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安縣泰生鄉李家村零零散散有好幾座廟。鄉裏大集旁那座據說最為靈驗,每到年關都要重漆一遍塑像再敲鑼打鼓請諸天神佛來下凡聽戲,就是平時也香火旺盛,門口要聚起好些零散小販。高個子阿叔總會賣一種不知怎麽做的小糖塊,耐咬、費牙,含嘴裏能吃一天;灰白頭發的奶奶每次逢集都會擺出新納的虎頭鞋,不買也沒有關係,甚至遠道而來走爛了鞋子也可以拿來攤前,修修補補不要錢;靠牆根風雨不動支著張桌子,鄉上那名老秀才總是靠著他代寫、讀字的幌子仰天發呆,村裏人精打細算,符紙黃錢隨便畫個圈作數,隻有要緊時才找他讀信,小孩子們倒時常踮腳偷沾了他的墨水互相畫臉玩兒;鄰近的婦人有時會挑一籃子雞蛋就在對麵一站,每每見到小孩鬧騰都要環抱了籃子心驚膽戰,可畢竟雞蛋金貴,來給家中病患上香的大多會照顧一兩個,最這廟門前生意好呢。


    在不知道怎樣的日子,李阿勇想起這座廟,想的卻不是廟門前各樣層出不窮的花樣,更不是廟門外逢集時候的熱鬧。


    他想去磕頭、上香。


    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阿蠻去爬樹,他湊巧看見野雞一躍而過,情急之下自然就追了去。等無功而返回來,阿蠻已經在地上躺著,小臉兒已經嚎得通紅。他背她回來,山間小路崎嶇,走一步背上就哭一聲,到家見了娘反倒把腦袋一藏,不敢下地也不敢看她。阿勇路上就招呼了渠頭四姨找柳樹叔來。聽說是阿蠻從樹上跌下摔了腿,那赤腳醫生很快就到,所幸骨頭無礙,隻休息幾天就好。可阿蠻分明疼得厲害,難道還要這樣疼上好幾天?


    送走了柳樹叔,娘叫住想要一溜煙跑走的阿勇,就讓他站在院子裏罰站。娘沒有關門,他依然聽得見阿蠻的啜泣,他怎麽能無所事事站得住呢。上次她被雞啄了手都哭了一中午,白嫩嫩豆腐一樣的小手後來腫了好久,實在造孽。而且他的妹妹生得這樣好看,圓溜溜一雙眼,小小一點鼻子一點嘴,配一張軟乎乎鼓著肉的小臉蛋,就該像好人家的大家閨秀一樣金尊玉貴地供著,哪敢有什麽磕磕碰碰呢。她卻慣愛留疤,就算這回骨頭沒摔傷,小腿上那好幾道老長血痕想來也得養上好久,哪天讓隔壁家燕穀看見了又笑話……


    他還是想去拜神仙。


    他這麽一想,娘就在屋子裏叫他:很不耐煩地、讓他麻利去集上扯那一門心思做買賣的趕緊回家。李阿勇想大好機會,一腳跨出門去,接著就被風風火火的親爹“砰”一聲裝回來。爹爹兩手空空,滿腦門的臭汗,抻脖子往上房一望,抓著阿勇就嘩啦啦直噴唾沫。鄉間的消息傳得快,他聽到的版本是小女兒摔下樹一腦門撞上了石頭,這就命不久矣,登時嚇得連沒賣出去的半簍子花椒也不要了,還在渠裏扭了腳,險些踹破一雙鞋。等到了家門口聽了兒子一番話,他卻猶猶豫豫不再往屋裏去。閨女慢慢長大,才張羅著讓母女倆分房睡,這會兒光著腿說不定還在換衣服更不好……


    而後娘在上房一聲吼,爹忙不迭就竄沒了影,阿勇猶豫再三,跟著在門外偷偷地看。嘶,那幾道血口子怎麽比剛才看著還要嚴重好些,爹隻一眼聲音都抖:好疼好疼,不哭不哭,想吃點啥,爹爹帶你去廟頭騎脖子看大戲!妹妹這會兒是不哭了,但好像哪裏不太對勁。她就直愣愣看著爹爹,竟好似整個人泡了水脫了力,不聲不響就精疲力竭。尤其那雙眼睛,不再生機勃勃帶著笑,不再一往無前發著光,居然傷痕累累、支離破碎——


    她軟塌塌倒在爹爹懷裏,沒有眼淚。


    李阿勇才要進門的腳就停住,他把什麽都忘了。娘倒是拍案而起,說天殺的野狼!對,是昨兒晚上爹爹上鄉裏集市去,家裏溜進野狼,咬傷了阿蠻。瞧那小腿上好清晰一排牙印,甚至都……撕去了一層皮、一層肉!爹爹簡直立刻就要抄家夥出門,喊了左鄰右舍把南北兩片山翻個遍!阿蠻將他扯住:


    “爹爹別走……”她哀求。


    “我、我怕……”她囁嚅。


    於是爹爹沒走,娘沒走,阿勇也沒走。天不知怎麽就黑下來,一家人坐在炕頭將她圍住,燭火隻有短短一根,影子長長地打在牆上不停地晃。她就縮在爹爹懷裏,拉著娘的手,望著阿勇,一句又一句,連歎息帶喘氣,說她好累、好累,她好像歇息,她好想回家。這不是就在家裏,爹娘都在?阿勇這麽衝口問了,妹妹那張小臉立刻就變得瘦削到淒苦,簡直像是個骷髏架子了。她的眼皮子更重,就快要抬不起來: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


    她說著垂下頭,連影子都瘦瘦小小。渺如塵埃的阿蠻曾經恐懼,逃跑一刻不停;不名一文的木棠曾經憤怒,掙紮地動山搖。於是她跑斷了腿、震垮了山,終於被壓在這般境地。石塊一下下撞著她的腦袋,蔓生毒草攫住了她的心。哭不得,呼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她向下墜,從頭頂、到腳底;時間向下墜,從亙古,到永恒。


    所以,還怕嗎?


    不怕了。


    還恨嗎?


    不恨了。


    那用什麽來抗爭?


    抗爭……什麽呢?


    她累了,她想回家,這大概不是什麽太過分的要求。所以接著,她就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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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蠻不疼的啊,爹爹帶你去騎大馬看大戲!”


    “又哭鼻子,小傷小痛咱們要做英雄的呢!要不娘給你講故事?聽故事就不能哭鼻子了啊?”


    “山那邊剛來了耍戲法的呢,阿蠻阿蠻,要不要哥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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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台很小,天地很大。九州四海多少故事,她才不過親身經曆了一點點而已。


    所以她駐足、回頭。


    她的不甘,也隻剩,這麽一點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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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個聲音。


    溫暖、卻悲傷;柔軟,卻蒼涼。悠悠然,在這最後的一瞬響起了。她聽都聽不清,不甘願卻忽而就變成不忍心。她想、在想些什麽?她居然從爹爹懷裏探出頭來,又將娘親放開。不知不覺,她要再一次離他們遠去了。似乎除了恐懼,除了憤怒,她本有別的力量;除了好奇,除了英雄,她居然有旁的向往。她踮起腳尖,向上輕輕一點,便觸到太陽。


    於是刹那間天高海闊、萬木逢春。


    她嗅到落雪和著泥土的腥氣,冬風寒氣已在她的指尖戰栗。她一步步向前,那沙沙痛苦的聲音,就快要被她捉在手裏——


    即使入骨疼痛也一步步將她擁緊。


    她什麽都看不見,她又忘記不知為何而生、那片刻的勇氣。淚水刺著眼睛、又灼傷幹裂的喉嚨。心髒狂鼓快要炸裂,她依舊找不到空氣了;什麽腫得難受,又是哪裏痛得刺骨?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她的頭腦卻居然一點點清醒。妹妹……有人要殺她;燕人,拆穿了她的什麽話;又是什麽得不到的承諾,使她心驚膽戰;還有什麽威脅……她得立刻爬起來!


    她做不到,她想要痛哭流涕;她哭不出,一張麵龐已然扭曲。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到底是誰在騙她?!憑什麽要扯她醒來!!她明明已經回家了,她明明可以和爹娘阿兄……她要回去,不要再這樣可怕的世界停留,趁後悔不遲,現在立刻就要回去!!!


    那千瘡百孔的身子直愣愣一挺,接著立刻軟了。


    她再次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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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很靜,沒有鳥叫;牆根屋簷堆了雪,四下裏明晃晃地亮堂。戚晉一步邁步過那門檻,居然伸手將門框上扶一把,甚至許久沉默在那裏,不曾注意到石階上眼巴巴坐著的小表妹。他能想些什麽呢,在親眼見到木棠那般痛不欲生之後?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尖叫卻已經刺穿了喉嚨;她咳嗽,依舊沒有聲氣,一雙杏仁眼立時衝下滾滾熱淚,卻使她幾近無法呼吸;她的腿已經繃直,指節都發白凸起,她大概是離岸的死魚,甚至失去了撲騰氣力;蠟黃的臉片刻便漲紫,她的眼睛卻睜大,活像是怨鬼借屍還魂。有人將戚晉一撥,他就勢跌下了床去。荊風扯了他出門,他勉強著回過頭,幸而是看見了文雀的身影。


    原來……原來文雀是錯的,他才是對的。無知無覺才能無病無痛,她果真不該醒來。下一次、再下一次……漫長餘生,如此病痛,她要如何去忍受?


