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到的時候,雪已經下得更大了。


    從事後來看,這一天應該是這場暴雪從氣候現象轉換為氣候災害的轉折點。


    在住院樓門口大堂往外看時,肖堯深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折身上去拿傘,便走了出去。


    雪已經堆起了那麽厚,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中跋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像鋪天蓋地的雪一樣向他襲來。


    肖堯想,那僅僅是因為我是一個人,單單就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直到我死掉的那一刻為止,盡是如此。


    柏油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被多次清理,高高地堆在了路肩上,兩邊的落差讓馬路看起來像一條幹涸的河道。


    肖堯在紛雪中自怨自艾了一會兒,便見路的盡頭緩緩出現了黑色的影子——像是被纖夫們拉著逆水而上的船,伴著風雪的號子,朝著醫院方向蠕動了過來。


    肖堯有點緊張,提肛,吸氣。


    黑色奔馳在少年的麵前緩緩停下,他還在猶豫該不該去幫忙拉車門的時候,車門已經自己打開了。


    “聖洗、堅振和終縛一套都做好了,”鬱波朝沈婕點了頭,轉向肖堯道:“老人家已經不能吃東西了,所以沒能領成聖體,聖名叫大德肋撒。”


    肖堯再次目送著奔馳車揚長而去。


    他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去摟她。


    少年與正在摘下墨鏡並疊起來的老男人四目相對,感覺心髒停跳了半拍。


    “聖誕節那天晚上的事兒,”肖堯苦笑道:“我一直想告訴你,但你又不接電話。”


    “小媽媽!”天韻激動地喊道。


    沈婕滿臉冷漠,用看似輕柔實則不容忽視的堅定力量將天韻撥到了一邊,問肖堯:“你奶奶是在……”


    沈鴻生把疊起來的墨鏡隨手放在一邊,扭頭與沈婕互相親吻了對方的臉頰,朝肖堯擺擺手,又把車窗升了起來。


    “鬱神父。”沈婕不鹹不淡地點了頭,沒有喊“波哥”,而是如此稱呼道。


    接著,她一邊疑慮地上下打量著天韻,一邊朝肖堯投來了質詢的眼神。


    “小媽媽?”天韻的語調中有些受傷。


    “你走不走的?”沈婕的回應和打在肖堯臉上的雪一樣寒涼。


    沈鴻生一甩頭,小梁也隻得聽從主命,將手裏的黑傘遞到沈婕手中,拉開了副駕的門。


    “辛苦你跑一趟了,波哥。”肖堯微微欠身,禮貌致謝。


    肖堯看到一個小個子的女孩,穿一身潔白的羽絨服——那玩意兒是正品加拿大鵝,肖堯卻認不出來。女孩的臉有點圓,可能和這個黑長直齊劉海的發型有關係——其實也不是很長,隻是比起暑假剛剪的那會,已經長了許多。


    沈鴻生再次搖下了車窗:“小梁!”


    “叔叔。”肖堯下意識地喊道。


    沈天韻守在奶奶的病房門外,伸著脖子一直看電梯間過來的方向,一見到沈婕的身影出現,她便雀躍起來,快步朝她走去。


    肖堯還沒來得及回答,奶奶的病房門就被人用力向裏拉開了,接著走出一個身材高挑,身穿黑色蘇塔與皮鞋的男子,身後跟著他的外甥女鬱璐穎。


    少年不由得悸動起來,脈搏狂跳血管擴張——上身和下身一起。


    沈婕看清了是沈天韻,顯然是大吃一驚,嚇得花容失色,俏臉發白,連退三步,好像見到了鬼魂一樣。


    在前往奶奶病房的一路上,無論肖堯問了多少問題,沈婕皆是一語不發。


    那被喚作小梁的司機回頭看了一眼沈鴻生,又看了一眼沈婕,麵露為難之色。


    “小沈。”鬱波看到沈婕時有一點點驚訝,但也沒那麽驚訝。


    見沈鴻生把保鏢都帶走了,肖堯再也無法抑製自己放肆一下的衝動。


    “嘿,”肖堯說:“你好。”


    肖堯的雙手摸到了沈婕的後背,後者卻麵無表情地用彎曲的左臂將他向外麵格去。


    一條穿著黑色西褲,深色襪子和尖頭皮鞋的美腿伸了出來——等等,那不是沈婕,是那天見到的司機。


    接著,肖堯便盡量簡明扼要地和沈婕講了所發生的事情。


    “走啊。”半響,少女終於開口對少年說話了。


    沈婕直起腰,終於往肖堯站的地方走過來了,那撐傘的司機兼保鑣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過來。


    肖堯正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另一邊的車窗也被搖了下來。


    啊,是了,既然“司機”坐在沈婕邊上,那麽今天的司機是誰呢?


