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解,擰著眉接過那幾本佛經,對著微弱的光亮,翻開來細細看。


    直到看清楚裏麵的字跡,皇上對神色有一瞬間驚愕。


    他伸手撫了撫那已經過了有年歲的墨跡……


    “怎麽藏著掖著的?”皇上聲音有些發澀,剛才的懷疑與冷硬消散了不少。


    “他說能為您默默祈福便可以了,隻希望您龍體康健,歲歲年年。”嵇書憫低聲道。


    皇上將佛經遞到身後的太監手上,又看著那蓮花燈。


    “這是……”


    “寺裏帶回來的。”嵇書憫伸手,將被衝進來的侍衛弄亂的地方細心整理一番。


    “不知道是從誰嘴裏傳出,兒臣用巫蠱之術。”


    陸梨阮眼看著他神色變得凝重,眼眸中帶著怒意與悲哀。


    “兒臣自知……此生便是如此了。”他沉痛地閉了閉眼睛,握緊的手細細抖動著,似有無盡的隱忍,壓的他無法承受。


    “憫兒!”皇上伸手,卻沒有摸到嵇書憫。


    “兒臣身子如何,自己心中有數,又怎麽魔怔到用那般無稽之法?兒臣便是……便是糊塗 也萬不可能。”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麵色又白了幾分。


    以他的驕傲與骨氣,怎得說出這般自憐的話。


    “我說的不是……”


    七皇子並不關心嵇書憫的樣子,他滿心惱怒,隻覺得嵇書憫此人慣會顧左右言他,慣會模糊他人注意。


    誰說你要用巫蠱之術治你那破爛身子了!


    你那巫蠱之術,怕不是用在皇上身上的!


    他想反駁,平日他被貴妃縱著慣了,就連皇上也對他比對別的皇子多幾分和藹與慈愛,這讓他受不得半點屈!


    “你裝出這般樣子幹什麽?別……”


    “夠了!”皇上一聲低喝!


    把七皇子和站在一邊的二皇子都嚇得一激靈,皇上轉頭看著他們的目光,非常冷厲。


    這讓他們非常不安。


    明明一切都是針對嵇書憫的,但為何現在,皇上對他們的態度變差。


    嵇書憫疲憊脫力地身子向後靠去,他並不再為自己辯解,而是一副任人置喙的漠然。


    “如此,便是兒臣的不是了,兒臣無論做什麽,都惹得人上心注意,還鬧到父皇那兒了。”嵇書憫用冷淡的語氣說著最嘲諷的話。


    自己都已經這般了,你們還不放心嗎?


    “憫兒,莫要妄自菲薄,你是朕的兒子……”皇上似挽回般,又說起這樣的話。


    或許是有幾分真心的。


    帝王的心,深不可測瞬息萬變,陸梨阮站在一邊冷眼旁邊,這一會兒功夫,徹底領會了這句話話的意思。


    最開始皇上對嵇書憫的態度是提防與不喜,在聽到二皇子和七皇子對他的指控時,隻等著治嵇書憫的罪了。


    那般樣子根本不像對兒子,更像是對什麽厭煩至極的人。


    到後來,隨著嵇書憫的密室裏麵的東西被發現,到後來的小佛堂,皇上的態度又發生了轉變。


    被厭棄的人,從嵇書憫變成了站在那邊的二皇子和七皇子。


    那樣子,就像他突然發覺了嵇書憫的善與孝,而另外兩個兒子就顯得急功急利急赤白臉,非常的不好看,又非常的醜惡。


    兩相對比下,誰好誰賴,顛倒了個翻,而皇上也並不隱藏自己的心思,帝王之尊,想要誰好想要誰壞,誰尊誰卑,都這般隨便莫測。


    七皇子就算再委屈,被皇上斥責了他也不敢再輕易開口。


    “你到底看的是什麽!”他揪著那個宮女撒氣。


    “奴婢,奴婢便是瞧見了香灰黃紙……”宮女瑟縮著。


    “殿下問奴婢,奴婢便將看到的全說了。”


    巫蠱之術,是你自己從中得到的結論,又能怪得了誰?


    “砰——”七皇子一腳踹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以表憤怒。


    “要撒野滾出去!”皇上劈手將手邊的東西砸了出去。


    “父皇……”


    二皇子在一邊不言聲,但心裏已經知道,今日之事,是他和老七敗了。


    他才不信嵇書憫會被逼入這般絕境,露出這樣的神態。


    定然是他為了蒙騙父皇……


    他到底,到底知曉到什麽程度!為什麽一切都能被他掌握啊!


