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滄瀾界西北,燕州邊界霞城。


    霞城是座小城,卻是前往燕州主城金都的幾條必經之路的中轉站之一, 南來北往的修士在此歇腳換路, 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番頗為繁華景象。


    離城門不遠便是座酒樓,已經是下午,酒樓過了晌午客人最多的點兒, 便漸漸清閑下來,三三兩兩客人邊吃著菜高談闊論, 小二打著哈欠兒穿梭在桌椅間為客人添茶添酒,斜落的暖陽灑在身上,熏得人昏昏欲睡。


    “再打一壺盛燒。”


    微啞的男聲在旁邊響起, 小二微微一個激靈。


    無他, 這盛燒酒是他們酒樓最烈的酒,曾經有客人喝了, 在樓裏醉了三日三夜, 險些沒醉死過去, 之後就少有人點,一個月也賣不出去幾壺, 今日竟被連叫了幾次。


    小二回頭去看, 果然是那個著玄褐色勁裝的青年。


    說是青年,倒也不大合適,小二再細細看去,才發現他年紀其實不大, 介於少年郎與青年人的年紀, 瘦長的骨廓雖然漸漸有了成熟男子的健朗, 氣質還是年輕人的明俊輕狂。


    修士壽元長, 長得慢,往往看著也年輕,但這郎君一身鮮活氣,輕昂桀驁的模樣,分明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郎嘞。


    小二暗笑自己,也不知眼睛是怎麽瞧的,乍一瞧,竟將人好好的小郎君看老了千百歲似的。


    小二對這少年印象深刻,因為這少年著實是龍鳳之姿。


    他坐在窗邊,一副寬肩窄腰的好身板,容貌是極俊美的,眉骨硬朗,濃眉如劍入鬢,眼廓深邃,偏偏生著一雙狹長勾挑的桃花眼,於是又在那昂揚狂烈的英姿中,生生添了道不出的風流多情。


    這小小的桌椅似乎裝不下他,他於是屈著長腿,長靴勒出勁瘦的小腿線條,他斜靠著窗棱,漫不經心望著窗外人來人往的街景,一手散漫拎著空了的酒壺,手邊放著一把玄色刀鞘、刀柄新纏過細布,但仍仿佛有股壓不住的血氣往外散。


    小二聞到那酒氣,正是盛燒,確確實已經喝幹了一壺。


    小二笑:“客人要盛燒,我們自是要給打的,但請恕小的多嘴一句,這盛燒酒烈,喝多了燙喉,客人還要適度才好…不妨試試我們這裏的女兒紅,雖不及盛燒痛快,卻綿柔醇厚,喝起來別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偏過頭看他,小二才發現他也不是一點沒醉,臉上分明染著紅,懶散半垂著眼簾,可眼眸卻亮,像正年輕凶猛的雄獅,哪怕隻是趴在那裏懶洋洋甩尾巴小憩,也有一股子讓人莫名不敢小覷的氣勢。


    “倒是個機靈的。”


    少年順手甩過來一袋子靈石,懶散說:“那就打一壺盛燒,再打一壺女兒紅,放心,我一會兒就走,不會醉死在你這裏平添麻煩。”


    小二笑嘻嘻,看著桌上分明放著兩副碗筷、可隻有少年一人在座,機靈道:“客人桌上的菜都涼了,不如小的去熱一熱,等您同伴回來吃口熱乎的。”


    少年望著窗外,想到什麽,竟哼笑一聲:“我怕是你熱了,她回來又該涼了。”


    這小小一座城,買個東西買了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已經繞丟到哪兒去,那時候能同意她自己出去的他可真是信了她的邪!


    “罷了。”


    少年擺擺手:“你把酒菜給我打包,我去尋人,一會兒回來拿。”


    小二應了聲,少年拎刀站起來,正要往外走,披著鬥篷的清瘦身影就匆匆跑上樓,掀起一點帽簷,踮著腳往四周張望。


    小二眼看著少年頓住腳,刀尖杵在桌上,屈肘望著那人,尖牙咬了咬大拇指,姿態戲謔輕佻,眼睛裏卻全是笑。


    他杵了杵刀尖,發出一點脆響,懶洋洋:“真是不容易,大姑奶奶,您老倒是還知道回來。”


    那鬥篷人轉過身,顛顛跑過來,拉開帽簷。


    小二愣了愣,目光劃過一瞬的驚豔,因他看見一張秀麗的麵容,眉目柔和舒展,竟是個極美的年輕姑娘。


    少年道:“這麽座小城,你走了半個時辰,能不能給我個除了走丟之外合理的解釋,嗯?”