    這白羽絨服的姑娘下身穿著光腿神器和駝色的中筒靴(不過肖堯不懂什麽光不光神不器的,隻管它叫“肉色絲襪”),戴著露指的毛絨手套,雖然站在司機的傘下,頭發上還是很快沾上了數片雪花。


    “公共場合。”肖堯及時提醒道。


    “走。”肖堯隻得退開半步。


    她依然貌美如花,嘴角隻要微微上揚,兩個清晰的酒窩便會明顯地顯露出來,可惜她在看到肖堯的時候,就表演了一個“笑容大消失術”。


    沈婕聽罷,低頭陷入了短暫的深思,而當天韻再一次上來擁抱她時,她卻再一次用和對付肖堯一模一樣的動作格開了。


    沈婕站在肖堯身邊兩米開外,自己舉著傘,卻沒有與雪花落滿身的肖堯分享的意思。


    沈婕張開口,形成了一個“你”字的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衝肖堯點了一下頭——也許點了,也許沒有點,便低下頭走到駕駛位邊上,和搖下車窗的司機說話。


    這司機手裏拿著一把黑傘,利落地撐開,看了麵帶尷尬神色的肖堯一眼,便轉去車子的另一個門,顯然是要為他的主人拉開車門。


    “這都應該的。”鬱波一擺手道。


    “奶奶意識還清醒嗎?”沈婕插口問道。


    “眼下還可以,”鬱波道:“說話思路挺清爽的。”


    肖堯剛要答話,卻感到右臂一沉,沈婕雙手挽住了自己的胳膊,那分量像是恨不能掛在肖堯身上,就如她回家之前那般。


    一瞬間,沁人心脾的體香湧進了肖堯的鼻孔。


    肖堯知道,她來了。


    自己的妻子回來了。


    for now.


    “我們進去吧?”沈婕抬起頭,溫婉地征詢肖堯的意見。


    繆錦芳中午還在沉睡或者說昏迷不醒著,也不知是否是領了入門和終縛聖事的果效,這會兒雙眼炯炯有神。


    肖堯盡量避免自己去想“回光返照”這四個字。


    老人家看到沈婕進來,黯淡渾濁的瞳孔中亮起了光,雙眸中好像有星星,在呼吸機麵罩下的呼吸也變得沉重和急促了起來。


    “奶奶您躺著!”沈婕見繆錦芳吃力地要坐起身,忙撇下了肖堯,箭步上前扶住老人。


    沈婕與繆錦芳的談話持續了一段時間。


    也許是十分鍾。


    也許是二十分鍾。


    就當作是十五分鍾吧,反正肖堯望著沈婕的時候,很難關注到時間的流逝。


    繆錦芳這會兒的精神尚且算是不錯,但是聲音依然舊不大,沈婕麵對著窗戶,坐在肖堯的左手邊,向左前方微傾身體,將自己的左耳靠近奶奶的嘴唇,然後轉過頭來對她輕聲講話。


    如此循環往複,讓對話進行著。


    主要是奶奶說,沈婕聽,抑或是應聲。


    出於好奇心,肖堯想要聽聽她倆到底在說些什麽,卻聽不清晰,隻能聽到淅淅索索的講話聲。


    那些講話的聲音沒有經過聲帶,聽起來隻是用氣流形成的交流。


    肖堯放棄了旁聽的打算,將自己的脊梁骨挺得很直。


    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他的左手與沈婕的右手十指相扣,緊緊牽在一起。


    需要指出的是,是沈婕主動牽他的。


    肖堯能感覺到兩人的手掌相交處全是汗水,在這個大雪天似乎不太尋常。


    他分不清這汗水是自己的,還是沈婕的。


    大抵是沈婕的罷。


    忽然,沈婕的右手輕輕抽動。


    肖堯下意識地順從她,放開了自己的手。


    沒想到沈婕抽出手以後,順勢從後背環住肖堯的腰,就勢往自己的身上一拉。


    !!?


