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伸手在地上寫下“洛學”二字,當下緩緩開口說道:“洛學靠著門人廣闊,再加上金人、元朝的輪番肆虐,得以在兩宋金元的學派‘吃雞’大賽中脫穎而出,但這不代表洛學本身更優秀,相反,它隻會更腐朽,更脫離實際。”


    “這也是二程自身所處階級的局限性,在兩宋各家理學派創始人裏麵,二程的起點算是相當高了,而且政治地位上也一度攀升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高度。”


    程頤做過皇帝的老師,這已經是知道了的,但即便不算當過“帝師”,程頤也是妥妥的世家子弟。


    程氏高祖程羽,在“高梁河車神”時期任三司使,以輔翊功顯,被車神贈予“太子少師”,賜宅第於京師開封府。


    曾祖父程希振任尚書虞部員外郎,遷居河南府洛陽。


    祖父程遹,贈開府儀同三司吏部尚書。


    父親程珦,天聖年間,仁宗皇帝念及太宗朝舊臣,錄用舊臣子孫一人,程頤的父親程珦被選中,任黃陂縣縣尉,又任興國縣縣令,曆知龔、鳳、磁、漢諸州,後來官至上柱國。


    這家世背景,隻能用“了得”來形容。


    再說拜師周敦頤,周敦頤是什麽背景呢?


    周敦頤的舅舅鄭向,為北宋龍圖閣大學士。


    “直龍圖閣”都聽說吧?


    自己出身官宦世家,老師有顯赫背景,他的洛學但凡沒有太大毛病,都能吸引一大波門人弟子。


    洛學有什麽毛病呢?


    除了過於僵硬刻板,講究嚴苛的“存天理、滅人欲”,其餘全是利於王朝統治,尤其“天理”更是將道德倫理與冥冥之中的“天”合二為一,達成了具象化。


    “天理”之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忠君報國”、“仁義禮智信”等等,全都成了天經地義。


    可以說,二程的洛學在前代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君權神授”的思想理念。


    “但是……”


    林煜雙眼微眯,沉聲說道:“朱熹覺得這樣不行,因為二程的洛學對王朝集權有好處,但當時的南宋不說危如累卵,也是北方有著金人這個外敵虎狼環伺,二程的洛學太過嚴肅,已經完全脫離了民生實際。”


    “存天理,滅人欲?連孔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麽可能強求百姓去做到?”


    “再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更是在把百姓往死裏逼。”


    “所以朱熹對洛學進行了通篇修改,並套用了兩套標準,一套‘天理’用於針對約束官僚士大夫,讓南宋不至於在安穩的環境中沉淪,另一套則適用於百姓,能夠做到下沉民間。”


    “可以說,沒有朱熹,那就沒有程朱理學,二程洛學在本質上,就是不可能實現的東西。”


    “隻不過,朱熹的努力終究還是白費了。”


    “元滅金,宋世亡。”


    “不僅亡的是趙宋一家一姓的王朝,也是天下漢人的道統,是程朱理學的本質。”


    “現在的大明理學,我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在取其糟粕,去其精華,我要的也不是真的滅亡程朱理學,而是恢複到朱熹的南宋理學。”


    “滿腦子隻有天理道德的人,是不可能真的將其踐行下去。”


    “……”


    這話說的發人深思,也讓楊榮心生震撼。


    滿腦子隻有天理和道德,是無法真正將其踐行下去。


    這話已經不能用道理來說了,簡直就是至理真言了!


    這下楊榮不再心中猶疑複雜了,因為林先生並不是打算滅亡理學,而是要改革現有的陳舊理學,去除其中的糟粕,恢複到朱子時期的“理學盛景”。


    楊榮也不是那些陳舊腐儒,應該說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的陳舊腐儒,不過都是為了自身的階級利益。


    理學的部分腐朽,以及脫離實際,楊榮也是能看出來的,隻不過此前的他都潛意識的將其忽略。


    因為你發現了,那你改還是不改,改了就是背叛道統,不改也是同流合汙。


    那就隻能選擇性忽略,做個隨波逐流,大不了就“堅守本心”罷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王陽明,就算王陽明也是脫胎於理學,並且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陽明心學與理學最大的優勢,隻在於心學追求的“人人如龍”與“知行合一”,這兩樣本質上也算是理學的東西,但都被理學所拋棄。


    楊榮心底甚至大膽猜測,林先生對理學了解如此至深,莫非本就是我理學門徒,隻不過對方信奉的才是正統的程朱理學,而非元朝推行的理學“糟粕”。


    楊榮還在思緒飄飛。


    於謙幹脆拱手說道:“聽林先生一席話,勝讀理學十年書,蒙元之暴虐,不止體現在其國,更是體現在這理學,我大明理學陳舊腐朽,夾雜宋元糟粕,已至非改不可。”


    “學生今願傾全力,襄助先生革除理學弊病,還複昔日朱子理學盛景!”


    對於謙這突如其來的“激進”表態,楊榮雖有些驚詫,但卻並不太意外。


    年輕人熱血上湧,容易衝動本就是正常的。


    相比之下,楊榮就老練許多,不會因為簡單一席話,和幾句沒有根據的猜測,就盲目“改換門庭”,去搞什麽理學改革。


    理學開創自北宋,但本身繼承了前代曆朝的“道學”基礎,其內部關係學派思想極為複雜。


    牽一發而動全身!


    不先來一場公開的辯經,別想一蹴而就的解決那幫子理學“大儒”。


    但想隻靠辯經,就把理學的問題解決了,也是在癡人說夢。


    曆來的學派辯經,就無勝負之分,或者說勝負早就在辯經之前,已經被各門學派在心裏定下了。


    無論什麽結果,都不會讓所有人滿意。


    而且學術思想,兩派能到公開辯經,那就不會再有服氣對方的可能。


    辯經倒更像是一場公開的辯論賽,趁機夾帶傳播自己的學派思想,招攬吸納更多的門人弟子。


    接著就是各憑本事,誰能留住這些弟子,並把這些弟子發展壯大,直至徹底鬥垮對方的學派。


    那辯經也就算是分出勝負了!


    隻能說,林先生要改革理學的想法,任重而道遠……


    不對,有哪裏不對,林先生不應該會做沒把握的事情……


    “……”


    扭頭看去,牆上地圖中的大明西北部,那裏標注的敦煌藏經洞,還沒有被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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