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對比爾說,人就像是生活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膠質裏,想要掙脫著爬出來,卻被困得更深。相反,倘若想要沉浸得更深,卻很快會幾近窒息,不得不想法掙紮出來喘一口氣。這膠質就是由無數人組成的,人與人相互糾纏,彼此需要又彼此痛苦,至死方休。


    比爾的看法剛好相反。


    他說,這個世界是個瓶子倉庫,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瓶子裏。他們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因此免不了害怕。他們也不能被別人聽見,因而免不了孤單。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他們隔著瓶子交談,以為聽見了別人的聲音,其實隻是聽見自己的回聲。他們凝視對方,看見的是自己的影子疊化在別人穿過玻璃的變形身影上。即使是最親密的關係,人們依然隔著冰涼的瓶子擁抱,他們感覺到的是自己傳遞到玻璃上的溫度,所以他們常常感到冷。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的是自己的體驗,恨另一個人,恨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感受而已。


    沒有人能夠了解另一個瓶子裏的人,了解另一個瓶子裏的生活。而貌似複雜難解、千頭萬緒的生活,其實隻是自己在瓶子裏的表演,一出獨角戲。


    我忽然捏緊比爾的手臂,掐得他叫了一聲。我低呼道:“原來孟雨的藥是有效的!”


    “你是指那種吃下去以後,就可以從此不需要別人的邪門玩意兒?”


    “是呀。按你的說法,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瓶子裏,那麽人豈不是和那些服藥變異以後的老鼠是一樣的?所以這種藥才對老鼠有效,對人不生效,因為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呀!”我覺得自己的邏輯能力真是越來越強了。


    我聽到比爾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串含混的音節,估計他又在指摘我這個“胡思亂想小姐”,卻已經懶得跟我說,所以哼哼兩聲以示不滿。


    七月七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挽著比爾在深夜的思南路上散步,繞著瑞安醫院漫長的院牆外圍。細雨時來時歇,空氣中彌漫著丁香的芬芳。比爾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路燈下梧桐的影子在傘麵逶迤而過,籠住滿耳雨點的絮語。


    比爾討厭醫院,討厭到連醫院的大門都不願進。他這個破毛病害得我每天夜半從病房逃出來,跟著他在這裏櫛風沐雨,像兩個瘋子一樣。


    這個局麵其實是我抗議的結果。我抗議他不來醫院看我,坐在樓梯上等有什麽用?住院兩星期呢,就算把樓梯坐壞了,也得等十四天才能見著。於是折中下來,他每天下班以後到住院部的後門口等我,我們在圍牆外頭見麵。散步,說話。有時候他帶我去吃消夜,打浦橋有新旺。有時候我拉著他去逛田子坊,買小玩意兒,滿弄堂花花綠綠的小店把他煩得夠戧。


    我卻越來越喜歡這段時間,跟他在一起,走在白天的時光之外,暫時不用去想自己在帕羅藥業的前途,不用想隨時會來取我性命的凶手,甚至不會去煩惱即將晉升為“敗犬女”的可怕處境,事實上我好像已經暫時忘記了孤獨這回事。我們兩個就好像手挽手走出了這個世界。


    約會結束,我會堅持要他送我回病房,一般都是淩晨兩點左右,也有超過三點的時候。我要他親手幫我蓋上毯子。他會吻我的額頭,道晚安,躡手躡腳地離去。為此他不知給值班護士買過多少支可愛多。


    “哎呀,你們總算回來了!”穿著粉紅製服的小個子護士碎步跑過來,在走廊裏迎住我,小聲叨叨,拉著我往護士辦公室去。


    我還以為她這麽著急等著冰激淩,她把我拉進辦公室,我才看見,徐晨坐在裏麵,戴著花鏡,椅子靠牆,攥著一份報紙。


    原來徐晨的處理意見已經定下來,今天是來醫院收拾東西的,為了避開同事,他有意等到夜深才悄然來到門診大樓,坐電梯上十七層,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打開主任辦公室的門。燈光蒼白,他要走了,仿佛這房間裏的所有東西都失去了生命,看上去東歪西倒,像一片廢墟。他習慣地在辦公室前坐下來,看見桌上有一張字條,用筆筒細心地壓住了。


    “六病區,三號病房,三一四床位,有病人找徐主任。六月三十日留。”


    護士長的筆跡,依然撇是撇,捺是捺。徐晨想,等事情過去了,這幢樓裏的所有人他都不打算再見了,除了護士長,他得請她吃個飯。


    徐晨整理好東西,把箱子撂在門診大樓的警衛室,就來了病房。恰好我出去見比爾,他等了頗長的時間,一直坐在這裏看報紙,看見我,他滿麵笑容地站起來。


    “徐主任,你還好吧?”我迎上前去,一半羞愧,一半驚喜。


    徐晨的腳步更快,笑容穿過我,伸出右手,轉眼已經緊緊握住了我身後比爾的手。


    “李、嘉、文!小家夥,你什麽時候回醫院來的?回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他右手拉著比爾,左手在他身上推推搡搡,一副已經認識了幾百年的樣子,“怎麽樣,現在還跟嵐嵐在耗著呢?我說你們打算一輩子做仇人啊?”


