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長這麽大第一次感受到采陽補陰的快樂。


    不愧是修真界黑科技, 真的快樂,比麻辣燙配肥宅快樂水冬天吃火鍋夏天吃冰淇淋還快樂一百倍!


    一聲輕響,隨著靈氣源源不斷地輸出,元景爍的修為也跌破築基巔峰, 在築基後期浮動。


    他周身的氣壓終於不再像火燒壓抑爆裂, 慢慢平複下來,臉色也沒有那麽緊繃冰冷, 像吃飽喝足的年輕雄獅, 凶性大降,旁邊心驚膽戰的小侍女一直憋著的那口氣才敢悄悄吐出來。


    元景爍鬆開手, 溫熱用來的氣流就消失了,林然睜開眼, 有點眼饞地看著元景爍的手, 歎口氣:“天生純陽體, 天賦異稟啊…我要是有這種體質, 我都敢一天吃破產一個冰淇淋工廠。”


    天一:“…”


    無言以對——真尼瑪個人才!


    天一給她放了一首《夢醒時分》表達心情, 想了想, 又覺得這個不夠震撼,於是又默默換成了《最炫民族風》。


    6d音效震耳嗡嗡響的林然木著臉:“…你贏了。”


    元景爍鬆開林然之後, 就一直沒有說話,闔著眼睛盤坐在那裏打坐。


    他確實是修煉的奇才,這麽短短時間就自己摸索出該如何梳理靈氣, 林然看著他周身隨著呼吸徐徐起伏的靈氣,要不是在他身上切實看見了屬於年輕人的少年氣, 她都快懷疑他是不是哪個大佬奪舍開小號重生的。


    林然搖了搖頭, 看著左手之前被撓花的傷痕已經快愈合了, 她抓了抓手, 行動沒有問題,就扶著尹小姐到小侍女懷裏:“你扶一會兒。”


    小侍女趕緊小心抱住尹小姐,仰頭看她,小心關切:“女俠姑娘,您要去哪裏?”


    林然道:“那隻蝠妖跑了,我得去追它。”


    元景爍沒睜眼,淡淡道:“它修為盡毀,獸形都維持不了,不管它也活不成。”


    林然搖頭:“還是謹慎些好,很多壞蛋都是最後垂死掙紮做出禍事的,得親手確定斬殺了它才行。”


    元景爍看了她一眼。


    她很細致。


    他知道她說得對,他生性狂傲,總會少幾分謹慎,這是他不足的地方。


    元景爍:“好,我與你同去。”說著就要站起來。


    “不用,它已經垂死,我一個人沒問題,你剛突破,在這裏好好梳理靈氣,千萬別落下暗傷。”


    林然又看了看昏迷的尹小姐和小侍女:“你護著她倆,尤其是尹小姐,她體內殘留的雪蓮花寒氣很重,就怕有起伏,要是有哪裏不對你及時給她調理。”


    元景爍無可無不可“嗯”了一聲。


    “女俠姑娘…”


    小侍女有點緊張,林然安撫地拍拍她肩膀,拎著風竹劍轉身快步走了。


    小侍女看著她離開,轉回頭來,才發現元景爍也盯著林然的背影。


    小侍女見過元少俠與小姐說話。


    元少俠脾氣不壞、總是愛笑,小姐說少俠笑起來很英朗,雖然孤傲風流、卻對女孩子體貼,小姐就喜歡元少俠的風流和溫柔。


    可她不敢說,她覺得元少俠那笑太漫不經心,明明做著世上男兒所能做的最溫柔的事,卻甚至總有那麽一刻讓人感覺,他冰冷得近乎厭怠。


    但是他現在看那位女俠姑娘的眼神不一樣的:


    他不再笑,那眼神裏沒什麽笑意,沒有溫柔沒有輕佻,和他平日一點都不一樣,懶散慢怠,甚至是冷漠,讓人莫名害怕。


    這看似是不好的,因為他一定不喜歡女俠姑娘,沒有人會這樣看喜歡的人。


    隻是小侍女卻突然閃出一個莫名的念頭:元少俠看小姐,那種所有人都覺得是在望著喜歡的姑娘的眼神,是在看一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子,可以是小姐,可以是京城霸道又癡情的郡主殿下,可以是街邊悄悄紅了臉的賣包子姑娘…也可以是全天下任何一個女孩子。


