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肖堯回家給奶奶拿一些換洗衣服。


    家裏的固定電話忽然響起了很尖利的聲音。


    肖堯向來不喜歡在夜晚聽到這個聲音,因為它總是讓他感到心驚肉跳。


    而且帶來的,從來都是壞消息。


    打個比方說,班主任老師告狀的電話。


    “喂?”肖堯接電話的時候,語氣還是有些抽噎。


    “肖堯,是我。”電話裏響起的是鬱璐穎的聲音。


    “怎麽了?”肖堯已經隱隱約約猜到鬱璐穎要說什麽了。


    “……奶奶。”鬱璐穎沉默良久後,開口道。


    “我知道了。”這一刻,肖堯心如止水:“我現在過來。”


    等了兩分鍾,沈婕沒有回複。


    “也沒說不聞不問,”肖堯疲憊地說:“但是他們應該是不大開心的,說既然我是長孫,權利義務相對等,殯葬這一塊我出錢出力那都是應該的——就摁鬧脾氣唄。”


    “我爸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另一個妹妹,“肖堯告訴天韻:“但你還記得不?昨天尼瑪前腳剛走,後腳她就召集了所有親戚和遺囑公證人交待後事,把這套房子還有她的全部存款都留給她的長孫,我。”


    嗯。


    “你說你在赤道幾內亞回不來是什麽意思?”肖堯拎著固定電話的聽筒,幾乎是在咆哮:“那是你媽!你媽的追悼會!”


    是小婕呀~:


    以上就是全部聊天記錄,沈婕一共回了他六個字,嗯,嗯,嗯,去洗澡。


    奶奶的換洗衣物自是不用再帶了,他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心急火燎地趕往醫院。


    “對,”肖堯疲憊地同意道:“我們家的人都是白眼狼,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堂吉訶德:


    睡了嗎?”


    首先,鬱璐穎和她的父母、舅舅他們都來幫忙張羅了。


    “堂吉訶德:


    [表情]


    堂吉訶德:


    是小婕呀~:


    嗯。


    “就為了這套破房子,”天韻難以置信道:“他們連自己媽的身後事都不聞不問了?你這些親戚就都這麽勢利?”


    “我是說你們姓肖的,”天韻想了想,認為上麵這話不太妥,多少濺到了自己身上,遂又修正為:“你們肖家人,沒一個好東西!”


    “辦後事的錢我給你匯。”


    順便”


    ——分割線——


    在路上,肖堯拿出手機,打開了手機qq.


    qq界麵上顯示堂吉訶德在數小時前發送了好友申請,而“是小婕呀~”則在約10分鍾後通過了驗證請求。


    “堂吉訶德:


    我奶奶走了。


    去洗澡。”


    節哀


    是小婕呀~:


    這一次,是秒回的。


    今天,再次謝謝。


    這麽大的事情,就落在肖堯、沈天韻這兩個15、6歲的半大孩子身上,誰也沒有經驗,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不用你提醒我,”肖tu疲憊地說:“這邊工期緊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回魔都的航班現在因為天氣原因全都停了,外麵什麽天氣我看不見你也看不見嗎?”


    堂吉訶德:


    肖堯抹了抹自己的眼眶,開始編輯信息。


    “難道太奶奶除了你爸以外沒別的子女了嗎?”天韻抱怨道:“我怎麽記得不是這樣呢?”


    嗯。


    肖堯小時候參加過其它長輩的後事,但是操辦後事,這事情他沒幹過。


    到家了嗎?


    喪事雖然弄得一個頭兩個大,不過還是有人幫了忙。


    肖堯:“……”


    堂吉訶德:


    咋改qq名字了?


    是小婕呀~:


    “yeahwhatever.”肖堯道:“你們姓沈的都是好東西,拋夫棄女,特別好。”


    是小婕呀~:


    是小婕呀~:


    “你們家的人都是白眼狼,”沈天韻暴跳如雷,直接開罵:“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可鬱璐穎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鬱家人(們)跟肖堯關係再近,也畢竟算是外人。


    住在隔壁的肖堯舅舅倒是比肖堯那不露麵的母親有良心,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幫了不少忙。


    至於肖tu的弟弟妹妹們,雖然嘴上鬧脾氣說不管,而且也確實在錢上麵一毛不拔,但最後到底還是出了力氣。


    甚至與肖堯產生了爭執。


    “請神父做彌撒?撒麽子啦?儂腦子瓦特了。”大嬢嬢說。


    “拿(你的)小姑父認得下海廟的住持,”小嬢嬢道:“請下海廟的和尚來做法事超度可以打很大的優惠折扣。”