    比爾賠著笑,滿臉尷尬,像是不幸被流彈穿胸而過。


    徐晨兀自歡喜地轉過臉來看我,剛要張嘴對我說什麽,猛地恍然大悟:“噢,小周,原來李主任在跟你……哈哈,小周你眼光好!李嘉文當年可是瑞安醫院的大才子啊,心理科最年輕的副主任!”徐晨使勁地想給我們錦上添花,唯恐自己不能發揮餘熱似的。


    我不知道“李主任”是誰,我也不認識“李嘉文”,我的男朋友就是一個拿梳子和剪刀的,還嗜好上個論壇什麽的,網名“鴕鳥哥”,店裏的人叫他“比爾”。


    眼前的場麵讓我覺得極其詭異,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韓劇的橋段,難道我遭遇了現實版的“失憶男友”,我是否還得慶幸與他熱淚相認的不是一個美女,隻是一個糟老頭?可是,聽徐晨的意思,他跟盧天嵐好像還有點糾葛,這又是怎麽回事,他怎麽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呆立半晌,我憤懣地瞪著比爾。


    比爾此刻仿佛已經中彈瀕死,失血過多,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已經是七月八日淩晨兩點十四分,送走徐晨,我拷問比爾。


    這個時間的病房容不得死纏爛打和長篇大論。比爾坦白,他確實曾經在瑞安醫院工作,心理科副主任醫師,可是他後來討厭這個工作了,辭職,改行。至於盧天嵐,他十二年前就認識了她,談過五年戀愛,後來吵架分手,反正現在就算在大廈裏遇見,彼此也不說話。所有的情況就是這樣,其實很簡單。


    盧天嵐,我的大老板兼偶像,我無意中成了她的前男友的現任女友,我不知道我該覺得慶幸,還是嫉妒。其實我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自卑,我把自己的五官、頭發、身材、穿著、談吐、氣質、品位,跟盧天嵐再次一一對照了一遍。我想,難怪比爾連真名也沒跟我提起過,跟我這樣乖僻幼稚、不修邊幅的,他壓根就沒打算認真戀愛吧。我又忍不住揣測,十二年前的盧天嵐是什麽樣子的呢?說不定還沒修煉成現在的模樣,跟我一樣傻乎乎的。沒準比爾就喜歡“蘿莉”類型的呢?


    淩晨三點三十二分,我還是沒有睡著,看時間,手機上的數字晃著我的眼睛。我合上手機,打算繼續努力合眼,手機猛地振動起來,屏幕不停地閃動,把黑夜攪動得如同一鍋沸水。


    “周遊,快起來!”是王小山的聲音,沙啞,急促,“到我這兒來!凶手抓到了!”


    二


    就在我接到王小山電話的四十八分鍾前,七月八日淩晨兩點四十四分,比爾離開六病區,下電梯,穿過院子,由後門走出醫院,沿著思南路冒雨而行。


    夜路上,間或有亮著空車燈的出租車開過,到他身邊減慢車速,之後不甘不願地加油門離開。他兩手插在口袋裏,腳步躑躅,快走到肇嘉浜路的時候,他忽然加快腳步,在路口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西向直行,到天平路右拐,穿過一個三岔路口,停在華行大廈的門前。


    旋轉門已經上鎖,他從邊門進去,拐到魅影發廊的玻璃門前,掏出鑰匙,蹲下身,沿著大理石地麵摸索到鑰匙孔。門開了,他熟練地穿過成排的鏡子和發廊椅,在黑暗中腳步飛快,竟沒有撞上任何東西。貯藏室裏一陣響,搬動什麽的聲音,少頃,他提著一副金屬折疊梯走出來,梯子在幽暗的大堂裏閃閃發亮。


    他穿過大堂,搭乘右側的客梯,消失在兩扇合攏的金屬門後麵。底層電梯門口上方的樓層顯示燈在跳動著,五、六、七……十七、十八,停在十九層。


    跟上他最快的方法是乘坐左側的客梯。


    此時的十九樓被光影的遊戲分成了兩個世界。前台和門庭的背後,朝北的一半,完全沉沒在黑暗中,而朝南的一半,被明暗相間的花紋布滿,呈放射狀,由南及北,沿著走廊逐步放大,最後被門庭的影子完全截斷。這是夜光透過南側觀光梯的柵欄門照進來,在半個樓麵的投影。


    從左側的客梯出來,就是踏入了花紋斑斕的這半個世界。一時間,不要說分辨出人影,就連哪裏是走廊,哪裏是牆都分不清了。在這種情況下,梯子比人顯眼多了,因為它金屬材質的淩厲反光,不鏽鋼的兩片支架已經打開,靠在牆角。比爾正站在梯子的頂端,擺弄著走廊一側頂端安裝的監視器。他用隨身的刀子割開監視器後側的一塊膠布,取下了一個東西。


    是一麵小鏡子。


    六角形的環形走廊裏共有四個監視器,分別安裝在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個角落裏。有人在西南、西北兩個監視器的後麵各安了一麵小鏡子。本來如果觀光梯在十九層經過,隻有樓麵南側的人可以看見牆上的“花雨”,獲知判斷電梯的到達與離開。樓麵整個朝北的一半則被門庭遮擋,完全看不見什麽。


    但是,隻要有這兩麵角度巧妙的小鏡子,南側牆麵上光影的變化就會被反射到門庭的背麵,盡管是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光斑,那已經足夠了。


    所以凶手就不再局限於當時在十九樓上班的員工,如果有人從貨梯上來,站在安全門後麵,透過門中間的窄條玻璃窗,就可以看見門庭背麵的光斑,知道被害人登上觀光梯的確切時間,再沿安全梯去到樓頂的電梯控製室。