    眾位先生會診,說現在已是大好——這就是大好?照此調養下去,或許能保住左腿——或許?他所以必須要離開,立刻,馬上。他想去找木棠,找從前那會說話的木棠,時常笑言彎彎的木棠,或許找那個要和他生氣較真的木棠。所以,他要去哪裏?


    他在門前駐足。


    他終於是發現小之了。


    “……天寒地凍,”他刻意調整了聲音,還是不由得顫抖發緊,“坐在這裏吹風?才發過燒,不長記性。”


    小丫頭就把凍紅的鼻頭搓一搓,又抱膝埋到臂彎,看起來更可憐沒有:“我當時要不是發燒,就不會停在豐安,姐姐……姐姐到底怎麽樣?”


    戚晉當然不會回答她。親事典軍魏奏就上前來打圓場:“長公主當時發燒,沒精神隻愛睡覺,木棠姑娘也是這樣,賴床,自然沒工夫見您。您還是回去……”


    “誰發燒會愛睡覺的!”小之一扭身子,分明油鹽不進,“我那時、興許是吃壞了肚子……姐姐之前發燒,每次想睡都睡不著。我在一邊就看她又打冷顫又翻來覆去的,難受得緊呢。再說我沒吹風受涼都要發燒,姐姐就穿那身單衣,大雪當真好大的雪……”


    聽到此節,杵門邊上發呆那石像忽而便渾身冷汗地活了。他一把將小之拉到身前,又看她麵色又去試體溫,還立刻就喊起幾路郎中。“用不著大驚小怪,我睡了一路第二日就好了。也沒有別的症狀,也生龍活虎的,好著呢。許就是那早上吃了什麽赤豆醪糟,喝不慣豐州的酒……”


    “赤豆醪糟?誰給你的?”


    “是刺史府庶仆送的早飯,我哪裏知道?”


    而後按照串通好的,魏奏就該在這個時候請令。說通敵叛國趙東那裨將並燕軍俘虜在州府關了七日,李刺史不知當如何區處,日日來問呢。果不其然,榮王聞言是上馬便走。心驚膽戰了整整七天,他豈非正需要好好透透風?


    豐州的寒風縱然凜冽,卻居然吹不開漫天陰雲密布,更吹不散縈繞他心頭若有若無那腥臭惡氣。郊外曠野尚且如此,豐州刑獄內自然愈甚。剛沏的熱茶被他一氣喝幹,卻仍舊是口幹舌燥、燥熱難耐。火拔支畢左副將烏且狐手下幾名細作被拷問了幾日,現下是皮開肉綻,甚至沒有鮮血可流。戚晉固然餘怒未消,猶嫌法曹下手太輕;他卻不由抬袖掩鼻,反胃作嘔是片刻都呆不下去。從豐安逃到朔方,他再經不住這樣似曾相識場景。鬆鬆襟口,他甚至想要除去甲胄。州獄不見天日,四麵裏鬼火幢幢;那豐安縣獄裏,木棠是否吃苦受罪,也是一般無二的絕望?


    不。她咬死了就不會鬆口。燕人這細作則知無不盡。法曹呈上口供:陰潛朔方、刺探軍情、刺殺趙茂、喬裝西受降城難民,樁樁件件,大抵是戚晉業已知悉;唯獨一樣——陰山佯攻,暗度陳倉果然是有備而來:烏且狐在此之前就得到消息,冬月十二大雪當日宣清長公主下榻豐安縣衙。但原計劃分明是連夜趕去勝州,如非她臨時起了高熱……


    “趙東裨將,人在何處?”


    同樣在押,叛軍李既遠的待遇顯然比燕賊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單人監牢、不曾上刑,甚至衣著潔淨。法曹多番申訴絕不是受了秦家軍好處,隻是這廝本意不壞,自己認罪伏法倒也幹脆利落,有問必答從不遮遮掩掩。昔日同僚情在,實在犯不上為難。他這話音一落,榮王的眼風立時就掃過來。才在細作麵前被挑起的輕浮心思立刻就按下去了,這榮王似乎並非方才所見,是個心軟怕血的主。法曹忙不迭就往旁一讓,大聲叩了牆提醒李既遠趕緊著叩頭迎接。下跪罪者本是個年輕人,與韓告不相上下的年紀,肩寬胸廓端的是神武將軍模樣,背地裏卻不知做盡了什麽齷齪勾當,甚至還有臉,狂言詭辯來稱一句“本意不壞”?法曹差人挪了椅子請榮王落座,又忙使眼色要李既遠呈命,後者開口,卻直道:


    “趙將軍、無罪。”


    趙東此先乃是詐降,戚晉如何不知。豐安一戰,他難道也同樣清白?法曹還在一旁攪渾,一句又一句,夾雜在“趙將軍從頭至尾,矢誌報國,絕無二心!否則他大可在都護府安生度日,何苦自請來前線出生入死?”諸如此類間,說李既遠全為了誘敵深入,從來真假參半、虛與委蛇,乃是將計就計,直到榮王將剛送上前的茶盞就砸在李既遠麵前,碎瓷飛出甚至刮傷了法曹的手:


    “滾出去給你主子報信,讓他就在雞鹿塞等著,少頃我自有話問他。”


    魏奏盼這大仇得報的日子可盼了有些時候,當下不由分說,徑直將法曹往外一丟。榮王叉開腿略略低頭,重瞳的眸子繼而就將李既遠看定:


    “通敵叛國,十惡不赦。是想要斬立決還是千刀萬剮、夷滅九族,你自己選擇。”


    李既遠略一沉吟,卻自然不會輕易被嚇倒。他畢竟是朝中將軍,就算罪當萬死也得上報皇帝陛下禦批,哪是榮王這代行總管說動就能動。戚晉卻好像已將他看穿,直起身子來懶得廢話,就看親事們一件件將州獄刑具從燕人細作牢裏搬進來。銅鐵木繩,映在這微弱火光下恍若鏽跡斑斑,細看去卻原來恍若血洗,任他什麽身經百戰的見之都要遍體生寒。“燕賊的待遇,李將軍還沒有領略過,特此,請將軍一觀。”魏奏還要這樣說。害死小方和朱戴的右衛將軍當日便身死,幕後元凶又豈能放過?大雪當日長公主哭鬧自責中說起那碗赤豆醪糟,他當時便驚悟原是被有心人下了些東西。今時今日,這番猜測總該又殿下照實問來。


    李既遠低頭,卻不答。


    “燕人,又從何得知公主將在冬月十二日,宿在豐安?”


    李既遠道:“罪臣形跡可鄙,早被殿下等偵知。罪臣一言一行,殿下該再清楚不過。豐安淪陷前,罪臣便已被囚在營中,又如何傳遞消息?”


    “好,燕人的事不知。那我問你,你的上官,右威衛將軍董博儒,又為何會與火拔支畢同時抵達豐安?他是從何處得知消息?彼時我們都以為火拔支畢露麵,正忙著圍剿陰山!”


    陰山一戰畢竟慘烈,魏奏舊事重提時也難免氣急。戚晉倒是從旁冷冷看著,他知道李既遠還有的要辯。果不其然,這叛徒立刻又幫自己人辯解,又說什麽準時為了殺敵報仇而去,衷心實在做不得假;戰死沙場又如何可惜可歎可敬如何光榮雲雲。魏奏還待要問,戚晉略一抬手將他阻住:


    “方才問的是,董博儒從何得到的消息;並非他為何而去。急於辯解,心下有鬼?”


    不等李既遠矢口否認,他接著道:“你既在十二日之前便被右威衛拿下,又是從何得知,董博儒業已陣亡?”


    李既遠忽地打個寒戰,不說話了。


    “同你交換前線戰報的;替你、向燕人傳遞情報的;命令刺史府庶仆向長公主下藥的;叮囑法曹要對你好生照顧的……是趙東,還是、秦秉正?”


    戚晉將每個字都咬得很慢,李既遠麵色灰白的速度卻快到幾乎一眨眼。他接著忽而又一躍而起,雖是被縛了手腳、且立即被魏奏按住,他卻高聲還要嘶喊:


    “董將軍……是為了火拔支畢而去……!”


    榮王就霍然起身將椅子一腳踹去,登時就在他身上打個粉粹。李既遠如今不著甲胄,就在地上顫抖著縮成一團:“跟著她的是衙役、是親事!!一襲鳳袍!!!別跟我說什麽以為對麵是燕賊!!!甫一照麵拔箭便射,還說不是要置她於死地?!!誰給你的膽子?是趙東?秦秉正??!”


    “……是、我們自己!!”


    趴在地下,李既遠艱難要扭頭向上看。他眼裏居然在噴火,好似他才是深受其害該怒不可遏的那個:“……他趙東是燕然都護府,從前屍位素餐自無血仇在身!我右威衛!豐州人氏,哪個恨不得蕩平陰山,食其肉飲其血!!右威衛二十年打沒了十萬兒郎!朔方如今有百餘孤兒!!如今勢頭正猛,高歌猛進!!朝廷!卻送來個公主,想著要和親?!那右威衛算什麽?豐州算什麽?掂在秤上隨意增減的砝碼嗎?!長公主……死她一個。發兵北上,邊境三州……永訣後患!!”


    魏奏難以置信,半晌才哂一聲荒唐。榮王隻管向旁一叫:“記室!張坦夫何在?”原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的倒黴蛋這馬上就得下到陰冷怕人的州獄深處來,“蘇欽是否前幾日送信,行將護阿史那朔方和談?”接著這麽點聊勝於無的火光,他馬上就得去翻自己的記檔,榮王自然等不及,“是、不是?”