    二皇子心裏忽然劃過一絲俱意,他楞楞地腦子裏思緒萬千地盯著嵇書憫的背。


    然後,他見嵇書憫緩緩側頭,在其他人瞧不見的角度,對自己露出了一抹笑意。


    狂妄的,陰冷的。


    他不受控製地朝後退了兩步,咬緊牙關。


    “父皇,兒臣有事,求您準許!”嵇書憫下定決心般,朗聲道。


    “憫兒你有何事,與朕說,朕今日,委屈你了。”皇上重新換上一副慈父神態。


    嵇書憫看了眼陸梨阮,陸梨阮看到他望過來的視線中,竟是帶著幾分笑意與討好。


    下一瞬,他猛地將自己的身體從輪椅上推下來!


    無法支撐的膝蓋,重重砸在了地上,讓所有人都一驚!


    陸梨阮下意識想衝過去扶他,卻被嵇書憫按住手背,他手緊緊扣住陸梨阮的手,不鬆開。


    抬起頭:“父皇,兒臣如今,已無法盡儲君之職,父皇慈愛,兒臣知曉,但國不可無儲!”


    “兒臣請您,廢除兒臣太子之位,準許兒臣出宮,自立府邸!”他聲音字字清晰,捏著陸梨阮的手力道很大,卻並不瑟縮顫抖。


    “憫兒!”


    無論是皇上,還是二皇子七皇子,都對嵇書憫的話始料未及。


    怎麽會……


    他不應該死把著太子之位不放手嗎?


    不是應該經曆種種爭鬥,嵇書憫被父皇厭棄,奪了他的太子之位嗎?


    為什麽?


    二皇子與七皇子心中突然一陣惶惶,他們每個人都恨嵇書憫,卻也妒著,怕著嵇書憫。


    想盡辦法,要讓他身敗名裂,而此時,嵇書憫突然要放手了,他不爭了。


    皇子一旦開府出宮,便是基本與皇位無緣了。


    嵇書憫卻,自請出宮?


    陸梨阮感受著他手心傳遞過來的涼意,也一陣莫名與不解。


    嵇書憫絕不會放棄皇位,他應該一生都為權力而鬥爭,他為此興致勃勃,永不言敗。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原劇情中,嵇書憫一直到最後,都以殘疾之身,牢牢坐在太子之位上。


    “憫兒莫要自貶!”皇上顯然也措手不及,彎腰想扶起嵇書憫。


    嵇書憫卻一矮身子,錯開他的手,深深垂頭下去。


    “父皇,還請準許兒臣離宮,兒臣實在是沒顏麵繼續在儲君之位了!”嵇書憫依然繼續道。


    他語氣確鑿,沒有絲毫拉扯之意,任誰都能聽出來,他不是在以退為進,而是發自內心地,想要離開。


    七皇子先是驚訝,隨即內心狂喜,他覺得嵇書憫是怕了,他識相點現在讓出太子之位。


    並且自請出宮,這般舉動是為了自保,不然他也清楚,等新皇繼任,絕對沒有他的好日子過!


    能讓嵇書憫心生忌憚,主動退後讓步,七皇子覺得自己怎麽說,也是贏了嵇書憫半頭的。


    可一邊的二皇子卻神色深沉憂慮,不是做出的樣子,他此時心裏也沒有半點喜意。


    他不似七皇子,出身貴重,自小備受父皇寵愛,有種渾然天成的自得與傲氣。


    他想的更多,也思索得更多,更努力去揣摩皇上的心思。


    此時他看著皇上對嵇書憫憐愛的態度,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兒,無論嵇書憫有沒有被廢,皇上有沒有準許嵇書憫的請求。