    比爾是在銷毀證據的時候被他當場抓獲的,王小山這麽說。


    “不可能!”我在原地轉來轉去,揮舞著手臂。


    比爾坐在分局辦公室的一角,神色分外平靜地看著我。


    我對王小山嚷嚷著:“他為什麽要殺人?他跟蘇亞有什麽關係,跟孟玉珍有什麽關係,跟新藥實驗又能有什麽關係?他隻是一個剪頭發的而已……”我強烈的手勢並不能加強我說話的力度。事實上,說到這裏,我已經感到自己的語氣越來越虛弱。李嘉文,李主任,盧天嵐的前男友。今天之前,我了解他多少,現在我又知道多少。


    王小山搖頭說:“你還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吧?”他遞給我一遝資料,比爾黑白複印件的照片赫然在第一頁的左上角。


    李嘉文,身高一米七九,七十八公斤。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出生。上海第二醫科大學醫學心理學碩士,中德高級心理治療師培訓項目學員,中國心理衛生協會理事。一九九七年參加工作,二〇〇二年升任瑞安醫院心理科副主任,在二〇〇三年,事業最風生水起的上升期,忽然辭職。我究竟了解他多少,曾經最年輕有為的學界代表,轉眼變身成為一家小發廊的發型總監,太荒唐了。


    據王小山搜集的資料,李嘉文的猝然引退,跟他學術觀點強烈的傾向性有關。


    當時學界有一派專家認為,心理治療應該秉承經典精神分析的原則,他們對新興的所謂簡易療法和流派持保留態度,更加反對藥物治療,尤其是醫生和病人之間基本上毫無溝通的藥物治療。


    稱他們“古典派”算是一種禮貌的說法了。事實上,學界的大多數專家都在背後譏笑他們是“古董派”。中國的心理治療似乎一開頭,就不是備“古典”的條件。專家門診一個上午三十個號,有的還不止這些,醫院的盈收與醫生的獎金以這個為考核標準。各個醫藥公司都有一批自己熟識的主任、副主任直至普通醫師,處方上開出越多的藥,醫生個人的藥扣就拿得越多。這種狀況下,為什麽還需要耐心聽病人訴說什麽痛苦,費心去解決他們內心的問題呢,開藥,既能體現醫生的權威性,又能最有說服力地遣走病人。


    也有一些專家會盡可能地對病人做一些心理治療,僅限於認識療法、行為療法這樣簡易快速的手段。如果每次治療耗時過長,每個病人的治療周期過久,不但醫生沒法生存,恐怕病人都會投訴見效太差太慢。據說體現了這個世界發展步伐的“效率”就是這樣要求的。


    “古典派”並不如名字聽上去那麽溫文爾雅,這一派人對現實狀況提出了許多激進的批判意見,稱當前心理學界的方法是“反心理治療”的。


    他們指出,經典精神分析,就像醫生循路走進病人心靈的房屋,在裏麵做客,喝茶、聊天,幫病人收拾房間,通過一段時間的勘察,找到造成房子傾斜的那部分地基,然後和病人一起想辦法修繕。地基的問題解決之後,再適當調整房子裏的物品擺放、通風和采光,就是一棟讓病人覺得寧和舒適的房子了。這將是一個非常需要耐心和意誌力的過程,像弗洛伊德治療伯爵夫人前後花了二十幾年。


    實際上,治愈病人的不是找到朽壞地基的一刹那,而是用心而漫長的過程。修繕好這棟房子的也不是醫生,而是病人自己,醫生隻是一個陪伴者,他必須有專業素質,必須敏銳、溫柔、堅忍,但是他唯一需要付出的是真實的關注和無條件的關懷。也可以這麽說,房子之所以變得寧和,其實並不是誰做了什麽。這種可以長久在病人生命中延續下去的寧和,憑借的不過是醫生在房子裏坐著,坐了很多年,留下了溫度。


    “古典派”把認知療法和行為療法稱作“把馴獸的方法用於人類”。確實,多數現代療法,都是用諸如重複刺激、建立類似條件反射的思維關聯、通過訓練形成熟練反應等方式,將病人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用一個符合社會規範的模板壓製成型,從而達到“有效率”的治療。


    比“馴獸”更糟糕的,就是開處方,用一種或幾種抗抑鬱藥對付成千上萬的病人,病人的處境“簡直連實驗室的老鼠都不如”。醫生的行為有如“隨手向門外撒一把滅鼠靈,聽任有的老鼠中毒倒下,有的掙紮數日康複,有的毫無反應”。


    從這些主要觀點就可以看出,當初“古典派”立場鮮明,言辭犀利,與整個學界呈劍拔弩張的態勢。“古典派”人數並不多,但都是業內的精英,李嘉文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員。一開始他並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資曆還完全夠不上。後來,高調一時的“古典派”很快瓦解,這也是可預知的結局。


    派別的核心人物動機不純,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博取業內的關注度,目的達成,醫藥公司招安的大筆賄賂也收到,他們當然就悄然退出了。另一些跟隨的人頂不住外部的壓力,同行的譏諷和醫院的警告,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自己的工作中也沒法堅持“古典”的做法,大環境不允許,生存不允許。做不到,哪還有底氣去說?