    那年輕姑娘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沒有啊,我很早就找到地方了,但是我發現之前染的已經褪色了,黑黑白白的怪嚇人,我就拿了草藥讓掌櫃的當場給我熬了塗上,就這麽的耽誤了些時間。”


    “掌櫃給你塗的?”


    少年微微俯身,伸手自然地捏住姑娘發尾,指腹輕輕撚了撚,小二這才注意到,這姑娘哪哪兒都好,隻那一頭墨發異常黑亮——亮得真跟墨潑過似的。


    少年不過撚了兩下,指腹就清晰染上了一點墨痕,他唇角輕扯:“…就塗成這樣?”


    姑娘捂著頭發小聲說:“不是趕時間嘛,我就沒讓他弄太麻煩,大致塗一下…也還可以啦,反正總比我塗得好。”


    少年懶洋洋:“那確實是,往頭發灑一把米,雞都塗得比你好。”


    姑娘:“…泥垢啦!人參攻擊反彈!”


    少年攤開手,姑娘把一個小木瓶放到他手裏,他打開塞子嗅了嗅,麵露嫌棄:“這質量…”


    他餘光瞥見姑娘鼓起腮幫子,嘴裏的話又咽下去,把木瓶放回她手裏:“…算了先湊合一陣,得到了金都尋些正經藥劑給你染,你別自己瞎折騰,過來,先吃飯,小二。”


    小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叫自己,他趕緊“噯”了一聲,笑道:“公子夫人說話太逗趣了,給小的都聽呆了。”


    姑娘表情一囧,連忙擺手:“誤會了,我們不是夫妻,是姐弟。”


    少年伸腿,高大漂亮的身板往後一攤,哼笑:“你怎麽不幹脆說是母子啊,大嬸。”


    姑娘滿頭黑線:“你是不是又想打架?!”


    少年笑:“我剛喝了酒,怕打起來太凶,給你打哭了。”


    姑娘:“…”


    小二:“…”


    姑娘終於忍不住:“氣死我你能有什麽好處?”


    “沒什麽好處。”


    少年咧嘴一笑:“純粹是我開心。”


    姑娘:“…那你可真是很棒棒哦。”


    少年:“客氣客氣。”


    小二:“…”


    這是姐弟?你們告訴我這打情罵俏還是姐弟?當他小二見識少——這怕不是就差去床頭打架?!


    元景爍瞥見憋笑的小二,不想叫外人看樂子,斂了笑,擺擺手:“算了今天不打了,一會兒還得趕路,先吃飯,你快去把這兩道菜熱了,再上碗新米來。”


    最後幾句是對小二說的,小二響亮應了一聲,端著幾盤涼掉的菜就急匆匆下去熱。


    林然哼哼,順手摸了摸頭發,卻摸到一手黑頭油,對麵清晰一聲嗤笑,簡直是故意給她聽見。


    林然:“…”這小破孩兒真是越長越欠揍。


    這說話的姑娘與少年,自然是林然和元景爍。


    這是她們離開霜城的第五年了,昆雲連山遠比她們想象得連綿壯闊,她們足足走了四年多,直走到林然看見雪都想吐了,才在三個多月前走出雪山,踏入修真界的疆域。


    昆雲連山位於西北,與九州中的燕州交界,他們也就順勢踏入了燕州的地界。


    滄瀾界很大。


    有多大呢?這麽說吧,最粗淺的算法,整個修真界大致劃為九州,一州分為八十一城,每一座城池又作為一個基點,結界之下統管著幾個到上百個不等的凡人界帝國……


    …也就是說,像元景爍來的那個輝煌繁盛的凡人王朝,不過是九州一座城池統轄的數個凡人國家之一。


    所以興高采烈回到修真界的林然很快驚恐地發現,燕州在西北,而她的宗門,萬仞劍閣,位於正東邊。


    一西一東,這個距離吧…不能說是天涯海角,隻能說她孫子的孫子有生之年有機會把她骨灰送回去。


    林然:ovo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修真界有傳送方舟,就是她之前去雲天秘境乘坐的那種,除了大宗門大世族私人的方舟,也有一些公用方舟可以花錢坐,不過這些方舟隻在九州大都城間往來停泊,離得最近的大都就是燕州主都的金都,正好元景爍要往金都去,林然也打算去那兒看看情況。