    可他看著那位女俠姑娘,不是的。


    他隻是在看她


    ——在看她一個人。


    元景爍收回目光,麵無表情重新閉眼打坐,小侍女低頭看著自家小姐,心裏漸漸不好受。


    她以前一直覺得,小姐和元少俠很般配,元少俠俊美倜儻,小姐這樣溫柔美好,又對元少俠癡心一片,堪稱世上最合適的妻子,早晚會讓元少俠動心的。


    可她現在突然就覺得,也許小姐從來沒有真的懂過元少俠,未來也不會懂。


    因為,元少俠他甚至…甚至連一個被了解的機會都不願意給小姐。


    小侍女心裏發酸,想到老爺前幾日對小姐提起的與王家公子的婚事、小姐頭一次那麽大膽去尋元少俠想與他遠走高飛,卻哭著跑走的樣子,更難過,不由自主抱緊小姐,卻被觸手的溫度凍得一個寒顫。


    她一驚,驚慌大喊:“元少俠!小姐她——”


    元景爍被從打坐中驚醒,他睜開眼,看見麵色驚恐的小侍女和她懷裏又冒出寒氣的尹小姐,眉頭擰了擰,站起來大步走過去,隔著袖子在尹小姐手腕脈搏探了探,眉目不變,對小侍女喝:“把她扶住,我把她體內寒氣吸出來。”


    ……


    林然追著蝠妖留下的血七拐八拐,拐進一個角落的一個洞穴,才發現蝠妖。


    它已經連妖形都維持不了,一團粘稠惡臭的黑霧匍匐在地上,是那些慘死在它手上的無辜亡魂匯成的怨氣。


    修士擁有遠超凡人的力量,凡人在很多修士眼中螻蟻般弱小,但這並不代表修士就可以對凡人為所欲為;大道自有綱常,若有修士敢肆意屠殺凡人,將承受極為可怕的天譴反噬。


    就比如現在,這些凡人的怨恨會爆發出比任何強大修士都更可怕的力量,旁人若是死去,還可以有轉世輪回,可蝠妖這種殘害凡人被怨氣纏身的,死便是徹底魂飛魄散。


    林然看見蝠妖伸出扭曲的手像是想夠蒲團上一個儲物袋,她長劍一挑把那儲物袋挑過來,因為蝠妖瀕死,戒指上的屏障也失去靈氣,林然很輕鬆地打開戒指,出乎意料的,裏麵空空蕩蕩的,竟然隻有一本書。


    蝠妖眼看就要夠到儲物袋,結果儲物袋就飛到林然手裏,它扭過頭,目眥欲裂看著被林然拿在手裏的秘典。


    她拿出來,發現這書質地意外的古樸,書頁看似輕薄破敗卻極其柔韌,林然甚至感覺,即使自己全力一擊也擊不碎它。


    林然翻開,書中間的幾頁像是被撕掉,其他都是完整的,書寫的文字繁複而詭譎,卻自成一派體係,她不認識,但隱約覺得有點熟悉。


    直到天一提醒:“這是妖文,這書也是大妖的皮骨製成…這本書應該是妖族某種貴重的典籍。”


    林然頓時皺眉:“你自妖域而來?”


    滄瀾修真界分九州,妖域獨占一州,裏麵大妖橫行、強者無數。


    妖族霸道傲慢,向來隻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與人族老死不相往來,而且妖族強調族群,極其護短又睚眥必報,如果這蝠妖是從妖域出來的,可就有點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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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蝠妖眼珠子轉了轉,殘忍道:“知道怕了吧,我自妖域出來曆練,卻被你們所害,我的族群已經知道,它們很快就會來為我報仇的,你若想活命,趁早把東西給我,再去把那小子殺了,然後乖乖做我爐——”它話音未落,一道劍光劈麵斬來,生生將黑霧劈成兩半。


    “我忘了聽誰說過,這一代妖主是上古妖祖最純正的血脈,手腕強硬狠辣,最見不得有妖修煉歪門邪道的邪法敗壞妖族的體統,凡是見到必斬無赦,若是讓它知道你妄圖榨取凡人精血魂魄以此邪法結丹,恐怕殺你比我還積極吧。”


    林然在淒厲的慘叫聲中,徑自揮手把那團黑霧抓到手裏:“告訴我,你為什麽離開修真界隱居在昆雲雪山?這本妖族秘典又是什麽?你到底有什麽秘密?”