    到最後,“古典派”隻剩下了李嘉文和另外兩個專家,李嘉文倒成了這個派別最激進,也是最堅定的一個。就像潮水退下去,露出了河岸上的石頭,事到如今,大家才看見,這個年輕的副主任是真的把“古典派”的觀點當作自己的理想來看待,懷抱著改變整個心理治療現狀的願望,一個太宏偉、太天真、太不切實際的願望。但是誰能拿走一個年輕人的理想呢,這就好像勸說一隻飛鳥放棄它的翅膀,那麽它將不知道該如何停留在天空中了。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愛情開始於一九九八年,盧天嵐到帕羅藥業工作的第一年,她應聘了銷售部的銷售員,自信滿滿地獨自來到瑞安醫院心理科推銷藥品,遇見了李嘉文。


    盧天嵐當年踏進心理科的辦公室,其實是一個錯誤,因為帕羅藥業最早代理的一種抗抑鬱藥,在瑞安醫院心理科早有使用,她錯跑了別人的轄區。但是二〇〇二年五月,她再次來到心理科,則是為了她事業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業績。當時,她剛剛被委任為銷售部經理,成績待考。這時候,公司恰好新近取得了四種美國藥品的中國區代理,給銷售部的壓力非常重,其中一種就是國外銷售狀況非常好的抗抑鬱藥“賽洛夫”。


    盧天嵐打算親自把“賽洛夫”送進瑞安醫院心理科,男朋友是這裏的副主任,就算他不出麵,別人也是會給足麵子的,這筆業績在盧天嵐的概念中已經是裝在口袋裏了。沒想到,別人都給開了綠燈,唯獨李嘉文亮紅燈,他利用副主任的職位出麵反對使用這種藥。


    非但如此,他還勸說盧天嵐放棄目前的工作,他認為醫藥公司的商業行為是不道德的,把一個小藥瓶裏的白色片劑的魔力誇耀得無所不能,讓病人覺得服用抗抑鬱藥是理所當然的治療方式,因此誘發了惡性循環。醫生選擇了推卸責任的方式——開處方,病人把所有本來需要從他人那裏獲得的關注寄托在一個瓶子裏。困境不得出路的結果是,醫藥公司持續不斷地賣掉越來越多的藥。


    盧天嵐聽了這話就更不高興了。她對李嘉文說,全世界的醫藥公司又不是我一個人開的,難道我放棄了辛苦得來的職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賣藥了嗎?


    李嘉文說,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


    盧天嵐回答道,你說得對。你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但是你不可以決定我做什麽!我是你的女朋友,並不等於我受你的大腦支配。


    盧天嵐也對李嘉文說了她的觀點。她認為,如今抗抑鬱藥已經成為像感冒藥一樣普及的藥品,這說明了人們開始懂得關注自己內心世界的不適,心理學知識已經越來越普及,這是社會進步的標誌。她的事業,把更好更新的藥推介到醫院,正是為了讓病人有更多的選擇。讓病人能夠輕鬆自主地緩解自己的內心痛苦,這有什麽不好的呢?


    從經典精神分析,到眾多現代簡快療法的出現,更多更好的新藥被研製出來,投入市場,這本身就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說人類的物質生活更豐富也好,說人類的內心更痛苦也好,總之這一事實不可能逆轉。如果一個人不能接受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事實,懷著完全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不僅是幼稚的,而且是危險的。他將失去生存的能力。


    她,盧天嵐,不希望她的男朋友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可以沒有學識,但是不能沒有適應社會的能力。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觀點之爭持續了大半年。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一開始各自充滿了說服對方的信心,時間久了就變得急躁,到後來就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爭論和爭吵的差別是,後者的重點不再是說服,而是打擊對方。兩個人在一起就像仇人一樣,彼此滿懷憤怒,本來以為對方是最親密的人,會站在自己一邊,他們的憤怒就是由此而生的。


    在這大半年裏,盧天嵐一力推廣的“賽洛夫”業績卓著,唯獨在瑞安醫院始終擱淺,這是除精神衛生中心以外,抑鬱症病人流量最大的一個點,如果拿不下來,就是盧天嵐這個銷售部經理最大的失職。


    業內傳說,當時麵臨這樣的狀況,盧天嵐不得不下狠手,憑借帕羅藥業的實力,買通瑞安醫院的領導和學界權威,設法逼走李嘉文。二〇〇三年四月初,李嘉文辭職的一周之後,“賽洛夫”立刻成為瑞安醫院心理科的處方上出現頻率最高的抗抑鬱藥。然而這樣一來,李嘉文的職業前途就算是全毀了。


    盧天嵐當年曾經說:“真正愛我的人,就算我殺了人,他都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更不用說我們隻是在工作上觀點有分歧而已。他明明是我男朋友,還故意反對我,這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要是跟他繼續過下去,我顏麵何存?”


    李嘉文辭職以後,兩個人就分手了。或者說,真的從此由戀人變成了仇人。


    本來大家以為,李嘉文會接受哪家民營醫院的聘任。可是二〇〇五年,李嘉文居然出現在魅影發廊,變成了一個使剪刀的發型師。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選擇這樣的工作,發廊在華行大廈底層,和帕羅藥業是同一幢辦公樓,所以又有人猜測,他是打算伺機找盧天嵐報仇。


    更何況,他不僅是一個發型師。二〇〇三年以後,他依然活躍在各大心理學專業論壇上,宣揚他“古典派”的理想,到處發布“反對用藥品代替心理治療”的激烈觀點。他依舊在專業刊物上發表文章,水準不輸當前的權威,看得出,他沒有停止過研讀國外的最新資料。他更添了一項職業,給報紙寫專欄,通過這個途徑直接向大眾散播他的理念。


    業內的人漸漸明白,他不再做醫生,是出於對這個行業的失望。然而這不代表他會放棄自己的努力,正如他當年所說的,“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


