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小山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劈手就把湯碗搶了過去。


    “周遊出事的那天下午,本來是要跟你一起開會的吧?”他笑嘻嘻地請孟雨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把湯碗放在窗台上,長腿一晃,自己也坐了上去,背後是這個城市璀璨的黑夜,燈火如海,夏夜的涼風吹拂,正是二〇一〇年七月七日晚上六點五十五分。


    “聽說是你打電話叫周遊下樓的。”王小山的語速很慢,似乎隻要孟雨想回應,就可以隨時插進來,但孟雨隻是坐下來,沉默地聽。


    “經過我們排查,那天在周遊出事前,在走廊裏看見周遊等電梯的人都沒有離開過十九樓。除此之外,就還剩下一個人知道周遊將要乘坐電梯,並且知道她從哪層上,哪層下,大約在電梯裏停留多久。那個人,就是你。


    “知道孟玉珍何時乘坐電梯的,其實也不是隻有何櫻一個人。孟玉珍在進電梯之前就開始打電話,直到她出事,電話還沒掛上。是你在一直在跟她通話。”


    我發現我和王小山總能通過不同的路,走到同一個地方。王小山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恐怕他以為,我再怎樣也想不到孟雨身上吧。


    他在陽台上轉動著那隻湯碗:“我聽周遊說,你愛人要來給她送飯,何櫻的嫌疑已經排除了,不過考慮到廚房離你隻有幾步遠,所以我還是趕來了。沒想到換成你自己來送飯,這就更好,本來我明天也要請你來分局協助調查的。”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今天王小山滿頭大汗地提前跑來,真的是為了這碗湯。


    二


    孟雨是一個稱職的科學家,雖然人類這個物種並不讓他太喜歡,不過出於科學家的道德感,他認為維護人類的正常存在還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尤其是不能滅絕在他的發明裏。為了整個物種,犧牲這個物種之中的少數個體,他認為這也是完全合理的。


    他看上去有些怯懦,這是由於在日常的生活與人際關係中,他總是不知所措。一旦他像考慮操作一個成功的實驗那樣構思計劃,把人們看作他實驗中的一組對象,對他而言,這就變得像對付一群小白鼠一樣容易控製。


    與徐晨一樣,他也擁有在實驗對象中選擇被害人的最佳條件。他從談話錄音中選中了第二十三號病人蘇亞,她剛好在他的論壇裏。也許他同時挑選了好幾個病人。他想到如果隻安排一個人自殺,恐怕會被找借口掩飾過去,他深知帕羅藥業的財力雄厚,盧天嵐的手腕又何等厲害,他必須要為“愛得康”設計一套無人能挽回的毀滅計劃。


    製造蘇亞的自殺,計劃的第一步,操作得非常順利。


    實驗並未因此被中止,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於是他籌劃對第二號既定的被害人下手,早就定下的人選和時間,但是動手的前幾天,發生了一點意外。


    五月三十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他接到了任錦然的電話,約他見麵。


    其實在仔細諦聽藥品組三十個病人的錄音,選擇被害人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第三十五號病人,就是早已與他失去聯絡的任錦然。對於聽還是不聽她的錄音,他當時經曆了很久的思想鬥爭,幸好她在評估中的回答很簡短,幾乎沒說什麽,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如此陌生,讓他聽完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對他塑造多年的那個天使的音頻無所適從。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一點三十二分與四點十三分,任錦然又打來兩次電話,跟他約定了見麵地點。


    與淮海路巴黎春天相鄰的星巴克,這是孟雨後來告訴警方的約見地點,那時候,這個世界上隻剩一個活著的人來述說這個地點了,所以,他怎麽說都行。其實這個地點應該是在任錦然的公寓。也許是孟雨要求的,他希望在一個私人空間見到她,就像七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他的氣泡裏,他受不了公眾場合旁人的幹擾。


    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門衛看見了任錦然出門。她是去附近甜品店取蛋糕的,她前一天訂做的鮮奶水果蛋糕,上麵插著巧克力的字,“我要做媽媽了”。十五分鍾以後,她就提著蛋糕回到了大樓裏。