    蝠妖感受到她的殺意,瑟縮著,還在垂死掙紮:“你放了我,我就告訴你。”


    林然沒有說話,隻是手越掐越緊。


    蝠妖切實感受到死亡的降臨,恐懼衝昏了它的頭腦,它不顧一切地尖嘯試圖引誘她:“別殺我!我告訴你,隻要你發心魔誓不殺我,我就把什麽都告訴你,你一定想知道的,這是關於妖主的大秘密,關於妖主的——”


    “嘭。”


    一聲輕響,黑霧煙消雲散,一切重歸死寂。


    林然平靜放下手:“我可以不殺你,但那八個無辜受辱死去的姑娘不可以。”


    她的確好奇那個秘密,但是秘密可聽可不聽,蝠妖卻是一定要殺的。


    林然確定蝠妖徹底魂飛魄散了,就低下頭,翻開那本書。


    妖文她肯定是不認識的,但是這本書上還畫著很多圖畫。


    林然看著看著,麵色逐漸古怪:“春、春|宮圖?”


    天一:“你看,這就是你思想齷齪了,人家這是妖域秘典。”


    林然:“什麽秘典也不能畫小黃|圖啊。”


    天一:“你看,這又是你思想淺薄了,人家這也不隻是ooxx…這不還畫了暴力打架殺人飲血嗎。”


    林然:“…”


    還是個五毒俱全?!


    林然翻了翻,這本秘典乍一看真的很不正經,她之前還懷疑,這蝠妖血脈普通,也不像是有大氣運、又是在這靈氣稀薄的昆雲雪山修煉,是怎麽能修煉到快結丹的,看到這本書才明白,蝠妖那采陰補陽的法子八成就是從這秘典裏學來的。


    但這不代表這秘典就是邪法,林然輕輕撫過書頁,從這些流轉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一股極浩瀚霸道的氣勢。


    那絕不是采補或者邪門歪道所能擁有的氣勢,這本書可能真的是妖域秘寶重典,而能成為妖域的鎮族之寶,必然蘊含大造化,奪天道而登天的至高法則,絕不可能被采補之類的小術玷汙。


    八成是這蝠妖眼界不夠,悟不透,隻粗淺學了個表皮,照貓畫虎隻學成邪術,乍一看修為提升迅速,可實則根子已經爛了,就算僥幸結丹,不多時也會自己走火入魔灰飛煙滅的。


    “這種秘典該被妖域珍藏,它一個沒結丹的小妖是怎麽拿到的?”


    林然皺眉摸了摸殘破的幾頁:“而且書裏麵還破了幾頁,肯定不可能是蝠妖自己撕的,這麽柔韌的書頁怎麽會輕易破損,還是那麽巧地隔幾頁隔幾頁的破損……”


    天一很捧場,上來就是個搖頭三連:“不知道不會沒學過。”


    林然:“…”


    林然滿頭黑線正想說話,就聽遠處一道巨響,暴戾的靈氣洪波炸開。


    林然一驚,發現那聲響正是從來時的方向來,趕緊把書收起來想都沒想就往回跑:“是元景爍他們出事了?!”


