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到閆娃的那一年夏天,雨下得極大,長青湖水位猛漲,連帶著這邊也鬧洪災,剛修好沒幾個月的橋,兩個月斷了五六次。”袁大夫說道:“大家都急啊!要說最急的,還是牽頭的程曆。”


    “有天,村裏的漁民救上來一個在湖上翻了船的落水道人,把他帶回村裏,那道士聽說幾次動工都失利,斷言是有東西作祟,或是把橋建在那兒得罪了地靈,如果不奉上祭品,那橋是永遠修不好的。”


    我竭力不讓自己冷笑出聲:“他口中的祭品,不會是人吧?”


    袁大夫諱莫如深地點了點頭:“且必須是童男,女孩屬陰,壓不住靈。更深的他沒來得及說,程村長就破口大罵,把他攆出了村子。”


    我意外地看了病床上雙目無神的程村長一眼:“既然如此,為何還會有閆娃被送去人祭的傳言?”


    “那道人雖然被攆了出去,可他的話卻傳出去了。沒過多久,村子裏就起了些流言,說閆娃不是人,是黑相公的孩子成了精。”


    黑相公,當地對老鼠的稱呼,我注意到袁大夫神色有異,不禁出聲詢問。


    “其實……其實……”袁大夫吞吞吐吐半天,還是拗不過我:“閆娃這孩子,身上確實是有些……怪異的。”


    閆娃被帶回程家後,翠蘭等人發現他並不會說話,想要什麽東西的時候,隻會用“吱——唧”這樣的聲音回答,初時程曆他們都並不在意,孩子還小,以前估計沒有和人用語言交流過,以後慢慢教也就是了。且閆娃生的實在可愛,發出些異於常人的小動物般的聲音也隻會令人心生憐愛。更別提程曆和翠蘭長年無子,平白得個兒子歡喜的不得了,至於閆娃身上這點小瑕疵,那根本不算事——這孩子以前沒人教,現在有人教了,還怕掰不過來不成?


    然而不久後的暴雨和洪災,讓程曆認識到,這個撿來的兒子身上的“瑕疵”,恐怕不止一點半點。


    “那年長青湖的水衝垮了堤壩,無論是澄暘村還是靈偶鎮都沒逃過去,稍微低窪一點都地方都被淹了。按說我們背靠長青湖怎麽都不會餓肚子,可那樣大的風浪,經驗再豐富的漁民在湖上也撐不了一柱香,更別提打漁維生。地裏的莊稼淹了,兩三個月吃不著一粒米,人都要餓瘋了,就算程家是村長家,該餓的肚子還是得餓。”


    “翠蘭養了閆娃幾個月,早把他當親兒子看了,寧願餓自己也不想讓閆娃餓著,省下來的糙米餅都留給閆娃吃,閆娃卻說自己不餓,讓翠蘭和程曆他們先吃,原本我們都以為他是太懂事了,可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都餓瘦了一圈,閆娃還是好好的,這才發現他是真的不餓。”


    “翠蘭問他吃的是從哪兒找到的,閆娃說,是他的老鼠朋友送給他的。”袁大夫的語氣中帶著幾分驚歎和惋惜:“大家夥一開始都當他在說不著調的孩子話,人哪能跟老鼠搶食,那是要鬧鼠疫的。直到有一天,翠蘭不放心他吃髒東西,悄悄跟在後麵,發現閆娃又回到了那片蘆葦蕩。”


    那天是晚上,蘆葦蕩那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幾條已經破成木板的漁船在水上漂。月亮又暗,翠蘭一開始什麽都沒看到,但是隨著閆娃的到來,很快,在這片黑暗當中出現了許多微小的光點,像是墳地裏的磷火,泛著碧綠色,幽幽地浮現出來。


    翠蘭起先還不知道那是什麽,想出聲把閆娃叫到自己身邊,等她看到那些光點一眨一眨的樣子,突然反應過來——什麽磷火,這分明是老鼠的眼睛!


    殘破的船板上,全是一雙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老鼠們成群結隊的、摟緊了身子密密地挨著,像是在等待什麽一樣,靜靜地蟄伏在黑暗中。


    “吱——唧——”


    “吱——唧——”


    就在這一瞬間,翠蘭恍然明白剛被領回家時的閆娃嘴裏那些古怪的動靜是從哪兒學來的了。隨著閆娃的到來,老鼠們就像是沸騰了一般,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左右轉動著腦袋,非但沒有咬他,還往旁邊擠了擠,給閆娃讓出了點地方來。地方空出來,幾條剛死沒多久的魚和被啃了一半的芋頭就顯了出來,閆娃半點不驚訝,司空見慣地往耗子群裏一坐,輕車熟路地處理“朋友們”留給他的禮物。月色昏暗,閆娃漂亮乖巧的小臉濺上了魚血,他分明還是那麽可愛,卻莫名染上了幾分邪氣——此時的他,比起人,更像是老鼠的兒子。