    她一下幾年沒消息,師父和阿辛不得擔心壞了,怎麽著也得先回去報個平安。


    手心突然被放了一塊方巾,林然回過神,元景爍在對麵挑眉:“還不擦。”


    林然“哦”了一聲,把手指的黑色染料在帕子上擦。


    說起這染發劑也是個傷心事,五年過去,她被雷罰的傷勢也沒有痊愈,但至少表麵看來,疤痕什麽的基本褪去、修為也重新修到築基後期,唯有一件——這一頭白發死活變不回去。


    更可惜的是,滄瀾界廣大人民似乎並不get到白毛的萌點,反倒是他們一路上要是幹點什麽壞事兒——比如她曾經嘴欠提起的黑吃黑事業的時候,對方總會對她這一頭白發印象深刻,以至於她們沒走過幾座城鎮,就發現不知何時起城中已經流傳起關於“白發女魔頭”的傳說……


    林然:“…”


    她就很不服氣,明明打架的時候殺得最凶的是元景爍,嚴刑逼供的是元景爍,連天天嫻熟把人嚇得屁滾尿流的也是元景爍,怎麽到最後默默當背景板還總被嫌棄埋屍擦血磨磨唧唧的她憑借白頭發強行c位出道?這是瞧不起誰?!(╯°□°)╯︵ ┻━┻


    林然簡直恨不得仰天傾訴自己的委屈,但是莫得法子,在一天能接連遇到七八波試圖來除魔頭刷聲望值的“正義之士”之後,她和元景爍都煩了。


    那時候,林然坐在大石頭,望著腳下一地或死或傷躺屍哀嚎的大俠們,滿臉生無可戀,扭頭對元景爍說:“我想做個好人。”


    元景爍低頭擦著刀,眼皮子都沒抬:“我們本來就是好人。”


    林然:“…你先把踩著人家臉的腳抬開。”


    元景爍抬靴,看著靴尖濺上的血,嫌棄地把人踢走。


    林然眼看著那人慘叫著顛顛一路滾下了山,也不知道五官是否已經整容成一個平麵。


    “…”林然淚流滿麵:“我真的隻想當個普通人,不想天天被人追著屁股罵魔女,也不想每天打打殺殺,被迫練習毀屍滅跡的一百八十種技巧。”


    “也可以。”


    元景爍把刀歸鞘,想了想,道:“那你去染頭吧。”


    於是林然就去染頭了。


    染頭好,染頭妙,染頭使人呱呱叫。


    白發女魔頭順利下線,平凡路人甲重新占領高地。


    林然快樂得癱成一隻鹹某林。


    如果元景爍的主角光環再暗淡一點,不要走到哪兒麻煩就跟到哪兒,那她就更快樂了。


    “你今天真是總走神,還擦什麽,沒見都黑了嗎?”


    手裏已經被蹭得黑漆漆的帕子又被抽走,林然回過神,元景爍碾了碾手,帕子轉瞬被碾為飛灰,被他輕飄飄拍走。


    哦,忘了說,元景爍已經是築基巔峰了。


    五年,從引氣入體到築基巔峰。


    嗯,沒什麽,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萬年不遇絕世天才罷…遼!!!


    “這麽仔細瞧著我…”


    元景爍抬頭,見林然幽幽看著自己,現在已經不知道在肚子裏怎麽吐槽他,眉峰一揚,笑得輕佻浪蕩:“莫不是看我入了迷?”


    “…你真的不能試著當個正經人嗎?”林然忍不住:“能不能好好說話,別老像個逛花街的紈絝公子哥?”


    “這比較難。”


    元景爍雙手交叉,慢條斯理:“誰叫本性難移。”


    林然痛苦捂臉。


    “菜來嘍,客官請用。”


    小二端著熱好的菜過來,林然看著麵前香噴噴的飯菜,果斷把一切煩惱拋之腦後,抱著碗就大口大口吃起來。


    元景爍看著都覺得噎,盛一碗湯遞到她手邊:“慢點吃,又沒有鬼追你。”


    “是沒有鬼追我,但是有比鬼還可怕的金丹期大佬在後麵追殺我們。”


    林然越想越悲憤,連吃飯都不香了:“想想我就生氣…你不許說話!你早晚氣死我!”