    ……


    小侍女慌忙扶起尹小姐,元景爍手掌抵住尹小姐後背脈絡中心,靈氣逆轉,瞬間一股強大的吸力從他掌心傳出,尹小姐身上的寒氣源源不斷湧入他體內。


    那寒氣衝進他體內,瞬間與蓬勃的陽氣融匯在一起,水乳|交融醞生出更磅礴的力量,浩浩蕩蕩衝刷過他經脈。


    修為又開始拔高,元景爍強壓著不許——他初次引氣入體就飆升至築基巔峰,得益於多年練就的強悍刀勢生生劈通的經脈,但他自身的體質和心境都沒有達到築基巔峰,此時再突破看似是好事,卻必會留下暗傷和心境上的破綻,他當然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大股大股精純的靈氣從陰陽交匯中湧出,又被生生壓製,元景爍厲眉越鎖越緊,突然伴隨著一聲氣泡開裂的悶響,仿佛某種禁製被撞開,巨大的力量瞬間在元景爍和尹小姐之間爆出。


    下一瞬,狂邪的熟悉的粗嘎大笑聲在元景爍耳畔轟響:


    “啊哈哈哈——少蒼!你還是把我放出來了!”


    元景爍臉色驟寒,眼神戾到駭然。


    元景爍冷厲:“我說過,我不是什麽少蒼,我是元景爍。”


    “隨便你。”


    粗嘎聲不以為意,狂笑不斷:“怎麽,終於願意引氣入體了…不錯啊,一開始就是築基後期,你要是早願意聽我的,早踏入仙途,如今說不得已經威震天下,不過現在也不晚!這天下注定是你的!這天下注定是我們的哈哈——”


    元景爍聽多了它的狂言亂語,麵無表情壓下所有情緒,正打算把它重新封印,可氣流的餘波震得尹小姐渾身一震,身體猛地後仰,小侍女沒有拉住,尹小姐直直倒進元景爍懷裏。


    元景爍眉頭擰起,滿眼煩躁,那粗嘎聲卻“咦”了一聲,驚喜道:“這女子體質清純,又剛被先天寒氣滌洗過經脈,簡直是專為你準備的雙修爐鼎!快!趁著她體內寒氣未散,快與她交|合,吸收她體內的寒氣,你說不定能借此一舉結丹!”


    元景爍置若罔聞,把尹小姐翻過身來,一掌猛地拍向她眉心,瞬間她體內的寒氣被生生拔|出,瞬間整座石洞結出冰霜。


    “你這樣不行!這樣隻有兩三成的寒氣能被你吸收,你這是殺雞取卵暴殄天物!”


    粗嘎聲急了,怒喝:“少蒼!你若不願破她紅丸,大不了把她帶在身邊,她就可以源源不斷生成寒氣為你所用……一個凡人女子,生如晨露渺小短暫,能跟著你一路踏上仙途享登天盛榮,這是何等的機緣?你已待她不薄,她必然欣喜若狂!”


    元景爍隻回一個字:“滾。”


    被這樣粗暴地吸取寒氣,尹小姐輕吟一聲醒來,迷茫中睜開眼,就看見一張近在咫尺的俊美臉龐。


    天神般英挺的少年,淩厲下壓的眉骨下是一雙豐峻冷刻的深眸,他的眼睛裏有刀光暗影,有火和驕陽,有腥風血雨合著灼舌的烈酒。


    她記得他。


    那個絕望的黃昏,所有人恐懼地尖叫逃竄,惡虎血盆大口咬來,是那突然一臂伸來環住她腰從高聳城牆上一躍而下,在漫天雪花和潑灑的滾燙鮮紅中,刀光染血卻對她挑眉笑得風流的少年。


    這是她驚鴻一瞥就再也忘不了的少年,是她一個閨閣淑女規矩平淡的前半生裏從未想過如此耀眼如此自由的烈陽。


    她在那一刻,就愛上了他。


    尹小姐忽然流下眼淚,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猛地環住他的腰,哭著說:“元少俠,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嫁給別人,我想留在你身邊,我隻想留在你身邊!”


    她身上的寒氣猛地爆發,洶湧撞進元景爍身體裏,與剛烈的陽氣糾纏在一起,讓元景爍之前的苦心盡數付諸流水。


    元景爍咬緊牙關,所有一直壓抑的東西都被這一聲聲催促和哭聲喚醒,前所未有的暴虐與怒意澎湃。


    粗嘎聲大喜過望:“你看!連她自己都願意!少、不,元景爍!元景爍你快答應她!隻要吸收了她體內的寒氣,你一定能——”


    “滾——”


    元景爍猛地暴喝,神情猙獰暴虐:“你算什麽東西,也配支配我?!”