    肖堯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靠在——貼在了沈婕的身上,如果兩個人的性別和體型反一反,這叫作香軟滿懷,現在嘛……好吧還是香軟滿懷。


    少年沒有心思去注意少女身上的香氣,隻知道對方的纖手自下而上抬了起來,摩挲著自己的右側臉頰,用無限溫柔的語氣說道:“奶奶您放心,肖堯他是個大孩子了,他會照顧好自己的。”


    肖堯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沈婕又道:“我也會照顧好她的。”


    以上兩句話不再是悄悄話,而是正常的音量,吸引著鄰床整日昏睡的老太都伸過頭來看這邊。


    肖堯有些感動,又有點心酸,起碼鼻子是酸酸的。


    繆錦芳喜道:“婕婕,你答應我了?”


    “嗯,”沈婕點頭,柔聲道:“奶奶,我答應您了。”


    “那我就放心了,”繆錦芳滿足地說:“菩薩保——iesu保佑你啊。”


    肖堯站起身來,扶著奶奶慢慢地躺下,在她的臉上,肖堯看到了滿足與放心的笑容。


    “肖堯……”


    就在肖堯牽著沈婕的手要走出病房門的時候,繆錦芳忽然又喚了他一聲。


    肖堯停駐腳步,回過頭去,奶奶卻隻是欠身望向他們片刻,沒再說什麽,便頷首示意他們離去了。


    二人和天韻在五樓等了一會電梯,沈婕不耐煩,說要走樓梯,期間兩個人一直牽著手,沈婕沒有放,肖堯自然也沒理由主動放。


    下到三樓的時候,沈婕停下腳步,向空蕩蕩的樓梯井上下張望了一下,便用力把手從肖堯的手心裏抽了出來,還當場拿出一塊方帕子擦了擦手心,這個動作讓肖堯覺得很受傷。


    自從幼兒園畢業以後,肖堯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帶手帕。


    兩個人互相對對方投去了一個疑惑的眼神,然後並肩走到了一樓。


    醫院的門外依舊是漫天的鵝毛大雪,甚至比沈婕來的時候更大了。


    兩人並肩站在房簷下,望雪。


    肖堯給天韻使了個眼色,天韻雖然依依不舍,但還是會了意,借口奶奶身邊不能長時間無人陪護便離開了,留肖堯和沈婕二人獨處。


    沈婕拿出一條圍巾,給自己係好,並且拒絕了肖堯的幫忙,隨後重新戴上露指手套,漫不經心地探出手心,好像是要去接那漫天飛舞的雪花。


    “剛開始下雪的那天,”肖堯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我和天韻還有y……還有他們一起,堆雪人的時候,天韻問起媽媽這時候在做什麽——我,我也想知道你當時在幹什麽,想和你像現在這樣……一起看雪。”


    沈婕沒有說話,隻是把落滿雪花的手縮了回來,雙手摩擦,再放到櫻桃小口前哈氣。


    肖堯想要聽聽沈婕對於鏡子關閉,女兒被困在2004年回不來這件事的看法,但沈婕似乎是懷著什麽心事,對此並沒有表達什麽態度。


    少年心裏盤算著,到底該不該告訴沈婕,結婚證變化的事情。


    他相信透露這個事實,是具有風險的行為。


    正向的結果是,這件事會重新激起沈婕的妒忌心和占有欲。


    負向的導向是,沈婕會覺得,“既然如此那就祝福你們,你就更不必來找我了”。


    當然還有一種他最不想看到的可能性:she doesn\"t really care about us.


    最終,肖堯還是決定,保守一點。


    “那個,”肖堯再次清了清嗓子,咽下一口水,轉向沈婕,對她微微躬身致意:“今天謝謝你了。”


    “奶奶已經說過謝謝了,”自從離開繆錦芳所在的病房後,沈婕這還是第一次開口:“你就沒必要再說這些了。”


    “我知道,我知道,”肖堯忙不迭道:“但作為她的孫子,我也應該謝謝你。”


    “奶奶,”短暫的沉默後,沈婕被包裹在圍巾下的喉嚨動了一下:“有可能會……好嗎?醫生到底怎麽說的?”


    肖堯看似答非所問,實則非常清晰地回答道:“波哥說,奶奶領了入門聖事和……臨終聖事,她一定可以直升天國的。”


    “那就好,”沈婕頓了兩秒鍾,再補充道:“波哥從來不騙人。”


    “波哥從來不騙人。”肖堯語氣堅定地點了點頭,好像在拚命說服自己一樣。


    接下來,少男少女之間,再次陷入了一陣不太長的沉默。


    沈婕看起來有一點點焦急,她不停伸脖子張望,不時拿出手機按著上麵的硬鍵盤。


    肖堯知道,她在催促她的黑色奔馳。


    他還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沈婕再次朝手掌哈氣,輕輕跺了跺被包裹在雪地靴中的腳:“要不你先上去吧,外麵怪冷的——我是說,多陪陪你奶——”


    肖堯開口打斷了她,腳跟被凍在地上了一樣:“你說,奶奶到了天國以後,是不是地上的事情,她都能看到了?”