    翠蘭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她雖有意隱瞞閆娃的特殊之處,偏偏自己不爭氣地暈倒,被同村人救回了家,從這一天開始,“閆娃是黑相公的孩子”、“閆娃是黑相公成精”這類傳言甚囂之上。程曆苦不堪言,帶著閆娃進城一趟,便有了現在翠蘭口中的,被戲班班主看上,在城裏閉關學戲這麽一回事。


    說來也奇怪,就在閆娃被送走的半個月後,在長青湖一帶纏連數月的大雨停了,程曆帶人再一次建起了連通村鎮的橋——這一回,橋沒有再塌。


    “有人說,那道士被攆走後,程曆又追了出去,按他說的把\\u0027不祥\\u0027的閆娃做了人祭,自然,翠蘭是對閆娃去學戲這個說法深信不疑的。可閆娃這些年沒回來過一次,誰真誰假,怎麽說的清呢?”袁大夫起身,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話:“聽說你剛才提出,要把閆娃從城裏接回來給程曆奔喪?”


    我與他對視一眼,坦然點頭:“是。”


    他似是從我的眼中讀出了什麽,目光移向床上的程村長:“翠蘭是個好女人啊……罷了,是把眼睛糊一輩子好還是撕心裂肺地痛一時好,誰知道呢?”


    袁大夫推門離開,我對著他的背影沉思了片刻,突然笑了出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當知道親近的人死去時,活著的人一般可以歸結為兩種反應,難以接受的崩潰,或是不願相信的平靜懷疑。而第二種的人通常把自己陷在悲傷的泥淖中,將悲傷當作需要加以愚弄或哄騙的惱人情緒,可你不屬於任何一種,你的反應更像是……更像是什麽呢?”


    我歪了歪頭:“更像是早有所知的頹然,我說的沒錯吧,程村長——你已經恢複神智了,雖然說話還不太行。”


    老村長的眼皮抬了抬,終於有了反應,大著舌頭道:“你……想……(怎樣)?”


    “別緊張,我隻是想印證一下自己的猜想。”我伸出手指點了點窗外:“剛才通風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意外之喜——從這裏,剛好可以看到案發地,再幸運一點……不,不如說再不幸一點,很可能會親眼目睹行凶現場。而你的反應似乎證實了我的猜測。”


    暗金色的光芒隱隱在深紅的瞳色中流動,我緩緩靠近老村長:“小僧有一個無需你說話就能知道凶手信息的方法,想試試嗎?”


    一滴渾濁的淚從蒼老的眼眶裏滑下,他先是搖頭,又不知想到什麽,最終還是點了頭。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小僧,昨天晚上,你看到了什麽?”


    —————————


    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推開房門,還沒看清門口是誰就開始說準備好的套話:“家父已故,生前的作品已經賣光。現在不接定製隻賣成品,裸偶一個三兩,概不還價。”


    “裸偶三兩?這麽說,你家確實有賣給人偶替換的衣服了?”


    穿著粉紫色戲服的人偶即便在水裏泡了多年亦不改精致,男人滿腹的酒氣被這快懟到自己臉上的娃娃嚇了個幹淨:“這是爹的手藝——怎麽可能還有……”


    他緩緩抬頭,目光驚悚而懷疑:“我沒有見過你,你是誰?”


    “我?我隻是一個喜歡人偶的收藏者。”楚赦之笑盈盈道:“這個人偶做的很漂亮,就是上麵的衣服太舊了,我想給它換一件新的——紅色的戲服,怎麽樣?你賣不賣這種呢?”


    “……”男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讓出了一條門縫:“進來說話。”


    “我不管你是誰,為了你自己的小命,不要再把這個人偶拿出去給人看了。”即使在自己的院子裏,男人依舊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極為緊張,他隨手從架子上拿起一個人偶塞給楚赦之:“這個送你了,就當你今天找我就是來買這個的。能跟你說這些我已經很夠意思了,拿著它快滾,把你手裏那個藏好了,別把我給害了!”


    他說著就想把楚赦之推出去,可觸碰到的地方硬的仿佛是一堵石牆——楚赦之紋絲不動。


    楚赦之比對了兩個人偶,水生他爹所言不錯,莊師傅的兒子手藝確實比他爹差了很多——最明顯的地方便是眼睛了,莊師傅照著吳葦兒的模樣做的這個人偶,眼珠是可以活動的,十分靈巧,朦朧著看仿佛要活過來一般。他兒子做出的人偶眼睛卻是實心的,瞧著笨重不少。


    楚赦之突然道:“這種活動的眼珠,你會做嗎?”


    莊師傅的兒子發現來者不善,沉默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道:“不會,這種精細的技術隻有我爹會,其他人都做不出來。”


    “!”楚赦之的手一僵,從尤輝肚子裏剖出來的那個人偶猛地閃現在他的記憶中。


    那個人偶的眼睛,也是活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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