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長大了哦,呂霖。”


    我的父親,也就是當朝的天子,父親身為一國之君,受萬人敬仰,雖不常在我和母親身邊,但他心中常惦念我和母親,每每休息時,他或是陪我讀書寫字,或是陪著母親遊街賞花,不若宮中其他王公大臣那般,三五結伴花天酒地。記得某天,我在書中讀得:“人間至深,可透世之方寸。”那時我不懂這句話的含義,恰逢父親休息,我便問他,他沒有正麵回答我,而是反過來拋給我一個問題——“呂霖,你覺得人間是什麽樣的?”


    那一日,我換下了平時穿的絲綢衣服,和父親一起換上了粗麻布衣,衣服雖擦得皮膚生疼,但好在還算合身,就這樣,我跟在父親的身後,同他一起走出雨歌城,去見證了書中的“人間深處。”


    ……


    歸來時,已是夜半。我和父親沿著灑滿星光的來路返程,四下的風景和白日時截然不同,當眼前再現我們來時小憩的那片竹林,“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我如此喃喃,或許是察覺到我有些怕黑,父親便發出詢問,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夜。


    “怎麽樣,呂霖。”我知道父親在問我什麽,亦是我們此行的目的。此刻,這一路上所聞所見的記憶又將我拉回思緒的深處。


    正如父親所言,百年前,這裏還是戰場的中心,生命以冰冷的數字被記錄,黑色的血和白色的刀刃交匯成棋盤上的黑白二子,嘲諷著遠在千裏外的對弈之人。無數的理想被無情埋葬,一個個鮮活靈魂,其中也許不乏蘊含著龐大創造力的,足以改造天地的靈魂,都在此地被焚燒殆盡。無邊的悲傷和陰翳漫上山頭,哭喊和絕望聚成汪洋,天災人禍橫行霸道,這裏是生命的禁區,是文明的墳墓。但人類有人類的底蘊,百年之後,這裏依舊樹木蒼翠,鳥語花香,帝王明政,雲行雨洽,歲月將過去的痕跡衝刷地一幹二淨,這不代表著人們忘記了過去,苦難不值得歌頌,但必須銘記。這人間的深處,世界的方寸之地,文明之花再次開得繁茂,是啊,這就是人類的底蘊,不可思議地擁有如同自然一般頑強的生命力。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這就是“人間至深,可透世之方寸。”


    父親沒有再說什麽,那天,他知道了我並不怕黑,從前如此,未來亦然。


    語言,是沉默的標點符號。


    一道雷聲將我對父親的回憶拉回現實,如果他們還在的話,或許此時,父親會急忙趕往母親的住處,安慰被雷聲驚醒的母親。


    在我開始記事的時候,最常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是母後,母親大人在外總是很嚴肅,想來,也是礙於父親的身份。小時候,我很調皮,也很好奇,記得某日,我問母親,問她是如何與父親相識的,那一次,母親並不如平時一樣拉著我坐在她旁邊,耐心回答我提的問題,在聽完我的提問後,她怔了一下,起身走到窗邊,輕輕地推開窗戶,她的眼神逐漸暗淡下來,思緒沉入了那段遙遠的時光。


    起初,她沒有名字,“小風”,若是有人這麽喊,她便回頭。安定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她和園子裏的那叢灌木差不多高時,各地的紛亂已經拉開了帷幕。那時,雨歌還隻是邊境一個小鄉鎮,作為通往北方國境的戰略要地,戰爭爆發時,這裏首當其衝。她隻記得離開雨歌那晚,馬背上的風很輕。


    不久之前,鎮上的人們收到戰爭即將到來的消息,收拾東西逃難去了,在某夜的睡夢中,她迷迷糊糊聽到父母爭吵著。


    “她那麽大點人!吃的比豬還多,我們怎麽可能養的活她!”


    “可是……”


    “你再多說一句?!你不想活,就和她們祖孫一塊死在這破地方吧!”


    就這樣,她的父母狠心拋棄了年幼的她和她年邁的祖父,臨走時帶走了家中大部分的財產和糧食,後來沒過幾天,家中又遭遇了乞丐們的搶劫,他們趁她出門尋找食物的時候,將她家翻了個底朝天,她偷偷藏起來沒讓父母帶走的那部分幹糧,也被洗劫一空,祖父年事已高,腿腳又不利索,攔不住那群強盜,當他揮舞著拐杖拚盡全力想要守護最後的那份食物,刀光血影已然彌漫了整個雙眼。“爺爺不怕,爸爸媽媽走了,我還在呢,你看,這是我悄悄藏起來的吃的,我們可不能告訴別人哦,趁著可怕的大人們還沒來,這幾天,我再出去找……”孫兒的話語仿佛出現在耳旁,然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小風回到家後,眼前的景象幾乎使她哭到暈厥,半夜,剛被流放至此李秀才聽到她的哭聲,將她接到自一處還算完整的房屋處,李秀才是個啞巴,早年間因為寫信向朝廷狀告縣官,被人斷章取義有意陷害,最終被處以拔舌和流放。此刻,他隻能輕輕地撫摸著小風的額頭,以示安慰和友好,眼中噙著的淚,究竟是對這從未謀麵的陌生人的同情,還是對這亂世的控訴。


    災難和明天,誰先會來呢?