    若皇上答應了嵇書憫的請求,皇上絕不會把此事歸到自己身上,而一定會怪罪在他們倆身上。


    逼太子退位,不友愛兄弟,做事莽撞,讓嵇書憫受辱,自請退位,隻要沒想起嵇書憫一次,皇上便會如此評價他們一次。


    雖然他當然想廢了嵇書憫的太子位。


    陸梨阮也清楚這一點。


    當時為何自己與嵇書憫的大婚那般倉促,好似趕場子似的,就是因為皇上想表示對嵇書憫的愛重與慈和。


    寬宏地讓他以太子之位大婚,用太子成婚的規格,等成了混婚之後再廢了他的太子位,誰不得說皇上一句愛子心切。


    原本大婚後,嵇書憫就該讓出太子之位。


    但他依然坐的穩穩的。


    陸梨阮回憶這一段路。


    二皇子七皇子爭鬥,逾矩,辦事失利,雙方都表現的迫切急躁,鬧到了皇上麵前。


    而因為他們倆互相製衡,讓皇上對他們都並不放心,所以反而不會隨便將嵇書憫廢掉。


    不然太子之位空缺,無論是朝堂之上,或是二皇子七皇子之間,都會再起波瀾,到時候說不定會出什麽亂子。


    不知道皇上有沒有察覺,但有心能窺探的朝臣,有的已經看出。


    隻有嵇書憫在太子位時,朝廷才是平和穩定的,甚至無論是文臣還是武將,對這位太子殿下都表現出一種推崇的態度。


    這種潛移默化,這種暗中的默契,其實是非常可怕的能力的表現。


    太子在朝廷,或者是朝廷之外,看估不見的地方,根脈深得不可測。


    嵇書憫可以不再是太子,但不能因為他們才主動提出廢太子!不然這頂帽子會永遠扣在他們腦袋上。


    每每有人想起提起嵇書憫,都會想起他們今日失敗的計策,這絕對不是好事兒!


    若皇上沒有答應呢……


    那也不是好事兒,嵇書憫若還坐在太子的位置上,皇上沒法動他,依然會對今日之事耿耿於懷。


    若是今日之事傳出去,說不準還要以嵇書憫與他們對比,顯得他們小肚雞腸蠅營狗苟。


    二皇子一腦門子官司。


    “皇上,大理寺卿在禦書房求見。”


    “讓他來這裏。”皇上一揮手道。


    “憫兒你先起來。”皇上皺著眉:“此時之後……”


    “父皇,兒臣知您疼愛,但此事重大,兒臣請您準許!”嵇書憫非但沒有順台階下,反而更加堅持了。


    陸梨阮瞧著他,怎麽有種‘這太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幹了’的感覺?


    他在急什麽?


    即便他身體變成這樣,是不是太子,在不在這個位置上,好似依然在他自己的掌控中,他拿捏每一點分寸,每個人的心思,推測抗衡,從未失過手。


    大理寺卿過來的很快。


    陸梨阮瞧見賀平延也跟著一起。


    賀小將軍依然麵色恭謹嚴肅,一副凜然為公,與陸梨阮從未見過的樣子。


    他跟隨父親,給皇上與幾位皇子見禮。


    “愛卿何事?”


    “臣應二皇子之命,前去搜查合安侯府。”大理寺卿躬身道。


    “哦?”皇上看了一眼二皇子,並未表現出什麽。


    “可搜到什麽了?”


    二皇子垂著頭,耳朵卻支棱起來,屏住呼吸,想聽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並未搜出任何與官銀劫案有關的證物。”大理寺卿一板一眼道。


    二皇子雖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但依然渾身發冷,他被人看穿的徹徹底底,每一步都被人看的透透的!


    “嗯……今日可是合安侯壽宴?”


    “是。”


    “倒是擾了好日子了。”皇上淡淡道。


    陸梨阮長長鬆了口氣,這下子總算是心放回肚子裏了,合安侯府沒事兒了。


    “憫兒,既然已經查清楚。”


    “父皇,兒臣的身體,確實不適宜……再繼續為太子了。”


    皇上似是有些動搖了,轉頭問一旁向來剛正的大理寺卿。


    賀調與看了依然半跪半靠著的太子殿下,嚴肅的麵龐上劃過一絲沉吟。


    “臣以為,太子殿下言之有理。”他毫不含糊道。


    皇上倒是沒驚訝他的直言。


    思忖片刻。


    他沒再勸說嵇書憫,而是長歎一口氣:“憫兒,待朕想想吧。”


    說罷,他揮揮手。


    這般便是……同意了。


    陸梨阮想扶嵇書憫起來,卻怎麽也撐不動他。


    嵇書憫胳膊搭在陸梨阮肩膀上,目光追逐著陸梨阮的視線,陸梨阮抿著唇不看他。


    直到賀平延上前,他力氣很大,平穩地將嵇書憫架上了輪椅。


    嵇書憫今日身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膝蓋處髒了。


    “梨阮。”他不放開陸梨阮的手。


    皇上似心情複雜,見嵇書憫起身,勸慰兩句,便直接離去。


    七皇子與二皇子兩人,誰都沒討到好,見皇上離開,都訕訕的。


    七皇子還有些竊喜,而二皇子卻不敢與嵇書憫對視。


    “三皇兄,弟弟先走了。”他瞥了眼陸梨阮:“皇嫂,告辭。”


    二皇子跟在他後麵,失魂落魄,腳步都有些虛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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