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萍萍,人跑哪去了,說好兩點碰頭,這都快三點了,真是遲到大王,拖拖拉拉就屬她一個頂。”


    雙手叉腰的周清茹在弄堂口無奈地歎氣。


    今天是周末,她和萍萍本來約好要去五角場看電影,可這都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了,對方依然不見蹤影。


    “清茹,清茹,我來了,我來了,不好意思呀,去洗了個頭,然後順便吹了吹,就搞晚了,別生氣啦,待會請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又約莫過了十來分鍾,穿著白色短袖上衣和深色牛仔褲的少女才姍姍來遲,她一把挽住周清茹的胳膊,左搖右晃地撒起嬌來,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人怎麽都生不起氣來。


    “還好沒有提前買票,就知道你個家夥靠不住,行了行了,別搖了,陪我先去趟平涼路那的郵局,我要寄封信。”


    自從春節那會第一次通過老虎窗認識後,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一有機會就趴在窗口,隔著屋簷聊天說地。


    後來周清茹意外地發現萍萍竟然和自己就讀於同一所學校,於是乎兩人的關係變得愈發親密,除了固定的夜談環節,到了周末還會結伴出去蕩蕩馬路,看看電影。


    “喲,又寄信啊?是給那個在廣州做生意的安哥寫的吧?都寫了啥快給我看看,不然我告訴你嬸嬸,就說你在外麵早戀。”


    作為閨蜜,“最關心”的自然是對方的情感生活,萍萍心中的八卦之火已經熊熊燃起,伸手就是要搶周清茹包裏的信封。


    “跟你說了他是我同村的哥哥,之前在山裏的時候一直照顧我,不是你說的那種關係,等等,臭萍萍,你剛才是不是威脅我,好啊,晚上我就去找你爸,告訴他你上次偷拿了他藏在《水滸傳》裏的私房錢。”


    周清茹臉頰緋紅,每次萍萍說起楊守安的時候,她都會不自覺地心跳加速,就好像真的是在外麵和人“偷情”一樣。


    兩人就這麽打打鬧鬧,一路走到了平涼路上的郵局,周清茹搬進新康裏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怎麽寄信,那段時間是三天兩頭往這跑,所以也算得上半個“熟客”。


    進了郵局,先是在玻璃台子上填寫郵寄信息,因為不是第一次給楊守安寫信了,所以信封和郵票周清茹都是提前買好的,120分一枚,足夠將她想說的話帶到廣州。


    待墨水收幹,便可以用漿糊把郵票粘在信封的右上角,隨後交給櫃台的工作人員即可。


    寄信的方式分為兩種:平郵和掛號,前者較為便宜,但不提供查詢和回執服務,所以每次周清茹都會選擇掛號,為的就是確保信件能夠準確交到楊守安的手上。


    頭兩次的時候,周清茹在郵局門口聽幾個本地老爺叔說,隻要給信貼上“航空”二字的小方標簽,郵局就會用飛機來送,速度起碼是普通掛號信的幾倍。


    此話著實讓她心動,於是還特地跑到曹家渡的郵局去拿“航空”標簽回來貼上,後來才知道這純屬謠言,上海寄往廣州的信件九成九都是坐火車,一來一回至少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


    當看到自己的信被放進待寄出的木頭方格後,周清茹才算是放下心來,接著隻需要在家耐心等待,等騎著腳踏車的郵遞員從綠色挎包裏掏出楊守安的回信,便是又一次順利的“互訴衷腸”。


    “別看了,信都寄出去了,老看有啥用,我都快餓死了,聽說肯德基新出了香芋甜心,我們去吃好不好。”


    萍萍自己磨磨唧唧讓人等的時候從來不反思,此時看著周清茹在郵局窗口戀戀不舍反倒催促起來,她家裏的條件不差,父母都是中學的老師,所以平時零花錢相對富裕,買衣服、剪頭發、吃洋快餐那是樣樣不落下。


    今天兩人要去的是翔鷹電影院,影院旁邊有一棟兩層鋼結構的樓房,底樓一半是可頌坊西餅屋,另一半連著二樓整層都是肯德基,店麵很大,生意火爆,是生活在楊浦區的80後們共同的兒時回憶。


    周清茹的胃口挺小,吃了一杯土豆泥就停下了動作,抬頭看看已經消滅了三塊原味雞、一份上校雞塊、一杯芋泥甜心,正在朝著雞翅發起最後進攻的萍萍,不由笑出聲來。


    果然人隻要吃得下,就不太會有煩惱。


    當天的電影非常好看,是部周清茹以前從沒聽說過的外國片子,講的是一個寄宿在姨媽姨夫家裏飽受欺負的男孩,最後憑借著自己的努力進入了魔法學校,和朋友們一起戰勝壞人的故事。


    周清茹覺得電影裏那個叫哈利波特的男孩和自己多少是有點像的,從小就沒享受過父母的疼愛,又寄人籬下,每天小心翼翼地生活著。


    “我雖然不會魔法,但隻要和他一樣好好念書,總有一天也會出人頭地的,安哥他們在廣州這麽努力地打拚,我也不能認輸啊。”


    走在回家路上的周清茹默默給自己打氣,上海的夏天和巫山一樣潮濕悶熱,隻是那路邊樹枝上的蟬鳴卻不似江邊那樣清脆。


    “個捏節哪能過?儂剛,個捏節哪能過?切撒,切空氣啊?周學根,切飯要鈔票額,儂告訴唔,鈔票從撒地方來?”(這日子怎麽過?你講啊,這日子怎麽過?吃什麽?吃空氣啊?周學根,吃飯要花錢的,你告訴我,錢從哪裏來?)


