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八月的太陽過於歹毒,把碎石小路曬得滾燙。


    急著跑回家的周清茹稍不小心就扯爛了腳上的草鞋,尖銳的石頭立刻留下了一道鮮紅的口子,直痛得她呲牙咧嘴。


    “明明已經跟嬢嬢學了十成的手藝,怎麽自己織的草鞋總是沒嬢嬢編得牢固耐穿呢?難不成是嬢嬢還留了一手?”


    周清茹想不明白。


    其實在九十年代的中期,長江沿岸除了那些老年農民外,已經很少有年輕人會編這種手工的草鞋了,更不要說穿在腳上趕路。


    但隔壁嬢嬢總說用麥秸和稻草編出來的草鞋不但不怕雨水,而且還堅固耐用,下地幹活最是方便。


    周清茹在鎮裏的集市上見過幾次有人在賣這種自製的草鞋,一塊、兩塊、三塊的都有。


    這讓她不禁萌生了學手藝的想法,一來是平日除了在村裏學堂讀書寫字外,她的確沒啥事幹;二來也可以減輕生活的壓力,好讓媽媽不用這麽辛苦。


    周清茹是個行動派,當天就去找了嬢嬢拜師學藝,她的計劃是在冬天前學會編織草鞋和背簍,這樣來年開春就能拿到集市上賣,賺的錢到時候全部交給媽媽。


    但現在看來,距離她“宏偉”的目標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不過對於生活在大山裏的人而言,最不缺的可能就是時間。


    農村的孩子皮糙肉厚,周清茹用手抹了抹還在滴血的傷口便不再管它,拿起斷裂的草鞋,光著腳丫子便朝著自家屋子跑去。


    邊跑嘴裏還邊嘟囔:“得給媽媽做晚飯了,燒個洋芋,媽媽愛吃辣,要不把上次剩下的半條臘肉也煮了算了。”


    自從王鶯花“性情大變”以後,周清茹就擔起了自己照顧自己的重任,九三九四年那會她還隻有七八歲,便要獨自生火做飯,洗衣打水。


    矮矮的個子做什麽都不方便,剛開始那會周清茹吃了不少苦頭,所幸有隔壁嬢嬢和村裏老書記的幫襯,這才逐漸習慣了下來。


    麻溜地打開房門,先是把點燃的稻草節塞進磚頭土灶,鼓起腮幫有節奏地吹氣,待火苗漸旺,便能添加木柴。


    灶火熊熊燃燒,早上就留在鍋裏的清水開始冒出小泡,周清茹熟練地搬來兩張凳子,互相疊起,小身子往上一站,這才夠到了掛在門梁旁的半條臘肉。


    這是春節的時候老書記特地送來的,周清茹自己可舍不得吃,每次都是等媽媽回來才會切一小塊和洋芋片一起炒。


    當時在雲陽村,大米飯還是稀罕物,就和新鮮的豬肉一樣,除了逢年過節或者是紅白大事,難有村民會奢侈到將大米飯當作三餐的主食,基本上都是以紅苕、洋芋或是小米麵來代替。


    今天周清茹做的是苞米,青色的苞米棒子簡單清洗,直接扔進灶膛裏,火焰灼燒外皮,期間來回翻動,過不了一會就會滿屋子飄香。


    此時鍋裏的臘肉也煮好了,用筷子挑出,不等其變涼,就切成薄片,和備好的洋芋一起翻炒。


    周清茹特地放了很多的辣椒,王鶯花口重喜辣,尤其愛吃醃製過的小米椒。


    周清茹自己不會做,但隔壁嬢嬢會,上次王鶯花走後,她便軟磨硬泡討了一罐過來,舀出一勺放進鍋裏,她似乎覺得還不夠,於是又加了一勺。


    一切準備妥當,門外也恰好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這是王鶯花,或者說是阿茹這兩年走路時特有的音調。


    周清茹曾經好奇地去研究過那雙長相奇怪,有著黑色細長後跟的鞋子,心想這玩意哪有草鞋來的舒服,怪不得媽媽穿上它以後連走路都會左右搖晃。


    抓緊最後的時間環顧了下屋子,周清茹慶幸自己有每天起床就打掃衛生的習慣,桌子凳子上都沒有灰塵,飯菜也正飄著香。


    她想著自己應該已經做得很棒了,媽媽看到後肯定會高興的,不至於像上次回來時那樣滿臉哀傷。


    於是周清茹挺直腰板,努力抬起頭,站在進門的地方。


    “媽媽,你回來啦”的音節在喉嚨裏來回翻滾,隻待王鶯花踏入家門,就能立馬迎上。


    可那“噠噠”的聲響卻意外地在門外戛然而止,傍晚橙紅色的夕陽明明斜拉出了一個曼妙女人的影子,她卻仿佛靜止了一般,與周清茹隔門相望。


    小女孩不疑有他,三步並作兩步便邁出了門,歡天喜地地張開短短的胳膊就要去抱,可那句醞釀了許久的歡迎語臨到出口卻變了模樣。


    “媽媽,你……怎麽哭了?”


    周清茹確認眼前的人就是媽媽,但她想不通為何今天的阿茹會任由眼淚弄花了妝。


    妝這個詞是阿茹教的,也成為了周清茹心裏“兩個媽媽”的分界線,沒化妝的是王鶯花,化了的便是阿茹。


    阿茹把妝看得很重,她曾經不止一次和周清茹說過,外麵的世界人人都喜歡妝,女人們也都化妝,沒了妝別人不認識你,你也沒臉去認識別人。


    如此富有“哲理”的教導顯然超出了周清茹的認知範疇,但有件事她卻記在心裏了,那就是要“保護”好媽媽留在家裏的瓶瓶罐罐。


    每天都得拿出來擦灰打理,隨後再擺得整整齊齊,就像照顧裝著爺爺、奶奶、爸爸的木框那樣無微不至。


    “丫頭,媽媽要去個很遠的地方,你自己好好過,等媽媽安頓好了就接你過去。”


    是阿茹先開的口,她的眼淚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過,隨意地伸手一抹,臉上的妝花得更厲害了。


    周清茹想要提醒,卻被自己媽媽的話一把扼住了喉嚨,隻能呆呆地看著阿茹一次又一次地說“對不起”。


    “你們說爺爺奶奶去了很遠的地方,又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連媽媽也要去,那很遠的地方到底是哪裏呢?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不能去?”


    巴女騎牛唱竹枝,藕絲菱葉傍江時。不愁日暮還家錯,記得芭蕉出槿籬。


    大寧河兩岸連綿的青山還是如千年前那般蒼勁有力,可周清茹稚嫩的靈魂卻連同她的家,在這個夏天被撕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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