    “又不是我想…”


    元景爍話到一半,見林然凶巴巴瞪自己,隻好聳聳肩:“好吧,是我的錯,你好好吃飯吧。”


    林然這才繼續低頭扒飯,把滿滿一桌子豐盛菜肴愣是吃成工地盒飯,吃完一抹嘴:“結賬打包,我們得走了。”


    元景爍拿出錢袋,小二笑吟吟走過來算賬,順便把兩壺酒放到元景爍手邊,林然看見,吐槽:“又買酒,你買了也不好好喝,天天洗刀玩,這不浪費錢嗎?你以為咱們還有多少錢,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元景爍懶洋洋:“沒錢就再搶,管那麽多,我就要開心。”


    林然:“…”


    小二算著賬,心想就這位公子的狗德行,夫人現在還沒踹了他找新歡,真真是真愛了。


    小二算好賬,元景爍結了錢,林然隻留了半壺酒給元景爍折騰,其他的都塞進儲物袋裏,元景爍晃了晃半壺酒,唇角一扯:“太少了。”


    林然頭也不回:“就這麽多,愛喝不喝。”


    元景爍:“…”


    小二悄悄去瞄元景爍,以為這位怎麽看怎麽桀驁不好惹的郎君被這麽懟,得當場大發雷霆,卻看見他撇撇嘴,就把酒壺懸在腰上,竟也沒說什麽,拎著刀就慢悠悠追上。


    清柔的女聲在樓下催:“快點兒。”


    他嫌棄一句“煩人。”步子卻加快,長腿一邁,三兩步就下了樓梯。


    小二愣了愣,往樓梯下望,眼看著那在姑娘身邊駐足的桀驁少年,一手扶刀姿態散漫,卻始終微折下挺拔的身板、耐心聽她低聲絮叨什麽,突然樂了。


    還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林然下樓的時候,正聽見鄰桌客人在低聲說話:


    “聽說廣城那邊又死了好些人,死時血肉模糊、屍骨撕裂不全,竟活似野獸撕咬吞吃,極是淒慘。”


    “這般駭人?!”


    “又一起?之前不是就好幾起了?竟然敢在城裏殺人,這是公然違背州令,違令當斬啊!”


    “可不是,金都那邊震怒,慕容家和夏侯家已經派長老出來,連遠在望川的雲家都驚動了,似也是要著人上金都徹查。”


    “殺人便罷了,什麽樣的歹人,手段竟如此殘暴…不是一直有風聲說是妖做的?”


    “是有這說法,要是妖域鬧的可就麻煩了,誰惹得起那些瘋怪…就怕金都也要息事寧人的。”


    “那怎麽行?!妖域也不能無緣無故殘害我燕州人族啊!殺人撕屍…果然是一群畜生!”


    “噯噯你不要命了,誰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化形出來的妖族,你快小聲些!而且這不是也還沒確定…”


    “——不可能是別人!就是它們幹的!妖族慣來陰戾殘暴,有什麽是它們幹不出的?!”


    “唉你別…”


    那些人注意到她看去的目光,立刻收了聲;身後跟上熟悉的腳步聲,林然重新往外走,偏頭壓低聲音:“你聽見了嗎?”


    “嗯。”元景爍:“有妖作亂?”


    林然搖頭:“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廣城在燕州南邊,距離很遠,是妖亂還是人禍都和我們沒什麽關係。”


    元景爍搭住她肩膀:“別想那麽多,我們先去金都再說。”


    一路禦劍雖然快,卻太耗靈力,元景爍幹脆買了匹疾風馬,套上個馬車顛顛跑得賊快。


    出了霞城,疾風馬伸展雙翼禦空而行,林然往下望去,望見山川河流縱橫交織成潑墨長卷,一座座風格各異的城池如巨獸盤踞,山河間偶或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瑰麗光圈,那是通往凡人界的結界。


    這很美、很壯觀、很牛逼


    然而…林然盤坐在車廂裏,抱著錢袋痛心疾首:“五百塊中品靈石,五百塊啊!都夠買下十個剛才那樣的酒樓了。”


