子,隻自己感戴曹太皇太後的慈德,盡禮盡孝服喪。於是尊諡曹太皇太後做慈聖光獻;推恩曹氏,進曹佾中書令,官家屬四十餘人。曹佾及家屬等,亦能遵慈聖光獻遺誌,雖蒙恩寵,無敢不謹的。慈聖光獻喪事辦畢,不覺又是三年六月了。神宗因得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所有官製,多因襲唐朝,不過稍有異同罷了。太師、太傅、太保、三師;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不常置。以同平章事為宰相,參知政事為副,中書門下,並列於外,別在禁中設置中書,與樞密院對持,文武兩柄,號做二府。天下財賦,悉隸三司。所有糾彈等事,屬禦史台掌管。至若尚書令、侍中、中書令,三省;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大常、宗正、光祿、衛尉、太仆、大理、鴻臚、司農、大府,九寺;國子、少府、將作、軍器、都水、司天,六監等:往往由他官兼攝,不設專官。草詔歸知製誥及翰林學士:知製誥掌外製,翰林學士掌內製,號做兩製。


    修史屬三館,便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首相充昭文館大學士,次相或充集賢院大學士,有時設置三相,即分領三館。館中各員都稱學士,一經此職,遂成名流。又有殿閣等官,亦分大學士及學士的名稱。這些概無定員,大半由他官兼領虛名而已。乃詔中書詳定官製,設詳定官製局,命翰林學士張藻,樞密副承旨張誠一主辦這事。九月,官製議訂完畢,凡舊有虛銜,一律罷去,改為官階。自開府儀同三司至將仕郎,分作二十四階。領侍中,中書令,同平章事等名,改為開府儀同三司;領左右仆射,改為特進;自是以下,易名有差。至此,宋朝才有了一定的官製。神宗因謂執政道:“新官製將行了,朕的意思,以為新舊兩派人物,宜並行引用才好。”指禦史大夫道:“這個官職,非用司馬光不可。”王珪、蔡確聽了,相顧失色。怎麽喚做新舊兩派呢?新派就是指維新的一派。這一派,奉王安石為首領,王珪、蔡確對於政治的觀念,統是以王安石的政治觀念為依歸,係屬於新派。舊派就是指守舊的一派。這一派,以富弼、文彥博、司馬光一班人為首要。還有道學一派,以胡瑗、周敦頤、孫複、程顥、程頤、邵雍、張載一班人為首要,政治觀念與舊派同,都是主張守舊的。世稱胡瑗做安定先生,孫複做泰山先生,周敦頤做濂溪先生,邵雍做康節先生,張載做橫渠先生:諸人已先後死了。因為新舊兩派是極不相容的,如果司馬光見用,勢必連類同升多人,大減新派的勢力,且將搖動新派的政治地位,所以王珪、蔡確聽了神宗說要用司馬光,不由得要陡吃一驚。這時吳充已退職,王珪居首相,遂與蔡確商定個計策,薦俞充知慶州,使他上“平西夏策”,引得神宗專心戎事,便不召司馬光。神宗乃任王珪為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蔡確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章惇為門下侍郎,張璪為中書侍郎,蒲宗孟為尚書左丞,王安禮為尚書右丞。更命馮京為樞密使,薛向、孫固、呂公著為樞密副使,詔民畜馬,擬從事西征。不久馮京、薛向並罷去,即命孫固知樞密院事,呂公著、韓縝同知樞密院事。忽知慶州俞充上奏,稱夏將李清,本屬秦人,曾勸西夏主李秉常以河西的地方來歸,李秉常的母親梁氏知道這事,立即把李秉常幽囚著,把李清殺了。這樁事件,我朝應興兵問罪,此是千載一時的機會! 神宗得奏大喜,即詔熙河經製李憲等,召集陝西河東五路的兵馬,準備伐西夏,而召鄜延副總管種諤入對。種諤奉召,不敢怠慢,馳驛入朝。神宗問種諤道:“朕將親征西夏,不知西夏的虛實究屬怎樣,卿且據實奏與朕知。”種諤這個人,生平最喜誇大口,乃是個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人,神宗偏偏召他入對,真乃問道於盲了。當下種諤便奏答道:“西夏沒有人才,李秉常隻是個小孩子,陛下大兵一去,就馬上蹦平了西夏,擒捉李秉常回朝了!”


    這正是:


    喜功好大終何益,誤國隻憑一語差。


    要知神宗聽了這幾句大話,信也不信,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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