    聽到“下海廟”三個字,肖堯就想到釋慧那老禿驢還沒抓到,大搖其頭。


    “好來拿(你們),”叔叔道:“又是神父牧師又是和尚的,現在提倡綠色環保,喪事儉辦,我覺得就找個價佃便宜的一條龍算來——”


    往善意的方向想,叔叔倒有可能是好心,想為這小長孫省點錢,不過肖堯並不領情。


    “好來!”肖堯抬手打斷了他們的爭執:“既然大家口口聲聲強調我是長子長孫,既然大家表決推舉我來安排奶奶後事,既然大家一致同意由我來負責一切費用,那就我說了算。我說怎麽辦,就得怎麽辦。”


    大嬢嬢,小嬢嬢和叔叔見這個晚輩盡然這樣態度強硬,一時都愣了,麵麵相覷。


    然後,兩個嬢嬢跳起來和肖堯吵架。


    沈天韻煩躁地捂住耳朵,裹緊她的小被子,在肖堯的床上翻了個身。


    “還有,她又是誰啊?怎麽一直在這?”小嬢嬢指著天韻裹著被子的後背問道。


    “這裏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多了,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肖堯不耐煩地回懟道。


    “你這個小孩怎麽跟家裏大人講話呢?”大嬢嬢厲聲喝道。


    “你這麽大的人怎麽跟當家的講話呢?”


    ……


    喪禮應該是在逝者去世後的三日後舉行,這是傳統。


    但是由於肖堯、天韻實在是沒經驗,等他們知道這個傳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而,和親戚們的爭論不休,導致該做的事情還什麽都沒有做。


    然後,爭執的內容又加上對於喪禮一定會延期的指摘和責難。


    最後,肖堯幹脆徹底獨斷,把這些不聽指揮,破事又一堆的大人統統請了出去,告訴他們喪禮準時舉辦,此前不必再見。


    然後,肖堯向經驗相對豐富的舅舅請教了基本流程,又跟鬱波溝通調整後,整理出了一份工作計劃,接著,將小熊、帶魚、張嘉龍等等,能來的全都抓了過來,加上原本就在的鬱璐穎和沈天韻,一群孩子兩兩一組,分配了各自能勝任的工作環節,保障了通訊工具,肖堯自己坐陣軍中,居中協調,聯絡安排沈天韻跑腿並支付相關費用。


    喪禮的準備工作總算是開始緊鑼密鼓地推進了。


    三天以後,繆錦芳的追悼會照計劃在龍華殯儀館舉行。


    還是那個地點那條街,肖堯感覺這似乎就是幾個月前宋海建所用的場館,但這部分是張嘉龍負責辦的,他沒留意也很正常——這也就無所謂了。


    喪禮沒有請龍華殯儀館的司儀,這場追悼會由鬱波住持,實際上就是一台超度亡者靈魂的彌撒。


    追悼會的細節想來並不是讀者想看的,在此不做贅述,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卡爾施德林先生也不請自來,代表“明業守望者”出席,並送上不菲的吊唁金。


    肖堯沒有同他客氣,轉手把這筆錢交給了鬱波,請他按照中世紀的傳統,在將來的日子裏為繆錦芳再獻三十三台彌撒。


    另外,肖堯見到了久違的表哥、堂哥和表姐,他們還以為天韻是肖堯的女朋友,皆懼驚歎這位年紀最小的長孫是傻人有傻福。


    他們的評價是肖堯和天韻頗有夫妻相,如果不是場合不對,肖堯簡直要啞然失笑了。


    這一天雪開始小了一些,等下午即將開始追悼會前的一小時,幹脆完全停了。


    肖堯和沈天韻兩個人站在永安廳的門口,迎接來訪的賓客,並收下份子錢。


    大小嬢嬢站在永安廳門口的另一側,幫忙迎賓並監督份子錢的數量——她們聲稱這其中也有她們的份,肖堯並不確定這合不合規矩,但看在她們今天態度不錯的份上,就由她們了。


    “你進去吧,”肖堯壓低聲音對天韻說道:“你站在這算怎麽回事啊?”