    “築基巔峰的疾風馬,打小馴養的,已經算便宜了。”


    元景爍坐在馬車前麵的橫板上,屈著長腿,時不時勒一下韁繩示意馬轉向,笑她:“比你禦劍快,還隻用舒舒服服坐在車上,這不劃算得很。”


    林然無話可說,給他豎了個大拇指,把儲物戒指和儲物袋都摸出來。


    儲物袋是新買的,儲物戒指是在去雲天秘境之前,師父江無涯給她的。


    元嬰劍主送的東西自然是頂頂好的,雖然在天雷裏被擊毀了大半,拿出來仍然是太招眼的寶貝;沒有宗門的庇佑,她和元景爍兩個沒到金丹的散修懷璧其罪,所以她向來都是收起來——反正他們倆平日裏黑吃…劫富濟貧,加上賣一些雪山路上偶然采集的靈草獸材,也積了一筆小財,而她和元景爍兩個糙漢,都不怎麽花錢,林然以為,這些錢怎麽也足夠造了。


    然而自從離開昆雲連山、踏入燕州的地界,她漸漸發現,她錯了。


    林然打開儲物袋,看著空蕩蕩的一片,大驚失色:“錢呢?不是還有兩千多塊中品靈石嗎?”


    “很顯然。”元景爍仰頭倒了一口酒,晃了晃酒壺:“沒了。”


    林然這才想起來,大前天一百塊靈石買了酒,前天二百塊靈石買了刀鞘,今天又五百塊靈石買馬…


    林然的手,開始顫抖。


    林然:“…這不是真的!”


    元景爍擺出抱歉的虛偽嘴臉,沉痛說:“很遺憾,這就是真的。”


    林然眼前一黑。


    “沒事,千金散盡還複來。”


    元大橫豪遞過來酒壺,體貼說:“別氣壞了,來,喝口酒冷靜一下。”


    林然拳頭硬了。


    “算了。”


    元景爍果斷把酒壺收回來:“你自己氣就氣,別再打壞了我的酒壺。”


    林然按住自己的人中,深呼吸好幾秒,才打開儲物戒指。


    她的儲物戒指被雷劫劈壞了,也就是最近她恢複到築基後期,才勉強能打開,裏麵大多珍貴的法寶和草藥都灰飛煙滅,剩下的零零碎碎一些也都是殘破的,價值大打折扣。


    林然挑出兩件,打算去了臨近的大城拍賣行盡量換個好價錢,翻著翻著,竟意外翻出侯曼娥送她的那支“一線牽”手鐲。


    說來也巧,那麽多寶物都碎了,這支手鐲塞在角落裏機緣巧合逃過一劫,雖然光芒黯淡了很多,卻還完好。


    林然摸了摸它上麵皸裂的花紋,曾經雲天秘境和萬仞劍閣的往事都湧上心頭


    …嗚,想家了。


    林然吸了吸鼻子,輕輕把鐲子戴回去。


    她從來沒戴過什麽配飾,元景爍幾乎是立刻察覺到,偏頭看她,見是一支銀鐲,花紋素雅、光芒黯淡,本是不太顯眼的。


    可不知怎麽的,那銀鐲懸在她伶仃的手腕,貼著雪白柔軟的皮膚,細細一支懸著、晃著,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元景爍回過頭,喉結輕微滾動一下,似不經意地問:“怎麽突然戴了鐲子。”


    “才找出來的,之前還以為已經壞掉了。”


    林然又摸了摸:“是好朋友送的。”


    元景爍沒有說話,喝一口酒,又喝一口,半響,卻突然問:“男的?”


    “不是。”


    林然回想起侯曼娥罵罵咧咧翻白眼的樣子,忍不住笑:“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捏著酒壺的修長手指不知不覺放鬆,元景爍仰頭灌一口酒,反手就要往刀上倒。


    林然爾康手:“等等等!你又浪費!”