    還沒踏進119號的大門,周清茹便聽到了嬸嬸朱紅娟刺耳的斥罵聲,這次的對象似乎是周學根,而緣由自然又是和錢相關。


    “個麽有撒辦法呢?廠裏相剛了,自噶買斷,還好拿點鈔票,單位後頭還好幫忙交老保,儂不肯,隻好跟著廠子一道倒閉,關門,哎喲,儂伐要考噶桑呀。”(那有啥辦法呢?廠裏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自己買斷,還能補償點錢,單位後麵還會幫忙交養老金社保,你不肯,隻好跟著廠子一起倒閉,關門。哎喲,你不要砸東西呀。)


    原本周清茹想悄悄地沿著樓梯直接回到三層閣去,卻不料一個花瓶正好從後樓的大門裏飛出來,砸在牆壁上當場四分五裂,那聲音驚天動地,一下子就把樓裏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花瓶的碎片格外鋒利,周清茹的小腿正好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白皙的肌膚流淌,讓趕過來查看情況的長腳女人嚇了一跳。


    “哎喲,哪能出這麽多血啦,快快,我那裏有紗布,你先去按住,不然搞不好待會要去醫院了。”


    朱紅娟和周學根的爭吵還在繼續,他們根本就沒注意到被波及到的堂侄女,所幸長腳女人家裏常備止血的紗布,拉著大腦一片空白的周清茹就是一通緊急包紮。


    “你也不要怪你叔叔嬸嬸,我聽說今天毛紡織廠出公告了,廠子要重組改革,老員工下崗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現在就是看自己買斷能不能多補償點錢。”


    長腳女人語重心長,一邊給周清茹處理著傷口,一邊幾句話就把周學根家裏突發的變故道了個明白。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由於管理落後等諸多原因致使大量國企效率低下,三角債頻發,加之改革開放後帶來的一係列衝擊格外猛烈,最終這部分企業不得不麵臨倒閉重組的局麵。


    由此引發的下崗潮很快就席卷了包括東北三省、廣東、上海在內的多個地區,僅上海被波及到的家庭人口數就達百萬之巨。


    周學根和朱紅娟所在的工廠屬於紡織行業,算是受影響最大的那一批,雖然靠著過硬的技術和不錯的人脈關係“躲過了”前幾輪的優化,但覆巢之下無完卵,隨著第五毛紡織廠確認倒閉重組,兩人也正式跨入了下崗工人的行列。


    “你叔叔嬸嬸年紀都輕,買斷工齡的話沒多少錢的,老保雖然單位會交足,但這個錢不到退休又不好用的咯,唉,你嬸嬸多看重錢的一個人,現在一下子家裏兩個都下崗了,以後豈不是要喝西北風去了。”


    長腳女人越說越起勁,這些話她是絕不敢當著朱紅娟的麵講的,不然分分鍾要被撕爛嘴巴。


    周學根在廠裏是技術工種,專門維護機床的崗位,他為人老實本分,幹活又賣力,長相也不醜,所以才能以“外地人”的身份娶到朱紅娟做老婆。


    按照朱紅娟的說法,她年輕的時候也算是紡織廠門市部的有一朵花,隻是那時候眼界高,挑挑揀揀一下子就三十多了,加上身體原因無法懷孕,這才“便宜”了周學根。


    兩人的婚姻磕磕絆絆,雖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是沒問題的,這也是朱紅娟嘴上千萬個不願意,但最後還是答應收留周清茹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現在下崗工人的身份坐實,經濟來源突然成了大問題。


    朱紅娟的責問並沒有錯,家裏三口人吃飯生活都需要錢,而像他們這些半輩子都在和紡織機器打交道的人,突然一下子要麵對另謀生路的挑戰,心理上這關首先就過不去。


    處理好傷口的周清茹最後還是獨自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間,她不想在這時候去給嬸嬸添堵,更不願意這個臨時建立的“家庭”因為自己而爆發更激烈的爭吵。


    晚上的風一點都不舒服,趴在老虎窗的周清茹心力交瘁,就連屋對麵的萍萍來打招呼都沒發現。


    “哎喲,咋滴嘞,剛吃完肯德基,看完電影就在這黯然神傷啊。”


    “萍萍,你說我怎麽才能幫到叔叔和嬸嬸呢?”


    “你說下崗的事情?我聽我爸媽說了,弄堂裏現在都知道紡織廠要關了,下崗的又不止他們一個。”


    “可他們是我的親人,我不希望他們每天吵架,我也不希望再搞丟一個家。”


    “嗯……行吧,我幫你問問我爸媽吧,他們是老師,平時懂的東西多,說不定會有辦法。”


    “真的嗎?太好了,我愛你,萍萍。”


    “肉麻死了,你還是去愛你的安哥吧,我可是以後要嫁給安七炫的女人。”


    「1992年全國掀起了一場名為\"破三鐵”的運動,就是打破國企工人們的\"鐵飯碗”、國企幹部的\"鐵交椅”以及國企職工的\"鐵工資”。在社會經濟結構轉型的大背景下,大量的職工無奈下崗,其中以東北三省最為“慘烈”,部分家庭連生存都難以為繼。直到千禧年後,產業調整效果顯現,中國經濟快速突破劉易斯第一拐點,為後續連續實現國力飛躍打下了堅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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