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話劇,走出來後已經8點多了,秋火明取了車,劇場門口的人還在議論紛紛,一個個情緒激昂。


    顧曉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你有沒有一種熱血澎湃的感覺?”


    “有有有,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先送你回家,然後我騎車回去……”


    顧曉然指揮著他,將車推出人群後說道:“申海的晚上也有很多人的,別擔心我,記得到了學校給我寫信,還有……新的小說也得寄過來……”


    “好,一周一封。”


    “拉鉤。”顧曉然站在街頭,向他伸出右手小拇指。


    秋火明拍了拍她的肩膀,“太幼稚了,我實在是拉不下臉來……”


    話音一落,他的手被她捉住,緊接著小拇指被顧曉然的小拇指給迅速地鉤住,隨即鬆開,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好了,拉過鉤了,可不許賴,走了走了,快出發吧。”


    “你竟然也會突然襲擊了,孺子可教……”秋火明也不介意,翻身上車,載著顧曉然沿著主幹道往南行駛。


    這種事情,家裏小妹喜歡做,他也被迫配合了幾下,早就適應了,不過大庭廣眾之下,倒是第一次做。


    七兜八繞地回到了‘文德裏’。


    弄堂裏那些乘風涼的人已經絡繹回去了,路上沒什麽人,但是兩側的民房裏,聲音依舊吵雜,秋火明將車停在葉阿姨家的門口。


    他指著門小聲地問道:“要進去坐一會兒嗎?”


    顧曉然搖搖頭,“太晚了,我還得回去呢。”


    “還有,明天我不送你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秋火明笑道:“我一個大男人,能有啥事,倒是你,路上騎車走大路,別走小路……”


    夜色正濃,巷子裏有悉悉索索地蟲豸發出聲響。


    門口隻有室內的光,隱隱照出來,周圍黑漆漆地。


    顧曉然突然抬起頭說道:“你閉上眼睛。”


    秋火明退後一步,“你不會想送我東西吧……”


    “你想的美,你可別睜開眼睛啊!”


    秋火明“哼”了一聲,閉上眼睛。


    顧曉然突然靠近他,她伸出手,輕輕環住秋火明的腰,片刻就鬆開了。


    “走了。”她轉身踢開車子支架。


    秋火明睜開眼睛,看著她頭也不回地抬腳上車,消失在轉彎處。


    他一時間有些惆悵,內心五味雜陳。


    秋火明歎了一口氣,正要轉身,隻見兩扇門當中的窄巷子裏,牟錦山突然裏麵走出來,他臉色有些不虞地看了一眼秋火明。


    “開門,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秋火明心裏有些不安,這大叔是蹲在這裏逮自己來了?自己貌似也沒做什麽……


    他取出鑰匙,打開門。


    一樓臥室裏傳來葉阿姨的聲音,“小秋回來啦?”


    秋火明應了一聲,“葉阿姨,是我。”


    “熱水燒好了,就來該打浴間……”(熱水燒好了,就放在洗澡間)


    “好嘞,謝謝葉阿姨……”


    “伐要客氣……吾先困覺了……”(不要客氣,我先睡覺了)


    門“哐當”一聲被牟錦山給關上了。


    他跟在秋火明身後上了二樓,進了臥室後,他拉過椅子坐下,看了一眼桌上打開的文集,半響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一個信封跟一個四方形盒子。


    “信封裏的錢是還你的,這手表是送你的賀禮。”


    秋火明一聽這話,接盒子的手抖了一下,“太貴重了,牟叔叔,我不能要!”


    “你是老秋的兒子,就這破事,你還瞞著我,要不是我打了個電話回單位,還要被你蒙在鼓裏……算了,不計較了,這是作為長輩給你的,你就收著!”


    牟錦山瞪了他一眼,“去羊城,好好讀書,你別……咳咳,你別到處招惹小姑娘!”


    秋火明睜著無辜的眼睛,“我……”


    “我什麽我,你……咳咳,你對曉然……咳咳,我剛看到了,你要是!”他組織了半天語言,都沒說個所以然來。


    “算了算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自己解決,老子跑了一天了,還要來你這兒來受氣!我走了,明天你去碼頭,別誤了點……”