    林然覺得自己已經夠不會過日子了,原來在無情峰的時候,她和江無涯就是兩個巨嬰,要不是奚辛管家,奚爸爸一手操持他倆吃喝拉撒,他們師徒倆早就淪落到滾下山喝西北風去了。


    但直到林然遇見了這位大哥,才發現強中自有強中手,這才是個真敢一擲千金然後口袋空空住橋洞的狠人。


    林然是條真鹹魚,自己都恨不得被人拖著走,真是不愛管束人,但是沒辦法,元景爍比她還不靠譜,如果她不管,那就等著和他一起要飯去吧。


    元景爍充耳不聞,酒水傾倒在刀上,瞬間噴烈的酒香四溢,他薄唇一掀,吐出幾個字:“嘮叨,不聽。”


    林然:“…”


    天一忍不住怨氣:“別捏了!給我核桃捏壞了!你隻能欺負核桃算什麽本事,有能耐你立刻把他腦袋按地上打!”


    林然沒本事,她鬆開核桃,仰頭倒下,雙手交疊把核桃擺在心口,安詳躺屍。


    元景爍就見不得她悠閑,碰碰她:“起來,該你駕馬了。”


    林然:“我不起,我已經氣死了。”


    元景爍沒辦法,他能氣她,總也不能把她撈起來扔馬上。


    “不要氣了。”


    他長腿一邁過來,手肘碰了碰她肩膀,仗著自己有張俊俏臉蛋,連哄人都是敷衍的:“林姐姐,好姐姐,漂亮姐姐,起來幹活了。”


    “…這位大哥。”


    林然忍不住坐起來:“你還記得我們之前為什麽連夜跑出長風城,一路屁滾尿流跑到這兒都不敢多停留?”


    元景爍懶散往車廂一靠:“因為長風城主看上了我,想讓我去做他的乘龍快婿,我不樂意,他睚眥必報,覺得失了麵子,麵上寬宏大量,卻背地裏派人追殺我。”


    “…你還知道!!”林然滿頭黑線:“所以我球球樂你能不能反省一下?就你這張嘴,但凡能少說幾個字,能有這麽多桃花債嗎?能有那麽多麻煩事嗎?!”


    “我也不想。”


    元景爍笑了。


    他手臂倚在窗沿,偏了偏頭,年輕鋒利的臉廓,眼中的笑嘲弄又涼薄,是永遠看不透真假的深意:“可是這真的由我說了算嗎?無論我怎麽控製、怎麽避讓,老天也總會用其他巧合讓該發生的繼續順理成章地發生,既然該來的總會來,那我又何必謹小慎微處處權衡?不如隨心所欲,管它什麽愛恨仇怨,隻淋漓活個痛快。”


    林然愣了一下。


    有那麽一刻,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微妙的東西,但轉瞬間,那種古怪的異樣感就消失掉,元景爍臉上又恢複了慣常散漫的樣子。


    他總是這樣,風流輕狂是真的,冷酷涼薄也是真的,像是兩個割裂的靈魂被揉進一具身體裏,笑是不真不假,說話也不真不假,明明還是個少年郎,卻總讓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她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雖然但是…為什麽聽著還是有億點點欠揍?”


    “有嗎?”


    元景爍撐下巴,對她勾勾手指:“那你來揍我。”


    林然剛張了張嘴,那雙狹長的桃花眼倏然一眯,他嗬出口氣:“我又忘了,你現在打不過我。”


    林然:“…”


    林然重新往後一倒,氣得繼續躺屍。


    元景爍把刀擦幹,自己又灌了一口,把酒壺放到她一邊,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就繼續往她體內灌靈氣。


    他純陽體質,體內流轉的靈氣蘊含渾厚的陽氣,很是養人。


    “不用不用。”


    林然還怪不好意思的,想把手縮回來:“我最近身體挺好的了,你修煉也不容易,別…”


    “長風城主派人追殺我們,你陪我奔命,是受我牽累。”


    元景爍低頭,看見她手背一道新傷,是之前那些長風城客卿死前發出的暗鏢所傷。


    他眸色一點點沉下來,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擦過,那滲血的傷口就結了血痂。


    她還在輕微掙紮,想把手抽回去,他淡淡道:“我不喜歡欠人的。”


    她於是便不動了。


    元景爍心裏一哂,


    …她脾氣頂好,不願意給人添麻煩,也願意給人解決麻煩。


    他說不喜歡別人窺探自己,她就再沒過問他的過去;


    他說喜歡自由,她就除了管那幾筆破錢,從不管他任何事;


    他說不喜歡欠別人的,她就由著他還清楚,但凡有欠他的也都要一板一眼還幹淨,從不給他多一絲的困擾,體貼得不得了。


    ——世上再沒比她更善解人意的了。


    突然傳來吐槽聲:“…我都說了不用輸靈氣,你非要給,給了又生氣,誰又招你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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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爍回過神,看著她,扯了扯唇角,笑:“誰說我生氣,我高興得很。”