    “是這麽回事……約莫是、再過十來日就到……”


    再抬頭,榮王已然大步流星奪門而出。他不得不連追帶跑跟出去,得虧是有魏典軍從旁半扶半拎著,才不致在漫無邊際的階梯上摔個馬趴。他們接著自然是往雞鹿塞去,時豐早在此地候了多時:


    “秦將軍自收兵後隻在幕府養傷。出入眾人右衛都已盯緊,沒有異動。”


    榮王簡單應過,步履不停。


    幕府不遠,他不曾下馬,大概片刻便能當麵問個清楚。時豐也不著急,安步當車就在門外候著。今日此地總該見些血光。但就連他也不敢想,榮王居然連先禮後兵的道義都免去,照麵先是一拳。那秦秉正再如何久經沙場總歸也是血肉之軀,鼻梁骨立時便斷,鮮血直往下湧,才包紮好的右手忙著去捂,赤紅細布更被血色浸汙:


    “居心不正,德不配位。火拔支畢喪家之犬已是囊中之物,臨死了還能被反咬一口,沒有你親爹捐軀早亡,何來今日大將軍的虛銜?!不思知恩圖報,父忠子不孝:毒害公主、通敵叛國、犯上作亂,秦秉正,我告訴你,這一次,信國夫人都保不住你!!”


    分明怒火中燒,對麵這次卻居然勉強自己站直站穩,當麵鑼對麵鼓,咬死了說一句:“聽不懂。”戚晉哪管他裝傻充愣,左右親事上前,立刻就將其團團圍住:


    “本王有沒有說過,中路軍右衛、右威衛,上下悉聽本王調度。將印虎符皆不曾動,董博儒是聽從誰的號令,膽敢擅自發兵?”


    董博儒,那是秦蟄手裏最初親兵,秦家軍的老人。於情於理,秦秉正哪有臉麵再來斷然否認,再試圖洗清幹係?


    “本王有沒有說過,如有違者,視為背軍而逃、謀反叛亂,人人得而誅之?”


    背手回頭,重瞳的眸子有如萬丈深淵,秦秉正好似終於知道,這一次,他逃不得,他跑不出。他大仇才報,當下,卻就是死期。


    “秦秉正,右威衛大將軍,勳加護軍。明明知道豐安有長公主,豐安有東路轉運糧草,謊報軍情、指路獻城,你是何居心?!對上不敬、對下不義,豐安城裏引弓相向是長公主、是我大梁的軍官衙役!!食君祿,受民奉,卻居然行此大逆不道、背德忘恩之舉。好一個狼心狗肺之輩,陰險歹毒之徒。你還配穿這身甲胄,配讓右威衛上下、喊你一聲‘大將軍’?!”


    “董博儒是要去殺了火拔支畢!”秦秉正情急之下,再顧不上掩麵捂鼻,就著滿麵鮮血厲聲回嗆,“燕人不過強弩之末,本敵不過、本撐不過……輜重分明是自南孫固在轉運,如何……”


    戚晉看著他,半晌,竟然氣極反笑。他不記得當日自己三令五申不可私自調兵,自然更記不得其後讓朱兆傳令後勤改道的消息。還肖想單憑一個董博儒,就能將火拔支畢一舉拿下?他癡人做夢!“宣清死,豐安陷,你知道緊隨其後的會是什麽?”


    “大梁和燕狗,從來勢不兩立,不過挑明了說,正當長驅直入、一雪前恥!”


    荒唐……糊塗啊!偏他還義正詞嚴,黃口小兒般叫嚷得熱血沸騰。戚晉暗自咬牙,言語甚至不自覺都放沉放慢。用無辜之人的鮮血,踏著整個草原的屍骸換來的,當真能叫作和平?滅族之恨,大梁如何就能高枕無憂?對麵卻辯,更加自以為是:便是他自己揮師北上,血債累累萬劫不複,但大梁再無邊患,自然有鼎盛治世!戚晉至此已覺得詫異,分明這人已年近而立,怎竟如此善惡不分、愚不可及?右威衛交在如此草包手裏,難怪潰不成軍!


    “秦秉正,你是真的以為,吞並了北漠會是件好事?燕人遊牧而居,從何處去斬草除根,又如何去統禦指揮?還是你自己,準備自成一統,隔山而治,擁兵而反?吞不下的硬骨頭,國仇家恨,這是何等隱患!來日再等他燕人來談血債血償,再侵吞到賀蘭山來?我大梁在南,還有個楚國在北在西,我們本就鞭長莫及!就算燕國國破,中原虛耗國庫也得元氣大傷,漁翁得利的隻能是楚人!你以為他們為什麽那麽好心出資出力,借人借道?費盡心血你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那是靖溫長公主糊塗。”到這時節,他好像還記得那是自己弟媳,或許也是他輕蔑說得的,“為自己沾光,非要去借楚人的威風。沒有那三瓜兩棗,大梁煌煌天朝上國!怎見得就……”