    四點五十八分,孟雨準時來到了二二〇四門前,提著打包好的愷撒色拉、小羊排、土豆泥和紅酒,按響門鈴。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緊張極了,他害怕任錦然“變了”。話總是這麽說的。事實上,他隱約害怕的是,真實生活中的任錦然和他在心裏凝視了七年的任錦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黑色緊身長裙,暗紅披肩,卷曲的長發垂到腰際,她笑得很快樂,對他親切有加。他有些局促不安,像一個癡情的少年般望著她,目光迷惘、貪婪而躲閃。一切跟他想象的重逢基本吻合,他不禁鬆了一口氣,並且忍不住心潮起伏。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她回來了,她又活生生坐在他的對麵,聽他說話。為了這一天,他在論壇上敲擊了比星辰更多的字,他在寂寞中幾乎候了一世。


    她笑容調皮地把蛋糕盒子放到桌子中間,解開緞帶,打開了蓋子。


    他也滿麵笑意,看著蓋子被打開。


    忽然間,他全身的血凝住了,先是冰凍般的冷,冷到疼痛,隨即是憤怒的熾熱,像火一樣突破冰層炸裂開來。她對他做了什麽!這個邪惡的女人,她是來故意嘲弄他的嗎,在他滿懷幸福的時候?這個女人,她在他雕琢的天使身上隨便塗抹,她闖進他的透明宮殿,隻一秒鍾,就把裏麵弄得肮髒混亂。她毀了他的生活,不是這一刻、這一天的好心情,也不是七年的等待,她顛覆了在此之前他半生唯一用來安慰自己的幻象。


    他幫她把蛋糕蓋子合起來,重新係上緞帶。他和顏悅色,甚至滿懷祝福地望著她說:“我們先吃飯吧,羊排涼了就不好吃了,孕婦吃了會不消化的。蛋糕嘛,可以留到最後當甜點。”


    說完這話,他還剛好接聽了何櫻的第一個來電,五點十二分,何櫻在電話那頭問:“老公,今天吃魚還是吃肉?”


    這對他而言是一生中最冗長的晚餐,雖然前後頂多隻有二十分鍾。任錦然一直在開懷大笑,不停地說話,仿佛與他談論過去的那個女大學生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情。他沒有聽到她說什麽,他隻是設法讓她多喝幾杯,這委實不難,因為她今天高興得很。


    她很快就喝醉了。他建議她換上睡衣,躺著休息。他體貼地表示,他得陪她一會兒,看她安生地入睡了才放心離開,畢竟她懷孕了,萬一待會兒不舒服需要有人送去看醫生。


    在水池裏衝洗幹淨手上的血汙,擦掉所有指紋,把需要扔掉的東西裝進垃圾袋。他看著那個蛋糕盒子,猶豫了片刻,盒子太大,就算套在垃圾袋裏帶下去,也難免引人注目。在關上臥室的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盒子,誰會以為那不是一個生日蛋糕呢?再說,他忽然想到,如果拿走,噴射的血點之間就有了一方空白。


    這時候,何櫻打來了第二個電話,問他是不是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六點整。他接完電話,輕輕合上了二二〇四的門。


    他一夜之間冒了兩個險。他生平第一次搭乘了一輛摩托黑車,坐在後座上,套著頭盔,好在這樣剛好遮住了臉。六點三十分,他準時回到了小區門口,跟平日從張江駕車回家的時刻正好一模一樣,如果是打車從江寧路回來,在高峰時間穿越市中心,沒準七點都到不了。


    他坐在客廳的餐桌前,暗自舒展四肢,何櫻端上了五個菜一個湯,生日總是比平時多三個菜,年年如此。何櫻盛了兩碗飯,自己端了一碗坐在他的對麵。


    紅燒豬蹄。他記得自己一個多小時前回答的是,吃魚,或者自己心裏這麽想,嘴裏卻說反了吧。當時自己委實心不在焉,正在飛快地構思如何用最合理的形式造成自殺的假象。從構思到完成、清理、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裏,前後隻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嗎?他忽然害怕自己是不是倉促間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不會的,他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是任錦然,她隻是一個冒充者,一個想要在他麵前毀壞任錦然的形象,摧毀他美好回憶和一切念想的騙子!除掉她,真是好極了,就像擦幹淨了他的天使身上的汙漬,讓他的宮殿重新恢複安寧和輝煌。況且他還趁此意外增加了一個“自殺者”,他相信現場很完美,幾乎和蘇亞的現場一樣完美,真是一舉兩得。


    但是放下筷子,走回書房,當他坐在電腦前,麵對眼前的一片虛空,虛空中那個骨骼、肌肉、血脈和微笑都晶瑩透明的任錦然。他忽然意識到,那個他深愛的女人,她在現實生活中投射的影子已經不存在了。他現在已經沒法對自己說,她還存在於這世界某個不可知的角落,他隻要感受她的存在,默默等待,總有一天她會出現的。是的,她不會再出現了!任錦然死了,是被他親手用一枚刀片插進了脖頸!這一刻,他感到了錐心的疼痛。