    沒有人可以操控他的人生,沒有人可以替他做選擇,他的女人,他的命,他的未來,隻能由他自己定!!


    “任你什麽妖魔神怪任你道法滔天也別想支配我,要麽滾,要麽就一起死!”


    元景爍揮開尹小姐,灌足全力猛地一掌拍向自己心口,咆哮:“給我封——”


    “少蒼你竟敢——你瘋了?!!”


    “元少俠!


    “啊啊不——”


    在尹小姐和小侍女驚恐的目光中,在粗嘎聲慘烈的淒叫聲中,那一掌就要拍中元景爍胸口,卻有一道青光橫來,猛地貫穿他掌心,也將將製住他要拍碎自己心脈的巨力。


    “幹啥呢幹啥呢。”


    林然飛毛腿幾乎跑出殘影可算是趕上了,扶著牆捂著心口喘不上來氣,心驚膽戰看著元景爍:“這怎麽了,剛還好端端怎麽突然想不開要自殺了,有什麽不高興說出來大家一起樂嗬……不是,一起排解,咱沒必要走極端真沒必要啊孩子。”


    她一眼看見倒在地上滿臉恐懼的尹小姐和小侍女,抬起頭,元景爍緩緩轉過身,手被風竹劍貫穿,滴滴答答淌著血。


    他眼神冷寂得嚇人,麵無表情看著她,看得林然頭皮都麻了,小聲說:“對不起,我實在不趕趟怕你拍實了,腦子一抽先砸個東西過來結果順手就……對了我有藥!”


    林然突然眼睛一亮,往回找補:“你給我那個藥還沒用完呢,一會兒給你用,好得可快了。”


    元景爍沒有說話,隻是盯著她一會兒,慢慢往後靠,靠著石壁坐下去,長腿屈著,散亂長發遮住眉目,也看不清表情。


    林然被他這樣搞得有點心慌,才多一會兒這孩子怎麽狀態變化這麽大,突然就要報社似的。


    她走過去,先扶起尹小姐和小侍女,小聲問:“這是怎麽了?”


    尹小姐目光怔怔,忽然失聲痛哭。


    她不知道,不知道元景爍那些怒罵是不是對她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話惹怒了他讓他性情大變,她又傷心又害怕又自責又擔憂,一時什麽也說不出,隻一個勁兒搖頭。


    林然問她倆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看尹小姐傷心欲絕,隻好讓小侍女陪著尹小姐開導,小心翼翼走到元景爍旁邊,半蹲下去平視著他,輕聲問:“怎麽了?”


    元景爍慢慢看向她,他臉上沒什麽情緒,眼神森冷漠然。


    林然心想這確實是刺激大了


    林然重新翻出自己壓箱底的知心姐姐人設,委婉試圖開解:“你有什麽想說的,可以傾訴一下嘛,我們不會說出去的…我保證出了這個門就當什麽都沒聽過。”


    元景爍盯著她,終於開口了。


    他第一句就是:“你剛才叫誰孩子?”


    林然一囧,深感自己傷到少年自尊心了,趕緊補救:“沒有沒有,你聽錯了。”


    元景爍隻涼涼盯著她。


    “…”林然垂頭喪氣:“那要不你叫回來好了。”反正她無所謂——誰還不是個寶寶呢,那還顯得她年輕呢。


    元景爍看著她一臉“隨便你開心隻要你不再發瘋就行”的表情,忽然笑了。


    他拔|洞穿手掌的風竹劍,扔給她,沒等她接穩,突然伸手用力抱住她。


    林然愣了愣,也沒有說什麽,反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她知道他身上藏著秘密,她更知道他骨子裏的冷漠、孤傲、霸道。