    “你是右威衛的大將軍!”不止戚晉,四周哪個聽到這等誇誇其談不得瞠目結舌,“你難道從來不知此番軍費撥款三億五千萬兩是個什麽數字?你尚且曉得倒賣物資苟活度日,難道真以為那布匹絲綿是天上掉下來,精肉細糧是地裏冒出來?去年黔中道大旱,前年京畿暴雨,安撫民生尚為吃力,為了此役戶部甚至得下至縣衙村鎮號召各戶籌備糧餉!全國十道州府哪個不是絞盡腦汁勒緊了褲腰帶,掏空整年國庫,才能夠得上這背水一戰!火拔支畢在賭,難道我們不是在賭?內憂外患,危如累卵,何以支撐你橫掃北境的所謂雄心壯誌,癡心妄想?!一軍主帥,如此異想天開,不愧你親爹秦疆就是個作戰勇猛的無名小兵!衛國公言傳身教,你實在是……辜負他一番苦心!”


    不必再多費唇舌,何用再教化點撥。秦秉正解除一概要務就地圈禁,狀報隨即發往長安。他固然是大將軍,曾經、是一個叛國投敵的大將軍。如今?一介階下囚罷了。戚晉甚至無意再在此間糾纏:


    “去了你的大將軍甲胄,也不必再叫囂你的家世功勳。此時此刻,我的確殺不了你。但從此刻起,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轉身離開,不曾回頭。時豐就候在帳外,立刻來請教該如何著人看管,不餘此賊脫逃之機。狀報南下需要些功夫,京中禦批大抵也就是押回待審。在這之前,燕國小王子即將親自前來和談,他或許還有殺阿史那,重燃戰火的機會。便就是搞出些小動靜來,也怕右威衛亂中生變;再者若叫燕人看了笑話,和談席上反倒為人掣肘……


    “不過說來,蘇帥有位裨將名叫吳尚的,星夜兼程已經出發,這幾日就到。想是蘇帥也察覺到秦秉正其心可誅,有備無患。在此之前,不妨就讓末將親自把守。殿下,或可放心。”


    戚晉抬頭,看了他有一會兒,好像忽然之間才覺出四麵風動,自己又能自如呼吸了。他接著才道雙手震麻,腦袋昏沉,胸口灼燒,實在是即驚又怒氣得太甚,又提心吊膽如履薄冰了太久。加之行軍打仗諸事繁雜,此刻實在是累,太累太累,全似積累了經年的沼澤瘴氣全在他心口砰然炸開,他接著隻想木棠,隻想回到她的身邊去,倒頭睡他個三天兩夜。時豐看出他筋疲力盡,貼心就勸:


    “正好明日……殿下不如去妙慧寺上柱香,領會佛法,靜靜心思。”


    戚晉卻是不明所以:


    “明日……妙慧寺有高僧講經布道麽?”


    “明日是冬月廿一。”時豐回以一臉詫異。


    冬月廿一了,再一月甚至就是年關,時間莫非過得有些太快……戚晉正神思遊離,忽而間竟一個激靈,渾身燥熱要立時冷個幹淨。


    冬月廿一,他的確該去上柱香。或許,還該帶小之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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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盡頭立著一座石橋,石橋盡頭纏著一團白霧。好重,好吵,它在眼前招搖,紛亂恍若舞蹈;好疼,好痛,它把她一口吞入,一下一下,正敲骨吸髓、蠶食她的血肉、又啃咬她的精魂。風吹兩吹,橋晃兩晃,獨木畢竟難支,她會墜入黃河,她會消磨殆盡……重重疊疊,遠處有好些相似的人影,畫兒般飄在風裏,是戲台上的故事麽?一段段,有著不同的麵目,不同的悲喜。她身處其中,可也是一段傳說、一道虛影?


    斷然放棄生路,她回頭要尋的卻不是這些!她要山腳那間小院,她要血親圍坐一旁……要肆無忌憚將眼淚哭幹,要無所事事自此一覺不醒,要悍然認負……她早該將自己看清!爹爹、娘親、還有阿兄,他們分明就在這裏,一個個雙腳離地,就在眼前的霧裏飄忽不定。他們卻為什麽緘口不言,為什麽麵無悲喜?赤腳學堂的女夫子尚且會為無家可歸的孩童掉淚、蘭姐兒更曾為萍水相逢的木棠鳴聲不平。她自己的家,僅在麵前,不為所動。娘親不來罵她,阿兄不來笑她,爹爹都不避著她,他們不要她了,他們瞧不起她,他們……討厭她!因為什麽?因為她……她害死了小之、還是連累了大軍攻城?有誰說過什麽、相好……是什麽意思?她難道還害了更多的人?她難道十惡不赦、活該萬劫不複?


    她?木棠?