    牟錦山撂下這句話,起身轉身就走。


    “哎,我送你……”秋火明趕緊追了過去。


    “滾滾滾,看到你,我這心裏就煩,你快去洗個澡,早點睡!”牟錦山氣呼呼地走了。


    秋火明被他這波話,說的一頭霧水。


    牟大叔今天怕是吃錯藥了,一會兒對自己像春風,一會兒又像階級敵人……怕是男人到了中年也是有更年期。


    回到臥室,他看了看放在床邊的盒子,內心雀喜,立即拆開包裝,盒子裏麵安靜地躺著一塊“申海”牌男士手表,還帶日期的。


    好家夥,這可是最新款。


    他將手表上好勁,對著鬧鍾調整好時間,戴在手上欣賞了一下,片刻後摘了下來,迅速地下樓,天井裏晾曬的衣服已經幹了。


    他收了衣服,放進臉盆裏,進了洗澡間,準備洗澡。


    明天在船上,三天的功夫,也沒個熟悉人看管財物,大概率是不能去洗澡了。


    今天跑了一天,汗水濕了又幹,洗把澡才會舒服,葉阿姨家的香皂跟洗頭膏味道很好聞,門後放著三瓶熱水,他痛快地連頭到腳都衝洗了一番。


    髒衣服順便手洗了,依舊掛在天井裏。


    “蹭蹭蹭”上了樓,這才將信封打開,他看著放在裏麵整齊的十張大團結,頓時傻了眼,牟大叔這是給多了!


    大團結下麵還有張小紙條,他抽出來看了一眼。


    【多給的錢是賀禮,老秋這家夥怎麽生出你這麽一個大手大腳的兒子,你花錢注意點……牟錦山。】


    秋火明嘴角上揚,老爹這上司不錯啊,能處。


    頭發已經幹了,他收拾好行李,調好鬧鍾,剛想去拉窗簾,一隻野貓跳到窗台上,悠哉地伸出爪子舔了起來。


    秋火明遺憾地說道:“今天沒吃的了……”


    野貓不為所動,幹脆趴了下來,扭頭看了他一眼,接著繼續舔毛。


    秋火明拉上窗簾,熄了燈,回到床上。


    今天確實是累了,黏上枕頭沒多久,就昏昏睡去。


    翌日一早,被鬧鍾吵醒,他按停鬧鍾後,迅速翻身下床,剛拉開窗簾就被嚇了一跳,一隻死老鼠直挺挺地放在窗台上。


    秋火明摸了摸鼻子,左右四顧了一下,巷子下麵空無一人,他迅速地脫下鞋子,用鞋底將死老鼠撥了下去。


    這才關了窗,把行李提著下了樓,葉阿姨已經將早餐買好了,放在桌上,她似乎要趕著出門,語氣急促地吩咐道:“儂到人民路乘16號電車到拾陸鋪,把售票員4分銅鈿,乘汽車,把5分銅鈿……”(銅鈿,錢)


    零錢她放在桌上,“吾先跑了,要去上早班,早飯儂吃特,再會……”


    “謝謝葉阿姨,慢走,等會兒出門,我把鑰匙放在桌上……”


    “好額……”葉阿姨背著挎包出門了。


    “哐當”門合上。


    秋火明放下行李,去天井洗漱,順便將天井裏的衣服都收了,塞進背包裏。


    吃了早飯,把鑰匙丟在桌上,他背著兩個包就出了門,在門口看了一眼手表,時間還早,有了手表就是方便,不用擔心會錯過。


    人民路離他住的地方很近,站台此刻已經有好幾個人站在那裏了,秋火明在站看看了看,主要是看行車方向,方向是對的,他放下心來,沒等多久,電車就“吱呀呀”地靠站了。


    他把雙肩包放在胸口,吉他包背在肩上,這才隨著那幾個乘客一起,從前門上了車,擠到當中的位置後,把錢遞給了售票員。


    一大早上班的人挺多的,左右兩側都是人,座位都滿了,他站在車廂的中段,另一隻手抓著車上的橫杠。


    這裏到拾陸鋪不遠,二十分鍾左右就到了,售票員報的站名。


    秋火明從後麵擠下車,順便看了看背包與褲子口袋,還好,都安然無恙。


    今天的天色灰蒙蒙地,風有些大,但氣溫沒降,身上捂得慌,看來今天要下雨。


    秋火明背著行李快速地檢票上了船,他買的是四等艙,船艙位於輪船的第二層中後部,這裏是始發站,他進來的時候裏麵還沒其他人,艙內有16個鋪位,都是上下鋪,他的位置靠近門口,是下鋪。