    這疼痛轉眼間變成了深刻的怨恨,是誰造就了這一切?如果不是孟玉珍,也許剛才端上一桌生日菜肴的就是任錦然,真實的任錦然。她懷的會是他的孩子,他們會用一個生日蛋糕同時慶祝她的懷孕,和他的生日。


    既然他已經親手殺死了任錦然,殺死了他這半生所有美好的念想,那麽,他想,現在該輪到他為任錦然複仇了,害死她的不是他,而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幾個小時後,也就是六月一日深夜十點五十六分,他收到了“鴕鳥哥”發來的論壇短信,向他申請管理員的權限。他心緒煩亂,未加理會,一夜夢境紛亂,他夢見自己用雙手扼住了孟玉珍的脖子,用盡全力收攏手掌,他甚至能感到手掌間格格碎裂的震動。翌日上班幾乎遲到,超速開車趕到張江,中午得空上網,這才發現,清晨七點十分的時候,“鴕鳥哥”又發了一條論壇短信過來,催促他回複。


    “怎麽就忽然想到要升官啦?”他隨手回了一條。


    那天夜裏,“鴕鳥哥”的答複讓他大吃一驚。他這才發現,除了蘇亞的自殺遺言外,他還不慎用“蘇亞”這個id發過一個貼,這隻是一個誤操作而已,也許是發帖的時候,忘了把用戶名改過來。他沒想到,已經有人因此認定蘇亞是被謀殺的,並且打算通過查ip地址追查凶手。現在再刪掉這個誤發的帖子,顯然太晚了,刪帖權限僅“斑竹”才有,這麽做,等於直接暴露自己。


    孟雨思考了三天。六月五日上午,他開通了“鴕鳥哥”管理員的權限,因為他已經想到了一個將計就計的方法。


    六月十五日上午九點十分,他接到盧天嵐的電話,瑞安醫院得知了任錦然的死訊。九點二十六分,他用“蘇亞”的id發了第三個帖子,這次不是誤操作,他打算塑造一個連環殺人狂的角色,反正論壇上都是虛構的id,虛構一個凶手也不算一件難事。這個凶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孟玉珍。


    六月十五日夜晚,網友聲討令任錦然絕望自殺的負心郎,人肉搜索再次展開。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一點十七分,孟雨用另一個id貼出了自己在複旦大學生命學院時的照片掃描件。六月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八分,他又公布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研究中心主任。這是為了讓任錦然的自殺變得更可信,更是為他的下一步計劃做出鋪墊。


    六月十九日上午十點十六分,他貼出了孟玉珍的資料,女,離異,六十七歲,鐵道醫院原五官科副主任醫師。當天深夜十一點三十八分,論壇上出現了孟玉珍的照片,不是她一個人的留影,而是她和何櫻、小雨在烏鎮的合影,他特意從何櫻的相機裏拷貝出來的。


    憑他對孟玉珍的了解,他確信孟玉珍必定會因此遷怒何櫻。不出幾天,她就會去華行大廈找何櫻的領導反映情況。反正這也不是她第一次這麽做了,對何櫻,對任錦然。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點五十七分,他撥通孟玉珍的手機,說他正從張江往華行大廈趕來,要求她立刻離開會議室,從十九樓下來,在大堂裏等他過來,他親自送她回家。如果她不照辦,他將立刻辭職,他說到做到。


    他經過底樓的門房,由邊門來到大堂後側的貨梯前。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看見電梯管理員老魏了,這家夥果然照常在樹蔭底下睡午覺,這讓他放心地給孟玉珍打了第一個電話。掛上電話之後,他從容地乘貨梯到了樓頂,走進控製室。然後他再次撥通了孟玉珍的手機,是上一個電話的三分鍾後,兩點整。


    你已經從會議室出來了嗎?嗯,很好。現在就下樓,別在那兒給我丟人現眼了!你按電梯了嗎?已經有人按了,是嗎,何櫻說她要走下去?那你就坐那個電梯下來吧。


    兩點零一分,孟玉珍走進了觀光梯。然後,孟雨故意跟她在電話裏吵了起來。


    “你為什麽總是跟何櫻過不去呢,她不是你自己挑的嗎?你以為你找她的領導投訴,她就會怕你嗎?她早就跟領導說過了,你腦子有問題。所以她的領導都把你當笑話看,你還上躥下跳地這麽起勁……”


    “誰說我有毛病,我倒要看看誰有毛病,我這就去跟她講清楚!”