    林然看著他臉上的皮笑肉不笑,特別想拿張鏡子讓他照照自己笑得有多假,凶得嚇人。


    林然:“…行吧,你開心就好。”


    元景爍看著她滿臉“我嘴上不說但我心裏默默罵你”的典型裝傻表情,冷哼一聲,鬆開她的手,突然站起來,一聲不吭就掀簾子走出去繼續趕馬。


    林然看著他的背影被簾子遮住,忍不住問天一:“你覺不覺得這小子越長大越陰晴不定,越來越有暴君那味兒嗎?”


    “還行吧。”


    天一點頭:“我倒是覺得你這絮叨的,越來越有老媽子那味兒了。”


    林然:“…”


    林然(#`)凸:不——我不是我沒有!


    簾子突然被猛力掀開,林然正想和天一訴苦,被嚇個正著,一臉驚悚瞪圓了眼睛看探頭進來的少年:“你你你突然嚇——”


    元景爍盯著她:“你心虛什麽?”


    “咳。”林然強自鎮定:“沒、沒有…你還有事?”


    元景爍盯著她一會兒,眯了眯眼,倒也沒說什麽。


    “沒什麽。”


    他沒有看她,目光定在她旁邊的車壁,冷不丁道:“等我突破金丹,我會親手抓來長風城主,由你處置。”


    說完不等林然說話,簾子又被放下。


    林然:“…??”


    林然呆了呆,問天一:“他…這是啥意思?”


    天一想了想,有那麽一瞬竟然覺得是元景爍想為林然出氣,但是想想又覺得不是,元景爍視林然為平等的同伴,以他的性子,越是同伴越是該以戰磨礪、直麵風雨。


    “為誰出氣”這種事本身是沒什麽意義的、隻是單純圖個痛快,元景爍即使願意費勁為誰這麽做,也是對弱者的庇佑、甚至是寵愛,是上對下的俯視…以這些年的朝夕相處,天一覺得,元景爍也許會這麽對別的女人,但他是不會這麽對林然的。


    天一難得沒琢磨明白,不由暗自感慨一下這命運之子小小年紀、性子就頗深沉難測,隨口對林然道:“沒啥意思,就是早晚報仇雪恨的意思。”


    林然唏噓:“這氣魄…真是莫欺少年窮啊。”


    天一誠實:“也不窮了,現在比你能打。”


    林然:“…”


    林然把核桃扔袖子裏關小黑屋,眼一閉氣呼呼睡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然覺得鼻子喘不上來氣,她下意識用嘴大口呼吸,這麽生生憋醒了


    ——猛一睜眼,她就看見元景爍重新變得笑眯眯的臉,他不緊不慢收回捏住她鼻子的手:“已經走八天了,我駕車煩了,正好遇上個村子,我要休息。”


    林然捂著鼻子額頭掛下黑線:“那你拍醒我不行嗎。”


    “哦。”元景爍沒誠意:“我忘了。”


    林然:“…”報複,□□的報複。


    但是讓人連駕八天的馬,林然也沒底氣說啥,捂著鼻子灰溜溜跳下馬車,自發自覺先往不遠處的村子走去打算找戶人家商量住一宿。


    元景爍轉過身,看著她的背影,臉上的笑漸漸淡了,冰冷得嚇人。


    一睡八天不醒…


    她受過天雷的傷勢至今未愈、又在昆雲連山寒天雪地待了五年,身子到底虧損得厲害;之前長風城客卿追來,金丹中期的強者,他們竭盡全力才將之斬殺,她又平白損了元氣,現在也沒恢複過來。


    這是他的無能。


    長風城主…也是真的該死!


    “景爍!”


    前麵突然傳來她罕見嚴肅下來的聲音:“你來,這村子…有些不對勁。”


    元景爍抬起頭,所有情緒都已經收斂起來。


    她在那邊靜立,寬大黑袍下,纖瘦身姿如劍挺拔,說話時眼睛還望著村口,目光清肅。


    拔刀出鞘,刀尖垂下,他大步向她走去,如他們橫渡雪山的任何一日,應得懶洋洋、卻從不缺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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