    也許他做了更多人們遠遠想不到的努力,在暗處。


    從二〇〇二年開始,帕羅藥業快速膨脹,到二〇〇三年,已經通過代理銷售積累了雄厚的實力,開始考慮介入研發領域。到了二〇〇五年,帕羅藥業已經成為醫藥行業市值最高的民營企業之一,並且初步形成了以研發、生產、銷售和代理於一體的格局。尤其是同年,帕羅藥業挖來了複旦大學青年學者孟雨,在張江高科技園區成立了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首個立項的課題就是一種據說“具有顛覆意義”的抗抑鬱藥“愛得康”。


    帕羅藥業宣布這個新聞是在十月,事實上,這個消息九月就在業內傳開了。


    李嘉文是為“愛得康”而來的,在華行大廈底樓,每天拿著梳子和剪刀,透過落地玻璃幕牆默默地觀察和等待。他甚至可以隨時從邊門繞到安全通道,乘貨梯來到任何一個樓層,屬於帕羅藥業的四樓、五樓、六樓、七樓和十九樓,站在安全門後麵,觀察和聆聽這裏發生的一切。


    如果他站在十九樓的安全通道裏,連著吸煙區,跟盧天嵐的辦公室一九一三僅一牆之隔,就能聽得到裏麵的說話聲。如果需要,他還可以通過後門直接走進她的辦公室。安全通道也與總裁辦公室一九一一和會議室一九一二相連。他在那裏無聲無息地站了整整五年,每天兩小時或三小時,就在離我三十米之遙的地方。


    “每個懷抱理想的人,都是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王小山說,這是他身為警察的經驗之談。李嘉文必須阻止“愛得康”,這種還沒研製成功就到處宣傳,誇誇其談的藥品。其一旦投入市場,就會被貪婪的商人和醫生賣給數不勝數的病人,使更多的人成為藥瓶裏的囚徒。李嘉文的職責還不僅限於此,他還要最大範圍地讓人們關注這個事件,警醒他們對藥品的熱衷,和對周圍人的冷漠。所以他設計了一個“蘇亞”的幽靈,一個連環殺手。他正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戰勝盧天嵐,在七年之後,他在告訴她,他依然沒有放棄與她的戰鬥。


    三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夜裏在論壇上等候凶手的動靜,比爾msn的頭像亮著“有空”的綠燈,孤零零地懸在名單上,徹夜不息,等著我隨時跟他說話。


    我問他在做什麽。他說:“你監視凶手,我監視你。”


    現在想來,當時的場麵多麽可笑,我在論壇上找尋他的蹤跡,他則在msn上等候著我告訴他最新發現。我和凶手相互監視,通過電腦屏幕麵麵相覷,沒有第三個人。


    比爾監視了帕羅藥業整整五年,悄然進出各層辦公室,弄到一份實驗名單是完全不成問題的。他打算選擇一個、兩個還是三個受害者呢?誰知道,對於這樣胸懷大誌的恐怖分子而言,為了指出時代進程的錯誤,幾條人命實在算不了什麽。


    “鴕鳥哥”是論壇有名的熱心先生,他有可能早就認識了論壇的一大批人。他上這個論壇,根本不是出於寂寞,而是因為他覺得,“就是想讓你知道”,叫這個名字的論壇裏斷不會缺少抑鬱症患者。他一開始就是為了獲取研究對象而來的,他的論文需要病例。所以他隻跟別人的帖子,關心別人的事情,自己卻從來不發帖。


    令比爾驚喜的是,他發現實驗名單上有好幾個病人都是論壇上的成員,他鎖定的研究對象。比如說蘇亞,“鴕鳥哥”知道她就是“糖糖”,他們在前些年就開始在網上聊天,還見過幾次麵,彼此發展到以真實姓名結交。也許“鴕鳥哥”早就告訴過蘇亞,他是一個心理醫生,還為她做過幾次義務的谘詢,這讓蘇亞對這個朋友增添了更多信任和依賴,也為他製造自殺現場提供了足夠的條件。


    任錦然的自殺幾乎是送上門來的,既然是想製造更矚目的混亂,把這個事件加入連環殺手的“功績”中,倒是恰好。所以凶手的這個帖子不是發表於六月一日或六月二日,而是發布在六月十四日帕羅藥業得到消息以後,其實他也是在那時候才獲悉。


    他設計這一連串事件都圍繞帕羅藥業展開。身在這幢大廈裏,他當然要充分利用這個地理優勢。他發現觀光電梯是一個好道具,即便是躲在安全門後麵,他也可以掌握電梯起落的時間,隻要在監視器背後裝上兩麵小鏡子,調到合適的角度。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鎖定了何櫻成為他的下一個被害人。他從我這兒得知,整個十九樓,隻有我與何櫻會乘坐觀光梯。


    何櫻是盧天嵐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更是她的閨密。她要是受傷休息一段時間,盧天嵐就更加忙亂了。他不會直接對盧天嵐下手,他是想讓盧天嵐不斷遭受壓力,意誌力逐漸瓦解,直至在事業上徹底認輸。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點三十分,他照例站在十九樓的安全通道裏,背靠著牆,這裏光線暗淡,細塵飛揚,他閉目靜聽,在心裏勾畫著牆壁那頭的景象。


    會議室裏,盧天嵐正在聽取一個老婦人的投訴,關於何櫻故意上網發帖,損毀她婆婆的名聲,諸如此類。聽得出,盧天嵐非常不耐煩,打斷了對方幾次,但是抱怨還在沒完沒了地繼續。一點五十分,會議室的分機電話響了,盧天嵐接起電話。