    沈婕遲疑道:“也許吧……這我不太清楚,這種事你應該問波哥。”


    “如果她都能看到的話,”肖堯躊躇地推理道:“那麽,她——”


    肖堯剛說完“那麽,她”,連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都沒有說,沈婕就露出警惕的神色,朝旁邊退開了半步:“你道德綁架我?”


    “啥?”肖堯說。


    “我好心來幫忙,來關懷奶奶,”沈婕的語氣有些激動了起來,看向肖堯的那刀子般的眼神讓他有一丁點的害怕:“你卻想道德綁架我?”


    “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肖堯用力搖搖頭。


    “你最好是沒有。”沈婕語氣頗重地警告道。


    “但是咱們倆現在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肖堯脫口而出,語速也有點加快了:“我是被甩了嗎?如果是的話——”


    “是。”沈婕仰起臉,迎上了他的目光,肯定地回答道。


    肖堯的“如果是,那麽xxxxxx,如果不是,那麽yyyyyy”剛展開了一個開頭就被掐斷,他有些後悔,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導向出了問題,但是事已至此,隻能順著這個邏輯繼續往下走。


    “如果是的話,”肖堯道:“至少給我一個分手理由,不要這麽不清不白——不清不楚的,而且,我沒有同——”


    “分手為什麽還要理由?”沈婕語氣奇怪地說:“又不是離婚,分手隻要單方麵做決定就好了,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肖堯本想說“怎麽就不是離婚了”,又覺得沒什麽意義:“我得對你負責。”


    這句話是想提醒對方一個曾經發生過的事實,但現在已經是2005年了,對於鐵了心想要離開的女孩來說,這同樣毫無意義:“謝謝,我不需要了。”


    肖堯:“至少給我一個理由,有那麽為難?真實的理由,你放心,我能承受的。”


    沈婕有些猶豫,低頭思考著,用穿著雪地靴的右足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圓圈。


    “我有知道為什麽的權利。”肖堯強調道。


    沈婕抖掉了足尖上的雪。


    “拜托,你讓我死的明白一點。”肖堯用換了盡量誠懇的語氣說道:“對你沒有損失。”


    “很多時候,無知不一定是壞事。”沈婕的聲音輕了一點,口氣也鬆動了,但還是沒有看肖堯。


    “是壞事,”肖堯說:“一定。”


    “天——”


    一道強光雙閃劃破了已經略微有些暗的天色,沈婕和肖堯一起朝雙閃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那輛熟悉的黑色奔馳。


    沈婕抿緊了嘴唇,低頭撐開了那把巨大的黑色陽傘,輕盈地踏雪而行。


    肖堯下意識地跟了過去,毫不客氣地鑽進了沈婕的傘下,與她貼得很緊。


    沈婕沒有看他,也沒有把他趕出傘下,隻是急匆匆地前行。


    “天什麽,你說呀?”肖堯焦急地催促道。


    “再見。”沈婕已經走到了黑色奔馳的跟前,頓了頓又道:“我會為奶奶祈禱的。”


    深色的車窗緩緩落下,映出眼簾的是前嶽父沈鴻生那張可憎的,皮笑肉不笑的臉。


    肖堯張了張口——事已至此,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或者說,想說的話太多,不知道哪句才是管用的。


    “等等。”肖堯發出了徒勞無功的挽留。


    “還有,”沈婕已經拉開了車門,但還沒有坐進去:“可不可以不要再來我學校門口堵我,無論是你們誰——那會讓我很困擾。”


    肖堯:“……”


    沈婕一字一句道:“如果我再因為你——再因為你轉一次學校,你不會再有任何機會找到我。”


    “可以,”肖堯作出承諾,並討價還價道:“我可以答應你,但是你把我加回來,至少平時有事方便聯係,也要讓我和天韻至少知道你還平安。”


    沈婕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神色黯然地坐進了轎車的後座,拉上車門。


    沈鴻生對肖堯聳了聳肩,攤手,然後舉起右手的食指和與中指並攏在一起,抵在右眼眉毛右上方,然後向右上方揚起。


    肖堯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嘲諷。


    夕陽在白雪的反光中,於拉著窗簾的車窗上映照出一張落寞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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