    此時,電梯運行到十二樓,孟玉珍本來想按下十一樓的按鈕,中途下去再乘另一架電梯返回十九樓,但是她忽然想到,剛才她聽到過,何櫻是去六樓處理事情了。


    “對了,她在六樓,我現在就去跟她講清楚!”


    無論停在中途哪一層,這都是孟雨想要的結果。他聽到手機那頭傳來電梯門格格打開的聲音,他的手早已放在觀光電梯的電閘上,等待這一刻了。兩點零四分。他滿意地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手機落地的撞擊聲,機械的轟鳴、腳步紛亂、恐怖的尖叫聲。


    他揭掉貨梯下行鍵的膠布,走進廂體,從容地由樓頂回到了大堂後側。貨梯每上行或下行一層的時間是兩秒,停層開門和關門的時長各為四秒,從二十樓到達底樓,隻需要四十六秒。他依然從邊門走出大廈,沒有人注意到他,此刻,大廈裏的所有人都隻注意著正在發生的事故。


    他繞到大廈前,經由旋轉門再次走進大堂,他看見觀光梯剛好掠過這一層,沉入地下室,人群湧了過去,推搡著他走向電梯井的方向。兩點零七分。有人對著黑洞洞的下麵叫喊,隻有兩聲清冷的回音,訕笑般反彈上來。


    十分鍾以後,電閘打開,鏤空的廂體從地底下升起來,孟玉珍依然緊緊抓著欄杆,當柵欄門和廂體的門依次打開,她僵硬地掉在地上,頭朝著電梯外的方向,腳還留在電梯裏麵,手指保持著痙攣的姿態,還像在努力要抓住什麽。孟雨搶先走上去,把她翻過來,一看就知道她已經斷氣了,嘴唇發黑,臉色青白,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好像剛聽說了一件令她畢生驚奇的事情。


    孟雨跟隨救護車去了醫院,但是他很快離開了,又偷偷返回華行大廈,從貨梯和安全通道來到了四樓,他的簡易辦公室。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他用“蘇亞”的id發了第四個帖子,特意沒有通過國外的服務器,設計成凶手一時疏忽的樣子。


    這樣,調查者一定會以為,凶手就是長期在這幢辦公樓裏工作的某個人,在關上電閘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座位上。


    孟雨的辦公地點在張江,他又是孟玉珍的親生兒子,剛才每個人都看見他跟著救護車走了。所以他不可能是他創造的這個連環殺人狂。


    不過他覺得他還剩一個威脅,那就是我。是我發現了“蘇亞”的第二個帖子,他的失誤,令他設計的自殺變成了謀殺。是我發現了任錦然早已經停止了實驗用藥,令他第二次精巧的謀殺又成了一場徒勞。如果他不阻止我,我就會不斷地阻礙他。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盧天嵐安排他、何櫻和我去瑞安醫院,就任錦然實驗樣本有誤的問題,跟徐晨談判。他開車過南浦大橋的時候,又接到盧天嵐電話,說是何櫻可能要幫她辦一點急事,沒法過去幫他了。


    對於我的各種細節,相信孟雨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何櫻平時最愛八卦,苦於孟雨從不願聽她多講,如果孟雨哪天表現出一絲半點的興致,她一定會把一九〇六裏有多少隻蚊子都一一數給他聽。


    孟雨在途經的藥店買了一瓶淚然、一瓶托吡卡胺,外加一枚注射器,隨後改道來到華行大廈,把車停在停車場外濃蔭遮蔽的街角。他看著我搖下三菱suv的窗戶,打開門,坐進駕駛室,掏出眼藥水點了一回。趁這時候,他輕手輕腳地把停車場的大門關上,還在左右兩根門軸裏各插了一根樹枝,讓我一時不容易打開。我當時還以為這是淘氣的孩子幹的。


    我專注於打開門,他則正好從我背後走過去,把儀表盤前的眼藥水瓶子換掉了。


    其實在之前的推理中,我曾經犯過一個很大的錯誤。托吡卡胺在五到十分鍾之內就會生效,如果瓶子是在我下樓前被換掉的,那麽我弄開鐵門之後,差不多就該開始視力模糊了。所以坐上駕駛座的時候,我滴的還是淚然。在上高架前等紅燈的時候,我用的才是托吡卡胺。


    十點十七分,王小山趕到了交通事故發生的現場,親自把我送去瑞安醫院。此刻,孟雨已經在十七層藥理研究中心主任辦公室裏,與徐晨開始談判了。


    他故意短信問何櫻:“你們什麽時候到?”