    有些人需要別人的安慰,需要別人的理解,渴望被別人的溫柔融化…但元景爍不是。


    他是天生的狂妄與驕傲,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理解,他更不需要被冠以或溫柔或熱烈的愛意之名的入侵;他享受自己的刀、自己的孤獨,享受快意恩仇中的血與殺伐,那些所謂的脆弱、那些風月旖事,都不過是他跌宕一生中或春色或斑駁的點綴,於他而言,隻是過眼雲煙。


    林然知道,所以她不會安慰他,不會試圖了解他,她隻陪著他,拍著他走完這錦繡仙途最開始一段路,看著他不彷徨、看著他的根不歪斜,等送他真正走上自己的道,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這之後的路,就該是他自己走:或許會有尊敬的師長和貴人、結識好兄弟與摯友、遇見美麗的愛人或紅顏知己,修心、煉刀、問道…一步步,直至哪天,為一方巨擎,扛起整個蒼生的責任。


    林然想象著少年不可測的未來,有些悵然,又止不住地期待和欣慰。


    但她沒抱兩秒,就聽見旁邊小侍女痛呼:“小姐——”


    林然一驚,剛偏過頭就見尹小姐悲痛欲絕望著他們,身形軟軟倒地昏了過去。


    林然:“……”


    林然什麽都明白了,默默看向元景爍,淚流滿麵:“你故意的,你坑我!”


    就說他也不是脆弱到一言不合要抱抱的人啊,合著是來送擋箭牌劇本,這是什麽人間慘劇?!


    元景爍下巴搭在她頸窩,氣息拂起她鬢角的碎發,懶洋洋哼一聲:“你若是真想救她,讓她趁早死心,才是對她最好。”


    林然心好累,但是她也知道元景爍說得對。


    尹小姐現在的生活對她已經是最幸福的:出身清貴,父母疼愛,未來還會有個被精挑細選的好夫婿和肉眼可見幸福和樂的一生。


    尹小姐是在蜜水中被嬌養出的花,她對元景爍的愛,是對這耀眼少年的情動,是對另一種自由瀟灑生活的向往,這很美好,但是元景爍他們都知道,她太天真了——這條路,沒那麽多風花雪月、神仙逍遙,反倒遠比她想象得殘酷冰冷得多,她適應不了,她會枯萎,會凋零。


    所以早點讓她清醒,一時的傷心,也許是最好的。


    林然黑著臉推開元景爍走向尹小姐,元景爍無所謂地退開兩步,懶洋洋用發帶束起頭發。


    林然摸了摸尹小姐脖頸,發現她體內寒氣已經被祛幹淨了,看來暈倒純粹是傷心過度。


    她特別自然把人打橫抱起來,小侍女還掛著眼淚,傷心又悲憤的表情凝固住、呆呆仰頭看著她。


    女俠姑娘不是元少俠的情人嗎?不是情敵嗎?不是三角戀嗎?為啥先來抱小姐不是元少俠反而是她?


    林然沒注意小侍女崩潰的三觀,正想往外走,想了想,卻走向元景爍,把尹小姐遞給他,歎一口氣:“最後一次了,你抱她出去吧,和她好好說明白。”


    初戀還是很重要的,尹小姐沒有做錯,她隻是喜歡了一個不合適的人,林然見過一些姑娘被感情困住,以後久久走不出來,傷人傷己,她不希望尹小姐也成為其中之一。


    元景爍把刀從地上拔|出來,意味不明:“你倒是憐香惜玉。”


    林然搖搖頭:“每個人心中重要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你的世界太遼闊,有其他許多更重要的東西,所以風花雪月不過是點綴;但對於現在的她一個小姑娘,愛情遠比你想象得更重。”


    她頓了頓,道:“你也許不能理解,但我們至少可以尊重,你的一個舉手之勞,會有非凡的意義。”


    於他一句隨口的開解,卻也許可以平慰一個姑娘後半生的委屈不甘,甚至改變她的命運,何樂而不為。


    元景爍微微一震。


    有人與他說,世人庸碌如螻蟻,他卻生而為王,當望向天梯俯瞰蒼生,為大業生殺予奪,無需在意螻蟻的悲喜。


    可她站在這裏,說我們可以不理解,但是我們可以去尊重,用舉手之勞,換一個人半生的釋然和樂。


    元景爍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抿了抿唇,刀斜插歸鞘,他伸手抱過尹小姐,大步往外走,