    她幾乎要漏聲而笑了。天知道、天知道!一路山高水險,她幾乎沒有一晚睡得了整覺!恨不得多長兩雙眼洞若觀火,多生兩雙耳辯聽六路八方!他們本可以往華陰去看看華山,秋日沒有廟會難道她就不曾翹首以盼?同州的苦泉,宜川的殺狗嶺,還有同在延長的獨戰山,哪個獨具一格的地名她不想親眼去看一看?膚施那據說屍毗王割肉救鴿濯洗筋骨的濯筋川水未得一觀,陪小之在清水河撒瘋時難道她就能與之同歡?淨禪寺裏病得昏沉,她仍不敢輕率怠慢;嗓子痛得話都說不出,她不還得巧言令色在寧朔縣衙加以阻攔?就算是到了豐州,又如何能心安!頂著一雙雀目內外奔走,她摔過兩跤又磕著了膝蓋;她也怕狗兒桀驁,又為什麽非得去學會了騎馬?甚至一到豐安她立刻又要認路要求生,小之睡的那麽香,怎麽她就不曉得困倦?


    “阿蠻啊……”


    娘親從畫上伸出手來,將她的臉捧起。隻這麽一句,周身的烈火立時便息。黃河洶湧倒灌,沒過她的頭頂,她也是虛空破碎一段幻像,她承受不住親人無孔不入的疼惜;她甚至再想不出家人噓寒問暖的場景。所以即便她哭:“帶我走……”,即便她喊:“我害怕……”娘也不會再有任何回應了。


    她走不得。


    又或許,她還有一些不甘心。


    苦心誌、勞筋骨、餓體膚、空乏此身、行拂亂所為,她動心忍性,不是為了無可奈何時說一句,我已然盡人事聽天命。天道既不公,何須聽從。含冤受屈,又豈能無一回報?


    她抬頭,向上看。


    這一瞬,閃電猝然裂空,火星漫天迸濺;黃河幹涸,白霧四散,有什麽暖洋洋的金光爭先恐後從天際縫隙裏躋身撲來。梧桐一瞬參天,彩鳳唳聲輕啼,五色尾羽飄搖旖旎,忽然間,就填滿整個天地。她向上看,放開了想要牽住爹爹的手;她在燃燒,泥胎紛紛剝離。她是李阿蠻,沒學識、沒長相、沒見識、沒膽量;她不是英雄,她充不得神像;她是凡鳥,她做不得鳳凰。


    但、這又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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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本無英雄。


    世間,沒有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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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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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醒,哪怕苦痛,無畏絕望。因為自私又愚昧、貪心又魯莽,她有所求有所想,在另一個世界,不是阿蠻,作為木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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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總有那一束亮光。世界收縮擠壓,蠕動著將她排出那光明的空隙。第一口呼吸,刺痛她五髒六腑。她一無所有,她赤身裸體,她懷著恐懼與狂喜,涅盤,而後再次降臨。


    凡鳥者,即是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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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棠第一次喝到水,驚詫跳了眉毛;藥苦魚鮮,她用舌尖一下下試探,竟又樂在其中。她發現自己長了牙齒,還生有四肢雙手,眼能見,耳能聽,居然還有所思所想,甚至能記住近兩日很多事情。更遙遠的曾經呢,她又身在何地?她一無所知,有時就陷入迷茫;周身依舊疼痛難忍,有時她又義憤填膺。所幸如今有方戲台就在床畔,是高個子姐姐不厭其煩在說給她聽:


    “很久很久以前,皇宮裏新來了名小宮女,膽子還沒老鼠大,眼睛卻賊兮兮直冒精光!她白天貼著牆根走,晚上就去看月亮,說要攢夠了銀子,給娘親去蓋大瓦房……


    “……後來啊後來,小宮女死裏逃生,有了一個不願宣之於口的心上人,在一個漫長的夏天做了許多耳紅心跳的夢……


    “……那姑娘坐上馬車就離開了長安,踏怕鐵鞋要走遍萬水千山。路上匪徒為患,還有暴民作亂,她拿著自己的小匕首,不知道從哪吃了熊心豹子膽,要做英雄,要逞能耐……


    “……她去跑馬溜場,上了學堂又上藥莊,轉得像個陀螺,臉白得像是無常!身邊跟了個童大哥,蘭家又認了個娘,給自己上了些粉,又有了狐狸做的新裝,整個人啊好像就很不一樣……”


    “……她最後一騎當先衝去了敵軍陣前,後來也不知是否淚水漣漣,如何苟延殘喘……”


    名叫文雀的高個姐姐說了幾天的故事,到頭來好似終於要結尾,卻來看她。


    “後來的故事,隻在你心間。”


    “……為什麽?”她用氣聲,緩緩來問。


    “小丫鬟、小宮女、那北上的姑娘,名叫木棠,就是你。”


    木棠那雙痛不堪言的眸子,倏忽便不管不顧地明亮了。她終於恍然大悟,又委實難以置信。故事裏的人,戲台上的英雄,怎麽就成了她自己?難道她已經是那樣豐富的存在,早就得償所願?脖間留著瘀青,後腦腫塊漸消,手心還留著刀傷,她一點一點,輕輕拂過身上每一道傷痕,那些故事,都留存在這裏。左小腿被狼王咬去了幾塊肉,故事最後的結局呢?


