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舅撚著他米黃色的手串說:


    那一年我十五,你姨十歲,清明的時候,我們倆上山給你姥爺上墳去,自打我六歲你姥爺和你姨姥爺跟著部隊走了以後就一直沒再回來。我十歲的時候,部隊捎來過一次信兒,說你姥爺沒了,我們都不信,可是我都十三了,你姥爺還是沒有回來,後來我們就在東山坡上給他埋了一座墳,裏麵裝了兩件他以前的衣裳和你姥姥新做的兩雙鞋,就算是個寄托吧——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種感覺才難受呢。


    那一年我和你姨剪了紙錢兒,疊了金元寶,拿了幾個果子往東山坡走去,東山坡上埋著咱村大多數的墳地。還沒到你姥爺的墳頭,我就有點驚住了,遠遠的,墳頭上不知道啥時候長出了兩棵一人多高的茼麻草,按說,那個節氣茼麻剛剛發芽,大多數的花啊草啊的也剛冒芽,時令還早,它怎麽能長那麽高呢。我們小的時候,天氣比現在涼很多,節氣也得比現在晚半個月,可那兩棵大茼麻好像是人為栽上去的一樣,它們站在墳頭上,就像兩個人站在那裏等待,真的,它們像是有了靈魂一樣,眺望著遠方。見到我們,茼麻竟然高興起來,它的葉子一舞一動的朝著我們招起手來,那情景就跟見了熟人似的,把我和你姨都看呆了。我們倆猶猶豫豫的走近墳頭,那茼麻立刻就把身體貼到了過來,我的心不知道咋的就軟了一下,我仔細的看著那兩棵茼麻,它們和其他的茼麻沒有什麽區別,一樣挺直,一樣高矮,就是有點纖細,營養不良似的。咱們這兒到了夏天,漫山遍野的都是這草,不稀奇,就是路邊牆邊和院子裏也多的是,隻是沒有這個時節長大的,也沒這麽親切撩人,對,怎麽說呢,看著它們就產生一種親近,一種喜愛,還有種想把它們帶回家的衝動,那感覺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我看了一眼你姨,她的眼裏竟含著淚,想必她和我也有一樣的感覺吧。我大舅說。


    那天,我和你姨在墳前比平日呆的久了些,快晌午時,我們才起身要回,我和你姨剛站起來,忽然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吹的人站立不穩,我和你姨就趴在了墳頭旁,想躲躲,剛趴下,墳邊就裂了一道大縫兒,一條台階通向了下麵,下麵很黑,知不道有多深,台階很窄,隻能容下一個人側身而下,順著台階看下去,好一會兒底下有了微弱的光,我和你姨想都沒想,一前一後就走了下去,約麽走了十來步,就見挨著台階的左邊有三間屋子,台階的正對麵有一排屋子,還有一條長長的走廊黑乎乎的不知道通向了哪裏...各屋的門都關著,鴉雀無聲,我們正猶豫還要不要往下走的時候,左邊中間的屋門開了,出來一個男人,高大英武,麵慈眼善,就是沒一點兒血色,他笑嗬嗬的看著我倆,我一看,這個人咋這麽麵熟呢,好像在哪見過似的,身上好像還穿著你姥爺的衣服,腳上穿的也是你姥姥前年給你姥爺做的新鞋,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


    秀山,秀葉。那人忽然開口叫我倆。


    你是誰啊?我嚇了一跳,問他。


    我是你爸啊。他說。


    我爸?我爸不是早就沒了嗎?怎麽?我心裏這麽想著,但嘴上沒有說出來,我尋思我莫不是在做夢?可能他看出了我們的疑惑,又說:


    你不是在做夢,我真是你們的爸爸,不信,我說給你們聽,你媽高劉氏,個子不高,長的很漂亮,善良又能幹,你們有個二姨在嶽家溝,你有兩個妹妹,沒來的那個叫秀枝,她長的像你媽,咱家的院門朝西開,院子南麵是南河套,對吧...