    “什麽,合同少了一份?不可能吧,中午我還親自看過的。你在六樓嗎?別上來了,我脫不開身。……我現在正接待一個客人,你打個電話給何櫻,讓她趕緊到你那兒去一次,確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比爾做了一個深呼吸,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昨天剛裝好鏡子,今天就能用上了。他估計,五分鍾之內,何櫻就會走出一九〇六,穿過走廊,來到門庭,按下觀光梯的下行鍵。十分鍾之內,他就能在門庭背後的牆壁上看見光斑的閃動。第一次閃動數次,停止,是廂體來到了十九樓,停層,開門。第二次閃動,則是廂體開始下行,何櫻已經在電梯裏緩緩下降了。


    在此期間,他還聽到牆壁那邊發生了一係列動靜。


    先是會議室裏,盧天嵐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沒有落下那份合同。”他往安全梯的方向緊走幾步,避身於陰影中。幸而如此,他看見盧天嵐從會議室的後門出來,穿過他方才偷聽的位置,回到她一九一三的辦公室,帶上門。


    他不敢回到原來的位置,怕盧天嵐很快又經過這裏返回會議室。不過安全梯這邊剛好正對安全門的窄長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十公分見方的光斑。


    就這樣,他準確地看到了觀光梯到達與離開的光影提示,卻錯過了重要的聲音。盧天嵐走出會議室之後,老婦人的手機也立刻響了。


    “我在你們公司總部啊,對,華行大廈,在十九樓的會議室呢,你們盧總親自接待我的,她現在有事走開一會。……好啦,好啦,我現在就下樓,真是的!你發這麽大火幹什麽?我是你的媽呀!”然後是老婦人離開會議室的腳步聲,穿過走廊,也來到門庭。一點五十九分,她與何櫻同時站在觀光梯前,一起看著電梯上方的顯示燈,十五層、十六層、十七層。


    比爾關閉電閘之後,乘貨梯下樓,若無其事地從邊門出來,冒著細雨從旋轉門走進大堂,回到發廊裏,順便撥開客人挑染的錫紙,看了一眼,合上,告訴助手用加熱器烘五分鍾以後叫他,然後懶洋洋地走進休息間,裝作要睡一會兒的樣子。他也確實有點累了。


    他聽到外麵吵吵嚷嚷,發廊裏的客人和發型師陸續跑出去看熱鬧,有人在大堂裏驚叫,更多人大聲說話,震得空氣嗡嗡作響。旋轉門不停地轉動,警車和救護車停在門口,頂燈把這一片雨幕染成奇異的顏色。


    他正想打開上網本發帖,盡責的助手來叫他,客人染發加熱的時間到了。他從休息室走出來的時候,正好遇到我走進來歇腳,一氣走下十九樓把我累壞了。我搶過他的上網本,查看論壇上有沒有凶手最新的發帖。當然沒有,凶手還沒來得及。他當時正站在我背後,一隻手帥氣地轉動著剪刀,另一隻手撚著我卷曲幹枯的發梢,問我:“小姐,要不要我捎帶幫你修一修?”


    “哎,我可付不起兩百四十元。”我合起上網本,還給他,心裏惦記著下午四點眼科事業部的會議,所以很快離開發廊,徒步登樓回到辦公室。可是比爾暫時也沒有時間上網了,助手帶著客人回到座位上,洗幹淨的頭發用毛巾擦幹,梳順,係妥理發圍布。


    比爾一邊舞動剪刀,一邊聽到背後幾個發型師正在議論:“不是摔死的,是心髒病發……老太太也真是怪可憐的,這麽大年紀了,結果死在電梯裏。”


    修剪發尾的順序忽然亂了,客人直起脖子,似乎也覺察到了比爾的走神。比爾在鏡子裏對她笑笑,取下她頭頂分綹的夾子,重新梳順,找到修剪的分界線。這一刻,他其實已經想到了解決這個錯亂的方法,雖然他不知道這個錯誤是怎麽發生的。顯然,觀光梯裏的人不是受傷,而是死了,這倒是無礙大局,隻是何櫻又是什麽時候被換成一個老太太的呢?這個老太太是誰,至少要讓她看起來是凶手早已選定的目標。一個凶手的威信有時候比一個警察的更重要。


    關上吹風機,梳妥發型,解下客人脖子上的圍布,幫她摘掉領子上最後兩根碎發,比爾扭回頭,不緊不慢地問:“那個死掉的人是誰啊?”


    於是在大家八卦的熱情中,他得到了非常詳盡的答案。


    三點四十一分,他用“蘇亞”的id發出了與電梯謀殺案對應的帖子。幸虧有論壇前些天的人肉搜索,他核對了“孟玉珍”這三個字,沒有打錯被害人的姓名。可是,也許就是在處理意外情況的時候,他忽略了使用國外服務器的這回事,不慎泄露了真實的ip地址。也很可能不是,他足夠鎮定,這是故意的,這個ip地址是他故意留給我看的。


    我一直不願意去揣想,在他陪伴著我,和我一起尋找線索、分析案情、逐漸接近真相的過程中,他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態?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胡亂摸索,暗自發笑,他巧妙地把我引向錯誤的方向,然後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在歧途越走越遠。有時候,他又會故意透露一些重要的線索,指引我看見,就像是在逗弄我。


    他曾經對我說過:“凶手發了這些帖子,就是故意想讓我們知道……所以線索斷了沒關係,很快,凶手就會故意讓你知道更多的。”