    她實在記不太清。


    開初有個燕人,給了她刀、要放她走,後來那燕人死了。有個麵上帶疤的和他嘰裏咕嚕說了什麽,大概是燕語,她更聽不懂。她隻知道最初的那人胸口中了一刀,是就死在她手裏嗎?後來……好多好多的雪,好黑好黑的天,她什麽都看不見,曾回應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


    她恍然又想要坐起:


    “小之……”


    對啊,文雀姐姐不正在身邊?


    她要放下心來了,隱隱約約,哪裏還又欠著些什麽?那燕人還說過……相好?說到……


    他!


    他……是誰?她醒來,自私自利,為了要討一些欠債。債戶呢?如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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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不要她了。


    他或者死掉了。


    燕人,要拿她這相好去威脅榮王。她尚且活著,她不肯就死,於是她害死了他了。否則醒來這三日,他為何從不曾拋頭露麵……連二哥都來過……她還不曾見到小之!!


    她一急,便要起身;才有了些許氣力,夠她掙紮一下,再仰麵摔倒。文雀才慌忙要去扶,有人居然搶在她先頭——戚晉就在門外躊躇了多日,此時此刻,竟然就快如閃電,轉瞬就將她攬在懷中。是了,是這份溫度,是這個影子,是這個人。她想咧嘴笑笑,得意至極說一句“找到你了”,開口卻居然隻道:


    “疼。”


    依舊氣若遊絲,格外楚楚可憐。戚晉立時手足無措,放也不是,抱著也不是。他甚至急出滿頭大汗:“哪裏疼?”話音未落,他便知道自己在犯蠢。木棠必定立刻要裝作滿不在乎,死鴨子嘴硬回一句:


    “不、疼……”


    “到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想瞞我什麽?!”文雀將他向後一攔,說他又疾言厲色了,天可憐見,他才是快要落淚的那個!


    “那、你……木棠,阿蠻啊,你乖乖告訴我,到底哪裏不舒服?郎中都在旁邊,哪裏不痛快就說,有藥,咱們能治好……”


    是這樣的寬縱,是這樣的回護,是這樣的溫柔,迷了她的眼,堵了她的耳,引誘她背井離鄉,溯遊而上重返這粗糲尖銳的塵世中來。有他在,有他在……她要歡笑,不要哭泣;她要高貴,不要卑微;她要平和,不要憤怒;她要堅定,不要恐懼。


    於是她終於記起他的名姓:


    “戚……晉。”


    不是榮王,不是殿下,不必惶恐,不用避諱。她要念著這個名字,她要得到這個人。氣聲脫口的那瞬間,有一座高山,終於就垮塌在她麵前。山其實還是那座山、沒有風、沒有雨,波瀾不驚、緘默無言,卻淡淡釀著黴味、飄著心酸。他在她的床頭失聲痛哭,很久、很久。文雀姐姐於是說了更多,從十二,到今日廿三。冬月……廿一,前日,她真正醒來的日子,似乎、正是先帝爺忌辰?文雀姐姐說他去妙慧寺上香,實在情有可原。木棠此刻居然就能夠坐起,彎了腰,將那筋疲力竭的人兒,緩緩抱在懷裏。


    “我……說過、一些、話……後來……這麽多的、事情……


    “我、想……在你、身邊……想要你、也不害怕、不憤怒……我想要,你開心……


    “直到今日,我、依舊是……


    “心有、戚戚……”


    懷中那人輕輕一顫,立時竟止了眼淚。好似他脫去了甲胄,更不再是榮王。他抬頭蹭過她的脖頸,積蓄了太久的吻終究是堪堪停在她耳畔。暖風微醺吹得她耳朵癢。他接著,卻紅了麵龐:


    “那麽,我……


    “蔽芾甘棠遺愛在,浴雪一見一潸然。


    “是亦心,亦蟲。”


    有一陣清風推開窗欞,鳳凰引聲輕唳,不知何時已是雪霽天晴。她沒有費腦筋,隻是靠心便讀懂了他的謎語:


    亦心亦蟲。


    戀、蠻。


    渾身的燥熱好像就褪得一幹二淨,周身痛楚更是輕減散去。她周身居然溢滿充沛的歡愉,這就是她從此之後的所有勇氣。她伸手為重瞳的眸子拭去粼粼淚光,再撫過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雙唇……


    這位向來拒人於千裏之外、麵冷心熱的榮王殿下,從此以後,便是獨屬於她的少年郎。


    於是再換她來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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