    我一聽,全對啊,我高興壞了,你不知道,我們時時都在想著你姥爺,想了那麽多年,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他了,我激動的都要哭了,我趕緊拽著你姨的衣裳,又下了兩個台階,他說:


    就站在那吧,別往下走了,這不是你們呆的地方,看一眼你們就回去吧。他說著往前上了一步,這回我看真楚了,他還真是我爸爸,他和咱家牆上貼著的照片一模一樣,還是那樣年輕,還是那樣英俊,好像比我也大不了幾歲似的。


    你咋還住在這兒啊,你在這兒住多久了,你咋不回家啊?我一連串的問他。


    這就是我的家啊,是前幾年你們給我安的家,讓我不再飄蕩,我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說。


    那你別在這兒住了,快和我們回家吧,我媽在家等你好多年了。


    我回不去了,我哪也去不了了,我就得在這兒住著了,我挺滿意的,這兒離咱家近,有時候我都能看到你們,但你們看不見我。他說著笑了,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然後他又說:等你們想我的時候,就來看我,我能感覺到,你媽好吧?你姥爺的笑是那麽慈愛,那麽溫暖,說起話來又那麽溫和,和我夢裏的一模一樣,讓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陌生。


    好。我說:我媽挺好的,就是她一個人帶著我們仨,又苦又累又想你啊。


    那你們多幫幫你媽,別惹她生氣。你姥爺聽了,低下了頭,充滿了悲傷,這時,樓梯對麵的一個屋門開了,出來個同樣年輕俊朗的男人,同樣沒有血色,他見了我們趕緊走過來。


    這是嶽家溝的你二姨夫。你姥爺說。


    哦,這回我認出來了,可不是,他和你姨姥姥家牆上貼的照片也是一樣一樣的,可是,他怎麽也在這兒呢。


    你二姨好吧。你姨姥爺問我。


    好好,都好。我急忙說:我二姨好,我那表弟嶽福好,嶽福的爺爺也好。


    聽到嶽福,你姨姥爺的眼睛暗了一下,然後他又說:


    你們上街裏的時候,順便也家去看看她們,她們也不容易...還有,以後拜托你們多照看著你二姨。


    知道知道,我們會的,可是,你們還是跟我們回家吧,都別在這兒住了,咱們團團圓圓的在一起多好。


    不行啊,我們回不去了,你們回吧,回吧,不用惦記我們,你看我們在這裏挺好的...告訴你媽你姨,想我們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們都知道,快回吧。說著你姥爺好像推了我一把,我還不想走呢,我想拽著他們一起走,我伸出手想去拉他們,可就在這功夫,忽的一聲巨響,晴天就打了個霹靂,不光嚇了我們一哆嗦,我看見他倆也哆嗦了一下。


    快走吧,好好對你媽....你姥爺和你姨姥爺又朝我們推了一把,隨後,他們安安靜靜的臉龐就不見了,我的心一緊,好像明白了什麽,我趕緊四下裏尋找,可是地道裏頓時黑乎乎的一片啥也看不見了,隻有頭頂的一絲光亮兒照著台階。


    快走吧,快家去吧,時間不早了。黑暗中又傳來了他倆的聲音,那聲音又遠又縹緲,我知道我們沒辦法再看見他們了,隻好和你姨哭著往外走,忽的天光大亮,我睜開眼一看,我們居然還趴在墳頭上,我知不道我剛才是做了一個夢,還是真的到了墳裏頭,我掐著自己的胳膊,還挺疼,沒一會兒你姨站了起來,我看見她滿臉的淚水,把衣裳都哭濕了,你姨真是很少哭,從小她就不愛哭...


    你剛才也看見...爸爸了?我疑惑的問她。


    你姨用力的點點頭,告訴我她剛剛經曆的一切,她說的和我經曆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帶差的,你說怪不怪?


    怪,真的怪。這次我聽了,居然沒有一點兒懷疑和害怕。


    唉,現在想起來,我那個後悔啊,你說當時我怎麽就沒叫一聲爸爸呢?我應該叫一聲爸爸啊,我平時在心裏喊了那麽多次,那天見著了,我怎麽就沒叫一句呢,你說他該有多傷心啊,每每想起這個來,我這心啊,就硌得慌...我大舅說。


    也許你叫了,隻是忘了。


    能嗎?


    肯定是。


    那樣最好。


    後來我問我姨:


    姨,那次你和我大舅一起在東山坡的墳裏麵,見到了我姥爺和我姨姥爺,你害怕了嗎?


    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後來你又見到過他們嗎?


    沒有,我長這麽大,隻見過他們那一次。


    你們該不會是在墳上做了一個夢吧?


    我,絕不相信那是個夢。


    哦。


    而且,我們走的時候,墳頭上那兩棵大茼麻忽然就不見了。我姨說。


    對,後來茼麻忽然就不見了,我大舅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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