    “我忙著不能來,遊遊在路上。”


    “不用來了,談不成,跟她說一聲,我也準備走了。”


    等了兩分鍾,見到何櫻的回複:“她電話打不通,你等等她吧,應該很快到的。”


    孟雨心想,現在還沒到,電話又不通,自己的計劃應該已經成功了。不過,再等等吧,他想要更確切的消息。


    就在這天上午,他發現徐晨換掉了實驗藥品。一開始,他非常憤怒,幾乎忘記了徐晨算得上是他的“同盟”。他要的是參加實驗的病人相繼自殺,他要讓世人都認為“愛得康”是一種“危險品”,至少他不想讓這種藥在大家的心目中成為一種“廢品”。不論怎樣,這是他偉大的發明,他可以自己毀滅它,但是容不得別人來損害它。


    況且如果偽造病人自殺的計劃成功了,偷換藥品的事情一旦泄漏,病人自殺就不是藥品的罪責,而是因為沒有用藥,徐晨的愚蠢行為將讓他的努力全盤作廢。


    但是轉念一想,如今這些“自殺”的病例,一個被識破,一個私自停藥。還憑空多出了一個連環殺人狂,正遭到警方和偵探愛好者的雙重追查,這個時候,徐晨不正是一頭最好的替罪羊嗎?


    六月二七日周六早晨八點五十分,孟雨忽然想到,兩大瓶八百四十顆裝的“愛得康”還在徐晨的手裏,他應該在六月二十四日就拿回來的,他怎麽給忘了。他打算周一就匿名告發徐晨,趕在盧天嵐與他達成進一步協議前。他怕徐晨一旦被調查,這兩瓶藥就會流轉到別人的手裏,也許會被其他醫藥公司湊巧得到。


    他立刻打電話給徐晨,得到的回答是,藥已經交給法務部的那個女孩了。


    又是她!他完全想象不出,他該怎麽把藥從她手裏拿回來,而不讓她覺察出任何疑點,唯一的方法是讓她成為連環殺人狂的下一個獵物。她年輕,心髒強壯,這沒關係,他知道她的精神有一個最脆弱的缺口。


    那天中午十二點五十分,他再次用“蘇亞”的id發帖。


    第五號,周遊。


    明天。


    w,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等著看吧。


    這是出於惱怒,然而這絕對不隻是一個恫嚇。在發出這個帖子前,他已經做了周密的計劃。他甚至有可能專程去了一次華行大廈,測量了觀光梯的運轉速度。運行速度每層九秒,停層花費二十秒,開門和關門各耗時十五秒。


    六月二十八日下午,原定是孟雨、盧天嵐和我一起開會,討論如何處理徐晨的事。孟雨從張江開車來到華行大廈。一點五十九分,他打電話到我的分機上,告訴我,他已經抵達華行大廈,在四樓等我。


    “盧總讓你動作快點,她馬上就到。我正叫人開一間小會議室出來,四〇四或者四〇六,你下來了到那裏找我。”他語氣利落地催促我。


    這個時候,他確實在四樓,也許還是當著前台小姐的麵打的電話。之所以打我的分機,是為了確定我在十九樓。掛上電話,他讓前台小姐查看會議室登記表格,看今天下午哪間會議室有空,其實是為了站在門庭這裏,等著觀光梯經過這個樓麵。方才上樓的時候,他同時按了兩部電梯的上行鍵,自己乘客梯上來,把觀光梯留在底樓。


    他不擔心有別人乘這部電梯,讓電梯停到其餘他無法估計的樓層。下午這個時候,進入大樓的人本來就少。樓內的人知道這部電梯慢,不願乘。外來的人看這部電梯古怪,不敢乘。


    兩分鍾後,他聽到了鏈條的摩擦聲。他確信這是我在十九樓按了下行鍵,現在電梯正將從底樓一路上行。他知道我將一個人走進電梯。何櫻已經在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請假離開公司,去操辦孟玉珍大殮的準備工作了。整個十九樓,隻有我們兩個人會乘這部電梯。