    這就好像一場捉迷藏的遊戲,偵探捉凶手,偵探被蒙著眼睛,凶手則笑眯眯地看著他。一開始也許有趣,漸漸的,凶手就厭倦了這種勝券在握的處境,寂寞,寂寞到談不上遊戲的樂趣了,所以他想要給自己增加難度。


    他需要危險,正如我喜歡那種在高架上飛車到一百四十邁,隨時會撞上什麽粉身碎骨的感覺。現在,我就是他手中不斷靠近自己脖頸的利刃,他希望近一些,再近一些,令他感到一種真實的恐懼,像一場偵探和連環凶手之間真正致命的追與逃,這才能讓他覺得,他的存在是那樣重要且色彩鮮明。他已經“隱身”了太長的時間,在msn上,在大廈底樓的發廊,在這個幾乎遺忘了“李嘉文”的世界裏。


    當然,他需要的隻是危險的體驗,他並沒有打算自殺。


    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點三十二分,晨光初現。我親自測量觀光梯的運行速度,比爾在十九樓等我。當電梯再次升上十九樓,將要停穩的一刹那,我看見有個光點在牆壁上方一閃而逝,一滴飄進來的雨,還是一隻螢火蟲,抑或,正是其中一麵小鏡子的反光。這一刻,站在電梯外麵的比爾看見了我驚疑的表情,我的眼睛,黑色的瞳孔裏,那個光點倏然劃過,這一道弧線在背光的暗處令他看得尤為清晰,仿佛一道能擊破謊言的閃電,仿佛那道閃電經過了幾次反射,剛好最終擊中了他,讓他周身掠過一陣近乎癱瘓的戰栗。


    隻持續了五秒,他就恢複了對身體的控製權,這仰仗於他一貫的鎮靜自若,好在光線也足夠黯淡。十五秒之後,他迎麵而來,環住了正要前去查看究竟的我,胸膛貼著我的臉頰,手掌暖著我的脊背,球鞋刷一樣的胡子紮著我的額頭。


    那個早晨,他堅持要為我吹幹潮濕的頭發。在無人的發廊裏,唯一的燈光照著我的臉,他在光的陰影中打量鏡子裏的我,端詳不出我心中究竟知道了幾分。他將我的頭發吹得筆直光亮宛如一匹絲緞,我不知道這是出於他的焦慮,還是內疚,內疚他放下吹風機以後的下一分鍾,就要開始盡一切努力讓我從此沉默。


    他知道我有和他一樣的嗜好,熱愛危險。我喜歡在高架上開快車,而且,每周至少有兩三次公事外出。


    早晨八點五十一分,我坐在一九〇六的窗前,在難得放晴的幹燥空氣中眺望天空,等待上班時間的到來。這個時候,比爾已經來到最近的藥店,買了兩瓶眼藥水。淚然,是他見我從挎包裏掏出來經常用的,而托吡卡胺,是李嘉文醫生為我開的處方。


    十點零三分,發廊剛開門營業,助手擦窗拖地,發型師急匆匆地三兩到達,還沒有一個客人。透過玻璃幕牆,比爾看見我來到停車場,正在一扇扇搖下車窗,這恰好給了他時間從邊門繞到停車場的柵欄門外。就在我坐進駕駛室,第一次滴眼藥水的時候,他已經無聲無息地關閉了兩扇柵欄門,在左右兩根門軸裏各插了一根樹枝。


    十點十七分,王小山把我從撞毀的三菱suv裏抱出來,我滿頭鮮血,雙眼模糊。


    比爾的第一個客人推門進來,坐在發廊椅上,對他露出甜美的笑容。她也許是一個翻譯公司的口譯員,今天下午要參加法國領事館的一個酒會。比爾用梳子展開她的長發,另一隻手由發根攏起直至發梢,旋轉舉高,對著鏡子嚐試哪種盤發更適合她的臉型。


    他心情輕快,創意聯翩,他相信危險已經在無限接近他的一刹那,返身遠去,就算我猜出了端倪,也沒有時間再證實了。這正是他喜歡的遊戲結局。


    下午一點五十分,手機響了,比爾頗為沮喪地看見,屏幕上是我的來電顯示。


    “老鴕鳥,我出車禍了!……你又瞎說,不是我開快車,是有人換掉了我的眼藥水瓶子,謀殺,哎,一時說不清,晚些網上再說……嗯,沒事,就額頭破了一點,還要觀察,可能要拖到晚上。”


    深夜十一點十七分,王小山護送我由醫院回家,遇見比爾坐在三樓的台階上等我。其實,是我選擇了凶手成為我的保護人。從那時起,他就幾乎與我寸步不離。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的中午,太陽出來了一小會兒,比爾帶著我穿過院子,來到對麵的清邁皇室泰廚,那幢有美麗穹頂的猶太式建築。我們穿著短褲和涼鞋,曬著太陽,午餐頗為豐盛,有青木瓜色拉、黃咖喱膏蟹配米飯,還有椰汁嫩雞湯。十一點五十五分,我們還加了兩份甜點紅寶石,當我們咀嚼著糯而脆的甜蜜顆粒時,窗前的蓮花上綻開了一顆顆晶瑩細密的水珠,雨來了。


    十二點十分,我們冒著小雨回到三〇一。比爾提議製定一個戒除藥癮的計劃。他讓我把這套房子裏所有的散利痛搜羅出來,把過期的扔掉,剩下的,帶著鋁箔包裝一片片剪開,將來分裝在限製用量的小瓶子裏。當然我家裏不可能有那麽多藥瓶,他說他待會兒出去給我買。