    他放下行李沒多久,艙裏陸續就來人了,這艘船的票都賣掉了,也就是說這裏滿員了。


    秋火明把吉他掛了起來,之後他的這個雙肩包就要隨身攜帶了,不管是裏麵的錢也好、證件也好,一旦遺失了,問題就大了,出門在外,小心為上。


    船艙裏的熱水瓶是滿的,看來是船上的工作人員裝的,他把搪瓷茶缸取出來用熱水衝洗了一下,接著將它倒滿,直接放在自己床頭的板凳上。


    四等艙跟他之前乘坐的三等艙的區別就是,這裏沒有洗手台,也就是說,洗漱需要走出艙門,到船的中部公共洗手池解決,此外就是這裏的床鋪多了,其它都差不多。


    他坐在床沿,拿出昨天在劇場買的劇本,四幕話劇裏麵的每個情景都有詳細描寫,他正看得起勁,耳邊突然聽到汽笛聲響起“嗚……”。


    船身動了,他這才恍然發覺,船開了。


    秋火明出了艙門,跟其他乘客一樣,趴在欄杆上,看著逐漸遠離的碼頭,“申海”兩個大字也在逐漸的縮小……


    浪花拍打著船身,旁邊有乘客在說話,“這浪頭不小啊,該不會有台風吧。”


    “呸呸呸,別亂說,有台風,這船根本就不會開!”


    “對對對,大概要下陣雨了,你看前麵的天色,黑壓壓的……”


    秋火明轉頭看向東側,果然那邊的烏雲已經在翻滾了。


    好在船已經在開了,不用擔心停航。


    他伸了個懶腰回到了船艙裏,接下來的三天兩晚就要在船上度過了,不一會兒,在外看風景的乘客都陸續地走了進來。


    跟他一個船艙裏的人,年紀參差不齊,從60歲到幾歲的不等,果然16個床鋪都滿了,住在他上鋪的是位阿姨,此刻正搬著凳子坐在他的床鋪前麵,跟斜對麵的一對夫妻在聊天。


    就這麽會兒功夫,船艙裏人幾乎都熟絡了起來。


    聽口音這裏有半數是申海人,這些人大多數是出差的,也有往返兩地做生意的,像秋火明這樣,存粹來轉乘的人就他一個。


    艙內聊的火熱,秋火明沒什麽興致搭話,他趴在床鋪上,拿出筆記簿開始記錄近況。


    沒多久,天空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嚇了秋火明一跳,緊接著“劈裏啪啦”的雨水砸了下來。


    風浪明顯大了,船身輕輕搖晃。


    他離艙門近,他看著已經被雨幕封鎖的江水,原先黏在身上的熱浪在逐漸清涼,他坐了起來,端起放在凳子上的茶缸,喝了一口水,對麵一個大爺開口問他了,“小巨頭,儂阿是申海寧?”(小朋友,你也是申海人?)


    “大爺,莪不是,我是路過的。”秋火明收起筆記簿回答道。


    老大爺立即失了興趣,又跟旁邊的人搭訕去了。


    他隔壁床鋪一個留著半長頭發的年輕人倒是對他挺有興趣,他指著他掛著床邊的吉他包問道:“你那個裏麵放的是吉他?”


    秋火明點點頭。


    年輕人從他的床鋪上舉起一個比秋火明的吉他包高檔很多的吉他外箱,“我也有。”


    他放下吉他外箱,隔著擋板伸出手來,“我叫錢峰,幸會!”


    秋火明跟他握了一下,“我叫秋火明,幸會。”


    “你是業餘愛好?還是專業搞音樂的?”錢峰問道。


    “業餘愛好,你呢?”


    “也是,我去漢江找人,看你的樣子,你是去讀書的吧?”


    “對,好眼力,我要從漢江轉火車。”


    “哥們,你這路程挺遠的啊!”


    “可不是麽,要好幾天。”秋火明打了個哈欠說道。


    “閑著也是閑著,來一首?”錢峰邀請道。


    “你來吧,一大早的,等我緩緩……”


    “一個人忒無聊了,那就等你緩好……”


    戶外的雨聲急迫,室內的談話聲聽得有些朦朧,秋火明靠在床上,有些昏昏欲睡。


    不僅是他,還有好幾個都打著哈欠,準備上床眯一下。


    這天又不能出去,隻有睡覺了。


    秋火明將他的雙肩包放在枕頭邊,他的頭側沒有人,那裏是一堵牆,還算是比較安全。


    脫了鞋子,他順勢躺了下去,一隻手輕輕搭在背包上,翻身閉目養神。


    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他睜開眼睛,看向戶外,戶外的天色亮了許多,好幾個人正站在艙門外看風景。


    大概是之前船艙裏的眾人都互相聊過了,眼下分成了幾個小團體,涇渭分明。


    他坐了起來,一眼就看到了,同樣落單的還有他的隔壁床鋪的錢峰。


    錢峰正雙腳互盤,合眼,靜靜地坐在床上打坐。


    秋火明啞然失笑,他下了床套上鞋子,往外走去。


    雨後的江麵有些渾濁,天空依舊有些灰蒙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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