    他把手機調到秒表裝置,然後,看到紫銅的鏤花廂體從他麵前的柵欄門裏升起,滑過他的眼前,繼續向上。他按下秒表。他知道接下來的時間是可以精確計數的。


    從四樓上行到十九樓,兩分十五秒。停層、開門和關門,五十秒。再從十九樓下行到四樓,兩分十五秒。他隻需要在最後這兩分十五秒之間的任何一個時刻關閉電閘,就可以把我關進廂體,讓廂體帶著我抵達地下室,一個四麵沒有門和窗,而且是一片黑暗的封閉空間。對於一個幽閉恐懼症患者,連辦公室的門都不敢關,坐車都要打開窗戶的病人而言,這個刺激足夠了。


    “你幫我找一下鑰匙,就四〇六吧,我去辦公室打個電話。”他對前台小姐儒雅地笑了笑,繞過門庭,還不忘回頭對她補了一聲“多謝”。


    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兩天之後,我居然恢複了神誌。


    他攛掇何櫻來探望我,給我做點好吃的。可惜自從我住院以後,法務部的工作都在何櫻一個人身上,她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昨天才給我買料燉湯。他半夜起來在湯裏加了一點料,肯定不會是氰化物這麽低級的毒藥,也許是神經係統的藥物,會誘發精神錯亂。這裏的醫生將隻當是我舊病複發,不會懷疑我用了別的藥物。


    在他的計劃中,本來應該是何櫻來送這些瓶瓶罐罐的,我不會起疑。沒想到小雨恰好在今天跟人打架。他在家裏看著這些打包好的食物,猶豫再三,終於自己出馬了。


    三


    推理完美結束。孟雨坐在椅子上,垂眼沉默,像是睡著了似的。


    直到此時,我們才聽到整個病房的說話聲,堪稱喧嘩。病床上各聊各的天,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角空氣的凝固。王小山的兩隻手撐著窗台,從他手背的骨節,可以看出他在默默用力。我在毯子下也是兩腳支著床板,就怕孟雨忽然發難,我們兩個就一起撲過去把他按到,以免他傷著這裏的人。


    忽然,孟雨動彈了。他歎了一口氣。隻是歎了一口氣。


    他低聲說:“如果真的是我殺了她們,那就好了。”


    他挪動雙腳像是要站起來,不過看到我們的架勢,他立刻伸出兩隻手,做出投降的手勢,表示他什麽都不打算幹。他依然舉著一隻手,另一隻手伸到他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遝紙,示意我們拿過去看。


    是一遝檢查報告單,血常規化驗及肝腎功能化驗、白帶化驗、宮頸刮片檢查、b超等,總共六十七張。任錦然的名字,檢查日期都是五月二十八日。我記得任錦然的病曆顯示,五月十八日,她曾去國際婦嬰保健院就診,獲知懷孕六周,並預約了五月二十八日特需門診的全套孕期初檢。


    原來今天下午,孟雨去了國際婦嬰保健院。


    按照孟雨的說法,六月一日傍晚四點五十八分到六點,他在星巴克枯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任錦然沒有出現,他悵然、疑惑,不知所措。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十分,在盧天嵐的電話裏,他知道了任錦然的死訊。震驚、悲慟,覺得難以置信。可是,當天下午,在王小山的調查談話中,他聽到任錦然懷孕的消息。頓時,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和恥辱感占據了他所有的念頭。


    他一度想讓自己相信,那個死去的孕婦隻是同名同姓,他深愛的任錦然還生活在某個地方,與他心中的幻影遙相呼應,賦予他生存的意義。他甚至慶幸那天下午任錦然沒有赴約,讓他沒有機會與她相認。


    然而將近四周過去了,這四周,宛如長過他之前的半生,他差點經曆了新藥實驗的徹底失敗,他親手觸摸到了孟玉珍的屍體,把她翻過來,探測她沉寂的鼻息。忽然間,他非常想與任錦然見一麵,不是他宮殿中的那個,他已經厭倦了跟自己的幻象做遊戲,他想看一看真實世界中的任錦然,曾與自己漫步在校園裏,手牽手,肌膚相親,與他也共同孕育過一個胚胎的那個女人。


    或者說,他忽然非常迫切地想感知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隻有任錦然不是虛構的,才能證明他也是真實的。


    當然他已經無法看見任錦然了,她已經被火化了。但是應該還有一些痕跡,證明她曾經是存在過的。他想起她的病曆上寫著,她預約過五月二十八日的孕期初檢,國際婦嬰保健院特需門診。五月二十八日的時候,她還活著。五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她還給他打電話來著。她應該依約去檢查了吧,化驗出報告單需要幾天的時間,也就是說,那些報告也許還在醫生那裏。


