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陽村很小,小到裝不下周清茹的悲傷。


    隔壁嬢嬢聞訊趕來,將已經嘶啞著哭不出聲來的女孩緊緊抱住。


    如果一個人的眼神可以殺人,恐怕嬢嬢已經把阿茹就地千刀萬剮了。


    “嬢嬢,這個盒子裏有些錢和首飾,都是我當初的嫁妝,麻煩您受累照顧一下丫頭,謝謝了。”


    阿茹全然不顧圍觀村民的指指點點,從包裏掏出一個薄薄的鐵盒子塞到隔壁嬢嬢的手中。


    “你這沒良心的,老周家哪裏虧待過你了,連自己的幺兒都能不要,就不怕瑤姬娘娘給你降罪嗎?”


    嬢嬢被氣的全身發抖,什麽等安頓好了就來接丫頭過去,這種鬼話誰會相信?


    她王鶯花趁著還年輕不想當寡婦可以理解,但一個做媽的竟然狠心到要拋下自己的骨肉,這放在巫山的任何一個村子裏,都是會被戳一輩子脊梁骨的事情。


    嬢嬢的喝罵讓阿茹渾身一震,但意外的是她的表情卻變得更為決絕,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周清茹想要跟過去,卻被嬢嬢死死拽住,“丫頭,她都不要你了,你還認她做媽媽幹嘛,像她這種女人,死在外麵才好。”


    阿茹走的很快,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每邁出一步有多難,不是沒想過回頭,不是沒想過為了女兒留下。


    但遠處厚重的大山就像牢籠般壓得她難以呼吸,哭聲、咒罵、還有雜亂的“幸災樂禍”和“惡語中傷”,在悶熱的傍晚互相交織、纏繞,一如她自認為噩夢般的二十多年人生那樣,揮之不去。


    “不過她們也沒罵錯,我的確不是個好女人。”


    巫山的雨從不會和你打招呼,令人窒息的空氣終於在一聲驚雷中化為雨點,狠狠地砸在阿茹的肩上。


    思緒不由自主地回退到三年前,某個同樣讓她厭煩的雨天,如果那時候沒有遇見這個叫小米的女人,恐怕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1993年,巫峽鎮一家販賣香煙的小店裏,二十五歲的王鶯花麵如死灰。


    她背後站著這家煙店的老板,一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頭,正麵紅耳赤地指著她口吐芬芳。


    就在幾分鍾前,趁著王鶯花擠過狹窄櫃台的功夫,老頭狠狠摸了一下她的大腿,似乎是意猶未盡,最後甚至還捏了捏王鶯花的屁股蛋子。


    這老頭二十年前就死了老婆,平日裏確實有些好色,但也僅限於透過報紙偷瞄王鶯花飽滿胸脯的程度,沒想到這次竟然直接動起手來。


    王鶯花驚叫一聲,扭過身子就是一巴掌打掉老頭皺巴巴的髒手,她又急又氣,明明想發火,但眼眶裏卻已經有了淚水在打轉。


    “媽的,吃老子,喝老子的,摸一下都不給,媽的,一個寡婦,還以為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嗎?媽的,晦氣。”


    老頭的咒罵連綿不絕,他一點都不怕引來路人的目光,就好像做錯事的反而是王鶯花一樣。


    那個時代大山裏的男人多有這樣的思維,認為自己在外麵辛苦賺錢,女人就得做好本分,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稍有點反抗,就是對“男權”的大不敬。


    今天老頭顯然是把王鶯花也當成了自己的“女人”,我付了錢,你就得唯命是從,何況還是個死了男人的寡婦,誰占了便宜還說不準呢。


    邏輯混蛋,無恥至極,但卻真的讓王鶯花啞口無言。


    她很缺錢,缺到發瘋。


    丈夫周金根的意外殞命,周家二老的相繼去世,給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帶來了摧毀性的打擊,為了操辦喪事,王鶯花掏空了家底,甚至還欠下了外債。


    吃飯、生活、還債、供養女兒丫頭,所有的這些都離不開煙店這份收入。


    意識到這一點的王鶯花怒火全消,轉而化為了無盡的哀傷,如行屍走肉般繼續坐在玻璃櫃台後,任由四周的目光扒掉她身上名為自尊的衣裳。


    “什麽鬼天氣,前麵還好好的,怎麽就下起雨來了。咦?今天這是咋滴,那老色鬼欺負你啦?我就說這破店不能待,來,拿兩包玉溪,要硬大成的。”


    撥開人群來買煙的女人叫小米,是巫峽本地人,說是前幾年去了外地大城市打工,賺了不少的錢,現在每過幾個月就會回來一趟,一待就是大半個月的時間。


    小米煙癮不小,一天兩包的量,但她出手闊綽,在鎮裏大多數人還在抽兩塊五的小溪塔的時候,她就隻到王鶯花這買玉溪牌,而且獨愛四十塊一包的硬大成。


    一天八十,十天八百,小米回來住個二十來天光煙錢就得花出去近兩千,要知道這幾乎等於王鶯花一整年的收入了。


    加之衣著光鮮,妝容精致,手鐲項鏈一樣不缺,如此耀眼的同齡人自然讓王鶯花羨慕不已,想要親近。


    小米也不見外,一來二去兩人也就熟絡了,平時還會聊上幾句,小米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長得這麽水靈,如果出去了,肯定比我能賺錢。”


    那時候她不懂話裏的意思,更看不出小米眼神中的閃爍,自當是對方真心的誇獎,每次聽完都會高興好一陣子。


    可今天王鶯花忍不住了,她這一輩子都在任人擺布,十七歲嫁人,十八歲生崽,二十二歲守寡,二十五歲就要麵對爛泥一般的人生。


    哪件事是她自己的選擇?誰又來問過她的感受?