    “我不能站著這嗎?”天韻小聲道:“我也是直係親屬啊。”


    “我怎麽跟我親戚解釋啊,”肖堯苦笑道:“他們隻當你是我早戀的對象,小女朋友——一個壞孩子。”


    “愛當什麽當什麽唄,”天韻道:“你能找到我這麽好看的女朋友,多有麵子。”


    “那是,我哥哥姐姐不是都說咱倆有夫妻相嗎?”肖堯道:“看來你還是有點像我的,這都是因為我先好看了,強大的基因。”


    “臉都不要了,yue.”天韻道:“我要是長得像你,我的人生就over了。”


    “哦喲,來了啊,”肖堯一邊說著,一邊迎上前兩步:“阿姨,穎穎。”


    來者正是鬱璐穎和鬱麗華母女二人。


    她們二人進入永安廳後,肖堯本想問天韻“你是我女朋友,那剛剛進去的人是誰”,想想還是算了。


    不要沒事討人嫌吧。


    “你站在這裏,是想等她吧?”肖堯的眼睛看著龍華大廳進來的門口。


    “不然呢?”天韻道:“還能等誰?”


    “她不一定會來。”肖堯說。


    他希望自己是錯的。


    “她說過不來了?”天韻看向肖堯。


    “沒說,”肖堯回答道:“她在qq上說的是,看情況。”


    “那不就得了?”天韻道:“她肯定會來的。”


    “嗯嗯。”肖堯敷衍道。


    但他希望她是對的。


    可隨著時間的一分一秒流逝,越接近下午3點整,父女兩人的心就越向下沉去。


    越來越沉。


    “肖堯,”鬱璐穎怯生生的聲音從肖堯的背後想起:“快開始了,舅舅喊你們進去了。”


    大嬢嬢和小嬢嬢也抬起手機看了看時間,轉身走進永安廳。


    肖堯深吸了一口氣,轉向了天韻:“走吧,咱們進去,要開始了。”


    “……”天韻癟著嘴,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隻是繼續眼巴巴地盯著門口看,仿佛快要哭出來了。


    肖堯伸手抹亂了天韻的頭發,強行試圖給她一個隻屬於父親的安慰笑容:“走吧。”


    少年頓了頓,又輕聲補道:“女兒。”


    追悼會結束後,肖堯帶著叔叔、嬢嬢進去,安排了他們去跟進火化、取盒的事宜,並打電話通知租好的大巴車司機半小時後來接。


    他帶著賓客們上車,清點好人數,這才駛向昨天訂好的“順豐大酒店”去吃席。


    一直忙得如陀螺般的少年直到這時候,才有空摸出手機,給沈婕打了一個“?”。


    想了想,沒有發送,又把“?”給刪去了。


    正當肖堯對著手機沉思應該如何措辭時,手機卻振動了一下。


    沈婕主動發來的信息。


    “是小婕呀~:


    對不起,我想想我還是不去了。


    是小婕呀~


    我會為她祈禱的。”


    肖堯的手指在鍵盤上輸入了“沒關係”這三個字,然後又刪掉了。


    他重重地往大巴的後座上一靠,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去他媽的。”


    身旁的沈天韻仰起臉看了看他,伸手握住了他,還捏了兩下。


    肖堯沒有睜眼,隻是反捏了兩下天韻的小手,作為回應。


    忙完一切的這天晚上,肖堯謝別了前來幫忙的同學朋友們,拖著疲憊的身子,領著天韻回到空蕩蕩的家。


    他打開衣櫃,打算換掉身上的正裝。


    可是,衣櫃裏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天前,晚上在家整理好,準備等下要去帶給奶奶的換洗衣物。


    肖堯忽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未成年人的崩潰,也是就在一瞬間。


    肖堯用手扶著衣櫃敞開的門,腦袋和整個上半身沒入衣櫥中,頭頂頂著那麵這半年來自己曾經無數次穿梭於其中的鏡子,哭得像一個1200公斤的野人。


    “哭得像一個1200公斤的野人”是天韻以前說的,天知道她們那個時代的爛梗都是些什麽意思。


    天韻上來從後麵抱住肖堯,玉手輕輕拍著小爸爸的胸膛。


    肖堯轉過頭來,滿臉都是淚痕,聲音嘶啞:“你都知道的,對不對?”


    “知道什麽啊?”天韻莫名其妙道。


    “奶奶是05年去世的不?”肖堯嗚咽著問天韻:“如果是的話,你為什麽不早點警告我,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我們還可以提前應對,改變——”


    “我不知道呀,”天韻嚷嚷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奶奶是什麽時候去世的?”肖堯詰問道。


    “阿爸爺叔!”天韻大怒:“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誰又好受了?別拿我撒氣行不行?你太奶奶是什麽時候去世的你知道嗎?”


    肖堯沉默了。


    對於天韻來說,一手把父親帶大的太奶奶(至少是帶了一年多),的確是一個素未謀麵,亦不知姓名的老人。


    而她的不了解,主要責任人毫無疑問是肖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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