    他打電話到特需門診,這種比普通門診收費高一倍半到兩倍的地方,服務態度一貫出奇的好,每個病人都會配備一個專家來跟蹤孕期情況,至少副主任級別的,主任收費更高些。負責任錦然的專家,是產科副主任周穎,四十三歲,卷發在腦後紮一個馬尾,一米七二,產科的醫生總是個子高大些的在業務上占優勢,她麵色紅潤飽滿,說話幹脆,沒有多餘的語氣詞。


    五月二十八日周五下午一點三十分,周穎第一次見到任錦然。其實周穎覺得孕期初檢的報告單出來前,沒有太多可診斷的,見個麵,無非是為了多收一次掛號費。


    任錦然問了許多問題,看起來這個高齡產婦有些緊張。


    “沒問題的。”周穎說,“多少比你大十歲的都在生,你骨盆大,盡量順產。”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護士本來應該把報告單給周穎送到病房,周穎每周二、五下午特需門診,上周共有五十三個病人,二十二個病人做過檢查,報告單周一出齊。結果護士忙得忘記了,直到化驗科下班才想起來。


    六月一日周二一早,護士就把二十二個病人的厚厚一遝化驗單送到醫生辦公室。周穎查房過後就開始翻閱,又總被另一些事情打斷。中午時分,她翻到了任錦然的b超單,不由吃了一驚。她放下飯盒,特地到對麵大樓的b超室去了一次,詢問了當天做檢查的劉醫生。然後她匆忙回來,打電話到特需門診的護士台查到了任錦然的手機號碼,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請你愛人來一趟醫院。”


    “我是單身的。周主任,有什麽事情嗎?”


    “那你自己來一趟,下午我剛好門診,不要太早,五點。”周穎是想,像這樣的情況,需要一個充裕的時段給病人緩衝,沒準她還會大哭大鬧什麽的。五點門診結束前,一個病人接一個病人,還是把她排在最後比較合適。


    接到周穎的電話,任錦然的心裏有點亂,唯恐胎兒有什麽問題。四點三十分,門衛看見她出門。她把車開進醫院的停車場時才想起來,今天五點,她約了孟雨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見麵。跟周主任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她急匆匆上樓,心想,見完醫生再趕過去也來得及,反正他習慣了她遲到,會至少等她半小時。


    她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要去見孟雨這回事。


    我翻找出任錦然的b超報告單來看,左側卵巢占位,盆腔內多處占位,盆腔積液。按周穎的說法是,在這種嚴重的病情下還能懷孕,真是一個奇跡,但是病人的生存期隻有三到六個月了,後期還會非常痛苦。


    我把報告單交給王小山,他看了一眼,撓撓頭,看著我。


    這就是我們認識的任錦然了,她是一個挑食的孩子,隻挑讓她歡喜的來嚐,稍不如意,就推開盤子。既然很快要死,她不願意接受即將到來的痛苦,甚至不願意在死亡逼近的恐懼中多耽誤一個晚上,一個噩夢連連的黑夜,有什麽意義呢?她早已沒有家人,也沒有愛人,確實沒有什麽需要安排與留言的,就像忽然決定動身去遠方,連夜出發,行李箱也不帶。


    有一個問題,今晚王小山又問了一遍:“那天在星巴克,你等她等了一個小時,為什麽不打個手機給她?”


    “她要來總會來的。”這一回,孟雨在後麵補充了幾句,“隻要我不打電話問她,就不會立刻聽到她說,她不打算來了。我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等。”


    說完之後,他捂著臉幹笑了兩聲,手掌拂過麵孔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瞬間有點紅。


    孟雨告訴我們,迄今為止,無論是愛還是恨,他跟人相處的痛苦總是大於快樂,這讓他致力於研製“愛得康”,一種可以讓人類不再需要他人的存在,就能得到快樂的藥物。他確實曾經狂熱地投入研製工作,祈禱這種靈藥的誕生,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到,這種藥物事實上將改變人類的物種屬性,怎麽說呢,將會毀滅人類。


    “愛得康”畢竟是孟雨多年的心血。二〇〇八年九月,他已經意識到這種藥物的可怕,並決定設法在某個實驗環節中止它,這個計劃卻一天天拖延下去,每一天他都對自己說,明天吧,明天也不晚,反正它還沒有到大批量生產的階段。


    當一個人發覺,他擁有了一種藥,這種藥可能會讓他擁有比上帝更大的權柄,他會極其迷戀這些蓮紅色的小東西,更何況,那是他親手創造的。他太想嚐試一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並不想真正地造就災難,他告訴自己,這隻是小範圍的實驗,無害的。他對自己說:“就讓我再多實驗一個月吧,就一個月。”