    林然看著他的背影,莞爾一笑,去拉已經看呆了的小侍女:“走了,送你們回家了。”


    蝠妖死去,石洞漸漸坍塌,元景爍大步邁出甬道,漫天凜冽風雪撲麵。


    尹小姐慢慢睜開眼,臉頰貼著的男兒胸膛炙熱,她一下子紅了臉,隨即想起之前的一切,臉色慘白。


    “元少俠。”


    尹小姐泣聲說:“你、你與那位姑娘…”


    “都結束了。”


    元景爍沒有解釋,隻道:“我們會送你回家,然後橫穿昆雲連山。”


    尹小姐眼淚瞬間淌下。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他連拒絕都這樣溫柔,不說破,照顧著她的自尊,可尹小姐第一次不想領情。


    她隻知道,他這一去,他們此生將再不複相見,她再也見不到他、她的一生再也不會有他。


    尹小姐痛苦得幾欲窒息,一股急切想抓住什麽的衝動壓過她所有的理智,竟想都不想哭著喊:“我跟你們一起走,元少俠,我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哪怕是與那位姑娘一起我也願意。”


    元景爍步子一頓,半響,尹小姐聽見他一聲沉沉的歎息。


    那一聲歎,讓她心都涼了。


    “我還記得,那一日雪虎侵城,城牆上血氣衝天屍骨遍地,那麽柔弱的尹小姐,卻緊緊護著幼弟,哪怕血盆虎口撕咬而來,哪怕嚇得瑟瑟發抖,也擋在他麵前不曾退步分毫。”


    元景爍一字一句:“那個外柔內剛的尹姑娘、那個珍愛家人的尹姑娘、那個瀕死不願折腰的尹姑娘,那個讓元某敬重的尹姑娘,不該說出這樣的話。”


    尹小姐隻覺心如重擊,所有義正辭嚴的指責唾罵,都及不上他這一句失望。


    她什麽也說不出,隻能捂著嘴哭,恨自己自甘低賤,恨自己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也絕望於…即使已經這樣也終是抓不住的愛情。


    “元少俠!”


    “是小姐!找到小姐了!”


    霜城知府派來的衛隊狂喜迎上來。


    元景爍放下尹小姐,後麵跟著的侍女怯怯望向林然,林然對她笑著擺擺手,她一下子笑開了,跑過去扶住尹小姐,又哭又笑:“小姐!我們可以回家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尹小姐看著小侍女臉上的傷痕、看著那一張張欣喜的臉,突然鼻子發酸,當看到踉蹌著跑來的老總管時,更是哭著喊:“張叔!”


    “回來好,回來就好。”


    老總管潸然淚下,手都在發顫,卻笑著摸摸她的頭:“小姐平安回來就太好了,老爺和小少爺就在山下等著您,小少爺睡夢都哭著喊要姐姐,還有夫人、夫人聽說您被抓走當晚就昏過去,已經纏綿病榻好幾日,現在您回來可好了,夫人也能好起來!總算能團聚了。”


    聽見父親和弟弟在等自己,母親為自己病倒,尹小姐心尖像是被什麽死死擰住,那種魔怔般的對愛情的悲痛和執念忽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洶湧情緒讓她瞬間崩潰。


    她哭倒在老總管懷裏:“是我不孝!是我不孝啊——”


    父母弟弟都在擔心她,一起長大的侍女險些陪她死去,她怎麽能自私地拋棄家人隻想與人私奔?她怎麽能滿腦子隻有一個男人?她怎麽能枉顧家人十幾年的疼愛教養,與人為妾、甚至連妾都不配,無媒苟合,讓整個家族為她背上汙名?!


    她還有臉嗎?她還有良心嗎?她是什麽樣的畜生怎麽能做出這種寡廉鮮恥的事?!


    老總管心痛地扶起她:“這哪裏怨小姐,都是妖孽作亂,幸好有元少俠,元少俠請受老朽一拜!”