    又一天後的黃昏,最後還留在鎮上的人們遠遠看到了對麵山頭上的軍隊,李秀才決定帶著她一同逃命,他翻遍了整個小鎮,找到了一匹瘦馬和足以維生三天的糧食,還有一些藥。當晚,趁著夜黑風高,兩個認識不足兩天的人,開始嚐試逃離命運的捉弄,他們深深地信任著彼此。


    可是,一匹同他們一樣,幾天未進食的馬,又怎麽跑得過軍隊膘肥體壯的馬呢?


    出雨歌城還未十裏,身後的大地傳來不斷的悶響,馬也走不動了,“看來隻能如此了。”李秀才咬牙想著。他將小風輕輕拍醒,示意她喝點水休息一下再前進,小風乖乖地喝了水,不一會又熟睡過去了。“迷藥已經起作用了,你我本不相識,今日我救你,算是贖罪罷了。”他解下身上破舊的長衫,將小風裹好,藏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下。於是,他向自己的終結走去,去引開那些惡魔,為這個小女孩爭得一線生機。


    他根本不是什麽秀才,他隻是個窮書生,考上秀才是他一生的理想,他不會說話的原因,也隻是因為他曾經太想做秀才了,受人蠱惑,在街頭傳她人的緋聞,導致她人受盡侮辱,投河自盡。而他自己,一覺醒來便發現沒了舌頭。


    ……


    雨打濕在她的臉上,長衫從她的肩旁滑落,它的主人早已不見蹤跡,四周散落著篝火,鍋碗瓢盆,遺落的兵器……好在這裏距離雨歌不遠,她雖不常來,但依稀記得回去的路,迷藥的勁還沒完全過去,她拖著虛弱的身軀,走了整整兩天,走累了,就仰天盛幾滴雨水喝,她已經餓昏過去好幾次了,“那個哥哥他,是不是回鎮上取落下的東西了。”她這麽想著,掙紮著回到了鎮上,再次醒來時,眼前就是呂墨雲了。


    “你叫什麽名字?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說著,呂墨雲就要伸手去摸她的臉。


    “不可無禮,小雲。”


    眼前身披甲胄的高大男人說道,這時,她才注意到她周圍的環境,簡支的屋棚,火爐,劍架。大抵是在軍營。父親重複了一遍小男孩的問題,“小姑娘,你是這雨歌鎮上的人吧,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了,家……”說到家,他頓了一下,想到方才看到的遍地狼藉,他無法確定這個小女孩是否還有家。便轉口說道:“暫時先在這裏安頓下來吧,我們會照顧好你的。”


    “我的名字是小風,年紀,不知道,爸爸媽媽沒告訴過我,家……我已經沒有家了。”


    “小風,那不是完整的名字吧。”


    “誒,你不是叫小雲嗎,那不就是你的名字嗎?”


    呂墨雲猜測小女孩並不知道名字是由姓和名組成的,他向她耐心解釋著。


    “所以,你姓‘西’是嗎?”


    “嗯,我記得隔壁的阿姨,叫過媽媽‘西夫人’。”


    那高大的男人又說到:“小姑娘,考慮過改名嗎,你們雨歌受難,恐怕與……”


    “怎麽了叔叔?”


    “恐怕與你們一族有關,所以我建議你改個姓名,以後好活命。”


    女孩沉思許久,出口說道,“我不識字,也沒有看過書,不知道叫什麽才好。”


    “小雲,你和她決定這件事吧。”說罷,高大的男人走出了屋棚。


    呂墨雲站了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思考著她的姓名,恍然間,陽光通過溪水反射在他的臉上,“你還叫小風吧,完整的名字,就叫溪挽風吧,怎麽樣,可以嗎?”


    “溪挽風,很好聽的名字,你怎麽想到的呢?”


    “溪與西同音不同字,方便你記憶的同時,不至於改變太多你關於過去自己的記憶,挽風,則就取自‘雲日明鬆雪,溪山進晚風’但不是詩中‘夜晚’的‘晚’字哦,而是‘挽留’的‘挽’,至於具體的區別,下次和我一起去讀書吧,去問問先生。”


    ……


    母親的眼神又如炬般閃亮起來,她從窗邊走回來,輕輕地坐在我的身旁,向我講述了這樣的一段“故事”。今夜的雪格外的大,失去了父母的我,該如何繼續走下去呢,是啊,呂霖,你長大了,也該長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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