    第二階段是健康誌願者實驗,他的藥還隻在老鼠身上實驗過,他多麽希望看一看人類服用這種藥品之後的反應。當他把藥分發給第一批誌願者的時候,他拿起藥瓶的手在不易覺察地顫動。隻有十個人,他安慰自己,現在還隻有十個人,即便他們變異成了某種擁有人類外貌的新物種,別人也看不出來,也不會影響整個人類的正常狀態。他發出的藥品隻有這麽一些,吃完就沒有了,不會再蔓延。配方最後是可以銷毀的。


    實驗第一周、第二周。那段日子他幾乎每夜都輾轉難眠,他有理由焦慮不安,興奮和恐懼,像是沸水和冰水同時兜頭澆下,日夜不息。


    他親自跟十個誌願者一一談話,他審視他們,他總是忽然就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麽。第三周評估,第四周,他困惑難挨。


    他發現這種藥品在老鼠身上的神奇效力,似乎並沒有顯現在人類身上。他們服用了八周“愛得康”,依然保持著的正常人際交往,家庭關係良好,愛情幸福。當他們談話時,他會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他們還會體貼地在一旁靜候,等待他神遊歸來,或者提醒他,他剛才講到哪裏了。這樣看起來,他似乎比他們更像是一個服用過這種藥物的人。


    “愛得康”對這一批參加實驗的人員而言,甚至連抗抑鬱的效果也不甚明確,這一點,可能是因為第二階段實驗不是針對抑鬱症病人的緣故吧。


    “現在你們知道了,這種藥事實上什麽都不是。”


    說到這裏,他的額頭上皺起了一絲惱怒,其實我和王小山並沒有任何訕笑他的意思。


    他在胸前交叉著手肘,語氣有點激烈:“我跟盧天嵐說了,這種藥什麽都不是,恐怕未必會比現在市麵上的任何一種抗抑鬱藥有效。結果盧天嵐說,有多少效果沒關係,關鍵是現在我們有了一種新的概念,商品隻要有概念就可以推廣。什麽研發、誕生、實驗、認證,本來就是一套表演,十九世紀以來,除了盤尼西林,誰能說哪種藥一定比哪種藥更有效嗎?誰又能說,哪種藥一定比安慰劑更有效嗎?”


    我想起比爾曾給我列舉過的數據,我無言以對。幸好他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回應。


    他說:“換了以前,我一定會跟她好好爭論一番,可是我沒有,我意識到,我根本沒有什麽拯救人類或是毀滅人類的力量,我不是天才,我的手中也沒有上帝失落的權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十七分,孟雨親手觸摸到了孟玉珍的屍體,當他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她的麵貌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他說不清哪裏有變化,似乎是某種自小讓他厭惡的神情終於熄滅。於是他確定,她是真的死了。


    這一刻,他既不悲傷,也不快樂,他抓著這副無用的軀殼,隻覺得追悔莫及。他應該在她還能感覺恐懼的時候殺死她,他應該親手捏碎她怨氣衝天的靈魂,折斷她偏執的眼神。為什麽她竟然死了,在他還沒鼓起勇氣殺死她之前?她給了他這麽多痛苦,他還沒機會還給她呢!


    至此,他終於明白,他恐怕就跟他的藥丸一樣平庸可笑。他曾經以為,那些愛和恨在他心裏煥發的力量如此驚人,足以改變世界,其實就和孩子的遊戲一樣,是一些隻存在於想象中的輕飄的打鬧。


    他孱弱的手沒有氣力殺死誰,或擁抱誰。恐怕最妥帖的用處,他自恃,也許還能幫忙何櫻送保溫壺或飯盒什麽的。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摸了摸窗台上的湯碗,涼了。他笨手笨腳端起來,倒進保溫壺,和壺裏的熱湯兌開,再把湯倒進碗裏,遞給我說:“喝吧,別又涼了。”


    我接過碗,征詢地看了王小山一眼。


    他揉著眼睛,從窗台上跳下來,走到床頭櫃邊上,自己拿了一隻碗倒上湯,沒用湯勺,湊著碗邊就大口喝了起來。然後他又打開裝桂魚的飯盒,扔了一副筷子給我,卻搶在我前麵先把魚肚檔夾去吃了。


    “急著趕過來,我晚飯還沒吃哪。都快餓暈了。”塞了一嘴吃的,他含混不清地說著。已經是晚上八點三十分了,不餓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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