    說著他重重向元景爍一拜,然後感激道:“請元少俠快與老朽下山,少俠是我們尹氏一族的恩人,大人已經備下盛宴為少俠接風洗塵。”


    元景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卻道:“尹小姐已經平安救出,我應知府大人的事了,這就啟程橫穿昆雲連山。”


    老總管麵露驚愕,元景爍不等他說話就拿出一個布袋,遞給老總管:“這裏麵有其他被抓走姑娘的骨灰,還有一朵百年雪蓮花,是我受攝政王之托取的藥引,如今都已了結,請尹家替我各自物歸原主。”


    老總管看著布袋中的東西,就知他去意已決,雖然遺憾、也不好多留,鄭重拱手:“請元少俠放心,我尹家必不負所托,少俠心意已決,我等不能多留,隻少俠的恩義我尹家銘記於心。”


    他取出一塊尹家的令牌,恭敬遞給元景爍:“此為信物,請少俠務必收下,少俠永遠是我們的貴客,無論多少年,但凡少俠有所托、我尹家義不容辭……此後山高水長,願少俠一路平安。”


    元景爍微露動容,收下了那塊令牌,點點頭,拱手回了一禮,道一聲“多謝、珍重。”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尹小姐癡癡望著他的背影。


    她知道,她不會再追上,他也再不會回來。


    她知道,這次便真是永別了,這個少年,真的要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裏了。


    她想堅強,她想忍住,可是眼淚卻湧出來。


    “元少俠!”


    她不顧所有人震驚的表情,平生最後一次放縱自己,哭著喊:“你幾次救我,你為救我險些失了性命,你真的沒有一點喜歡過我嗎?!”


    元景爍步子沒停,隻有斷然的聲音傳來:“是尹小姐,我會救;是尹公子尹大人,我也會救,無關男女私情,隻是元某遇見了,想做,便去做。”


    所有人都說他風流,說他桃花命旺,曾有友人酒後戲謔,扶著他肩膀大笑他這輩子都與美人糾纏不清。


    可他救的從不是美人,他救的是人,隻不過每每命運機緣巧合,都成了他的風流韻事,成了許多人嘴裏,蓋過他的刀、他的功績、他闖下赫赫威名的風流韻事。


    他偶爾會覺得好笑。


    他其實隻是殺人,救人,如此而已。


    尹小姐終於明白了。


    直到這一刻,她好像才終於有一點懂他。


    她想笑,眼淚卻順著臉頰滾落。


    她想說很多很多,最後卻隻化成:“元少俠,我祝你平安,祝你達成所願,祝你永遠逍遙自在。”


    尹小姐追著踉蹌兩步,哭著喊:“——我也祝願你有一天,可以救你真正喜歡的人,可以保護你愛的人,可以做世上最幸福的神仙眷侶。”


    元景爍一頓。


    他有些想笑,他並不能理解她眼中似乎無比珍貴無可或缺的愛情,他從不覺得愛情有多重要,不覺得會有那麽一天,也不覺得自己會喜歡誰。


    但是他看到,風雪飄搖處,那道靜靜望著這邊的清瘦身影,隱約可見她眉眼彎彎的淺笑。


    他想起她那句“不理解,也可以尊重”。


    他所不以為然的,也許正是別人眼中最美好最珍貴的祝福。


    他閉了閉眼,側過身,擺了擺手,道一聲:“好。”


    尹小姐哭倒在侍女懷裏,卻終於破涕為笑。


    元景爍沒有回頭,他大步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麵前。


    她站在小高坡上,玄色的大裘被雪花披了一層絨白,小小的臉被寒風吹得微紅,眼神卻清亮。


    他一手側後扶刀柄,高挺的身體往後懶散舒展,看著她,忽的笑:“走?”


    林然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點頭笑:“走。”


    勁風凜凜刮過漫天白雪,風雪紛揚,尹小姐一眾人再看不清他們的身影。


    跨昆雲連山,此去人間不複。


    他們終於要踏上,那通往四海九州三千宗府世族的浩瀚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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