    十二點三十二分,他套上那件迷彩花紋的防雨薄外套,在小雨中出門。他找到了最近的一家網吧,登錄無涯網,點擊黑天使圖標,於是“蘇亞”再次現身。


    第五號,周遊。


    明天。


    發帖時間是十二點五十分。


    凶手沒有選擇在“冬菇”的帖子後麵發布謀殺公告,而是特意挑選了“胡桃公子”的帖子,我唯一一次使用“周遊”id的那一次,他這是為了故意顯得跟我不熟悉,把自己排除到知道我就是“冬菇”的名單之外。


    一點二十分,他提著屈臣氏的大口袋回來了,滿滿一口袋塑料小藥瓶,粉彩瓶蓋,半透明的乳白色瓶身。他給每個瓶子貼紙,編號,寫上日期,“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以後”、“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一日以後”、“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八日以後”……好像我還有很多的“以後”,好像我們還有很多的“以後”。


    他對我說:“咱們以後不破案了好不好?平平安安的,別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不好?”


    他為什麽忽然對我說這些呢,難道是他曾經對我心軟。如果我當時答應了他,他會不會放棄六月二十八日的計劃呢。可是帖子已經發出去了,六月二十八日的我,已經被凶手預訂,如果他中途變卦,凶手的威信豈不是毀於一旦?


    接下來,他一個人剪藥片,一個人裝妥了關於“以後”的瓶子。他把所有的瓶子用袋子裝了,提到客廳去。他隔著牆壁對我說:“我給你放在抽屜裏了,記得,按日期的規定吃。”然後他就離開了我的房子。我打開電腦,看見了凶手四個小時前對我的判決。


    比爾早就設想好了一切,他不打算當麵殺死我,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因為王小山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親密關係,一旦我和蘇亞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他將成為第一嫌疑人。他決定再次利用觀光梯。本來,安裝那些鏡子就不是隻為了何櫻,這個裝置可以方便他將來在大樓裏製造一係列混亂,而且安裝的當初,他就想到了我,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他的威脅,這是偵探和凶手之間的宿命。


    發廊總是大樓裏最後一個結束營業的地方,有無數次,他看著斷電後的電梯沉入地下室。我是一個幽閉恐懼症患者,所以我隻敢乘坐觀光梯,但是觀光梯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能提供一個敞開的空間,當它停泊在地下室,它會比任何四麵封閉的電梯更可怕。


    他是心理醫生,他知道在心理上謀殺一個人,比謀殺她的肉體更容易,也更有效。


    他等了幾天,特意等到周一。他知道“蘇亞”的預告是有絕對把握的。周一我總是不斷地上樓下樓,忙個不停。


    六月二十八日上午九點十分,每周一的公司例會,早在五年前,這個會議就多了一個隱身的聽眾。比爾總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四樓的安全通道裏,將擴音器貼在古老的磚牆上,戴上耳機,席地而坐,這可以讓他聽得更舒服,反正這個時間大家都在會議室裏,不會有人進出這個區域。


    十點十五分,散會。比爾收起耳機,他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消息。比如,當天下午還將開會討論如何處理徐晨偷換藥品的事件,我一定會參加,地點還是在四樓。


    中午十一點零九分,他在msn上主動向我道歉示好,我們開始纏綿地聊天,幾乎一直沒有中斷過。現在回想才覺得反常,他從來沒有在白天跟我聊過這麽長時間。他還問我有沒有攝像頭可以視頻聊天,說什麽“我就是想每時每刻看著你,放心一點”,他恨不得能看見我走出辦公室,走進觀光梯。事實上,他看到了。


    那天他史無前例地說了很多甜言蜜語,他的對話框不停地閃動,這就讓我再忙,也會不時地回複他,如果我下樓開會,就一定會告訴他。


    下午一點五十九分,我接到孟雨打來的電話:“盧總讓你動作快點,她馬上就到。我正叫人開一間小會議室出來,四〇四或者四〇六。”


    我在msn上告訴比爾:“我要去四樓開會了,你等我下班。”


    “好的。自己當心點。”他敲了兩行,他還在第三行獻了一朵“玫瑰花”的圖案。當我走到門口,對話框還在繼續閃動,他故意不斷地跟我說話,以確定我是真正離開電腦了。他一邊用上網本打字,一邊繞到大堂北側,乘坐貨梯飛快地抵達十九樓。或者,那時候他早已坐在十九樓安全樓梯的台階上,手捧上網本,就像他坐在我家三樓的台階上那樣。


    我懷疑他午飯以後就一直坐在那裏,就在離我三十米的近處,伺機而動,專等著我下樓開會的消息。所以他才有那麽多閑工夫不停地跟我網聊,如果他在發廊裏,客人和助手哪能由著他這般清閑。


    由此看來,他真應該被評為本世紀最有耐心,最盡心盡力,刻苦耐勞,當然也是最有遠大理想的連環凶手。


    我的最終推理講完了。現在已經是七月八日清晨五點十分。分局辦公室的化纖地毯散發著清潔劑的氣味,雨下了整夜,幾乎已經讓人習慣了窗外的淅瀝聲,天空濃雲低垂,還不見晨光。辦公室隻剩下王小山、比爾和我三個人,值班的人都打盹去了。


    我對比爾說:“現在輪到你講了,你來告訴我們,剛才我們的推理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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