    自由!自由!自由!我要自由!


    這陌生的詞匯在胸腔裏不斷轟鳴,以至於接下來的話脫口而出,“你能帶我出去賺錢嗎?我什麽都願意幹。”


    三天後,王鶯花跟著小米坐船來到了宜昌,兩人打車從碼頭到了火車站附近,徑直進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美容店。


    直到這時王鶯花才明白,小米從來就沒有去過她所說的那些大城市,而是在宜昌火車站邊的發廊裏做洗頭女。


    事情到了這步,顯然對王鶯花而言已無退路。


    當小米給她介紹第一個客人的時候,便讓人喊她“阿茹”,遞來的服務證上也這麽寫著,王鶯花心裏不舒服,但嘴上也隻能順著應了下來。


    羞恥心很快便被金錢所打敗,在偷偷摸摸提心吊膽地做了一年後,阿茹“跳槽”到了宜昌市中心的一家娛樂場所。


    這時候的她已經能夠坦然麵對眼前的一切,並且有了一些積蓄來打扮自己。


    新工作單位的姐妹多,阿茹和幾個關係好的互相照應彼此的生意,經常交流對付客人的心得。


    白天睡覺,晚上“幹活”,除了每個月固定的那幾天休假,幾乎天天都有在老家做夢都不敢想的收入。


    剛開始的時候,阿茹見到客人就害怕,但漸漸的她發現這些滿口下流話的男人真正做起那事的時候,大多還真不是她這個二十來歲弱女子的對手。


    她的心也慢慢大了起來,要是碰到那些斯斯文文滿嘴大道理甚至勸她從良的客人,阿茹總會給自己設定個目標,那就是讓他們出門的時候變成毫無自信的人。


    巫山的王鶯花已經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見過世麵”的阿茹。


    時間到了1996年,阿茹當著一個完事後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客人的麵忍不住笑了,而被她笑的男人居然不惱,也跟著笑了起來,還說阿茹的笑容純潔動人,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戀。


    臨走的時候男人告訴阿茹自己姓李,是上海某個大公司派來出差的,他很喜歡阿茹,下次還來找她,最後又悄悄給了兩百塊的小費。


    之後大哥隻要到宜昌就會來找阿茹,他說他知道阿茹的家鄉,也去過小三峽甚至小小三峽,說那裏很美,和阿茹一樣美,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應該去上大學,然後再回去建設家鄉。


    再然後大哥真的帶著阿茹去上海玩了幾天,阿茹坐在大哥的車上,突兀地感覺到這個繁華無比的大城市也有了她的一部分。


    大哥陸陸續續給她講了很多事情,包括自己單位的工作計劃、什麽時候他能升遷、要管理更多的員工之類等等。


    大哥還說讓阿茹安排一下,下次把家裏人也接到上海來玩,並且特別叮囑務必要從宜昌坐飛機來,機票錢他可以讓公司報銷。


    中途大哥去買了飲料,拉開車門隨手扔過來的樣子讓她動容,恍惚間阿茹感覺自己正躺在大哥的懷裏,已經成為了大哥家說一不二的女主人。


    那晚阿茹施展“畢生所學”,誓要將巫山雲雨帶到上海灘,結局顯而易見,大哥在阿茹的熱情前丟盔棄甲,但卻意猶未盡。


    告別的時候,大哥給了阿茹一張名片,說希望她到上海來發展,工作什麽的他來安排,重要的是兩個人可以天天相伴。


    拿著名片的阿茹止不住的渾身顫抖,卡片上有大哥的名字、電話、單位和地址,難道這樣自己還不算是大哥的女人嗎?


    回到宜昌的阿茹並沒有考慮多久,辭了工作,拿出全部積蓄,但她並沒有直接奔赴上海,而是回了趟山裏的家,不管怎麽樣都是個媽媽,阿茹感覺總要給自己的女兒一個說法。


    巫山的雨越下越大,四周的議論聲也越來越雜,阿茹發現村民們的話題竟然還不都是關於她的。


    “周丫頭真的太可憐了,這下真的要和老楊家的野孩子一樣成孤兒了。”


    “王鶯花連自己女兒都不要了,多半是在外麵傍上了什麽大領導。”


    “聽說前兩天正好有外麵來的領導住進老書記家了,說是要組織什麽拆遷的工作?好像國家要在江那邊建一個大壩,我們村裏的人都得搬走。”


    “怎麽可能都搬走,房子呢?老墳呢?這麽多人呢?”


    “千真萬確啊,說是大壩建好後,大寧河的水會淹到巫山的半腰呢。”


    這些碎語落在阿茹的耳朵裏,讓她不禁發笑,心想這愚昧的大山啊,到底還要困住多少自由的鳥。


    忽然她又想到了什麽,停下腳步回頭對著雨幕後依然在哇哇大哭的女兒喊道。


    “丫頭,你以後大名就叫清茹吧,清白的清,阿茹的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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