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束金色的光照進了我的瞳孔,像一把尖刀插進我黑不見底的靈魂。


    最近在服用什麽藥?有沒有藥物成癮史?精神疾病史?


    不能排除內髒病變的可能,神經係統問題,自身免疫性疾病,重症肌無力初期……


    我感覺王小山站在我的輪椅後麵,兩隻手放在我的肩上。他回答醫生問題的時候,手掌傳來聲音的震動。更多的時候,他的手不熟練地撫摸著我的肩膀,不知道是在試圖讓我,還是讓他自己放鬆下來。這是我混沌的夢境中唯一的知覺,通往正常世界的知覺。


    我閉上半瞎的眼睛,就立刻失足跌落到自己靈魂的深淵之中,不停地墜落,墜落,比黑暗更黑,像一片脫落的樹葉毫無依傍。


    噢,對了。你半小時內有沒有滴過什麽眼藥?這是醫生最後一個問題。


    大約過了半小時,我聽到王小山愉快的聲音:“化驗出來了。你的眼藥水被人偷換過,瓶子是淚然,裏麵是托吡卡胺,擴大瞳孔的。”


    這陣高興過去以後,他鄭重地對我宣布:“這是謀殺。看來不隻是你找到了凶手,凶手也找到你了。”


    二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十點十七分,當我被王小山從高架上找到,用警車送往醫院時,孟雨正在和徐晨進行一場艱難的談判。


    藥品組的三十五號病人任錦然由於意外懷孕,隻服用藥品十天就自行停藥,這個意外的發現被盧天嵐稱為“一個絕好的契機”。因為任錦然隱瞞了停藥的事實,繼續參加後兩周的藥效評估,導致了實驗數據的誤差。盧天嵐認為,如果情況屬實,就可以讓徐晨借此大做文章,以樣本監控出現差錯為名,刪除不利的實驗數據,解散目前參加實驗的兩組病患,重新招募,以期這一次能得出對新藥有利的實驗結果。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十四分,孟雨曾帶著介紹信去分局,在王小山那裏親眼目睹了任錦然的遺物之一,標記有“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藥瓶,證實了瓶子裏還剩下十八顆藥丸。


    六月二十二日,孟玉珍被謀殺,拖延了這一計劃的進展。


    此時,孟雨坐在徐晨雜亂如倉庫的主任辦公室裏,看著徐晨從櫃子裏抱出一遝實驗資料,堆在電腦前,戴起老花鏡,一頁一頁耐心地翻過,最後挑出薄薄三頁紙放在一邊,把剩下依然厚的一遝摞齊,仔細地放在辦公桌的左上角,然後摘下老花鏡扣在桌上。


    他這才轉過臉來對著孟雨,用手指敲了敲那三頁紙,笑眯眯地說:“就是這個病人,是吧?她做的評估都在這裏了,我們把她的資料單獨抽出來刪掉,這樣行了吧?”


    孟雨皺了皺眉,這個老滑頭,剛才明明跟他談的是,廢去全部數據,追加倍數級的費用,重做實驗。


    “我看沒這個必要吧,”徐晨和藹地笑著,搖著頭,“之前的實驗做得很細致啊,有哪裏不好呢?”他用左手摸著那厚厚的一遝文件,嘴裏發出“嘖嘖”聲,“六十個樣本,隻有一個作假,就要廢掉其他五十九個,你說哪有這種道理的?”


    徐晨是帕羅藥業多年賄賂的一頭肥羊,孟雨心想,怎麽忽然間公事公辦,說這些大道理。他後悔自己接到任務就匆忙趕來,早知道應該先問清楚。在這件事情上,盧天嵐有沒有在利益上跟徐晨取得共識。他一向不喜歡也不耐煩這種人際關係的纏鬥,幹脆拉下臉不作聲,自顧自沉默地坐著,發了個短信給何櫻:“你們什麽時候到?”


    “我忙著不能來,遊遊在路上。”


    “不用來了,談不成,跟她說一聲,我也準備走了。”


    等了兩分鍾左右,何櫻的短信回複道:“她電話打不通,你等等她吧,應該很快到的。”


    徐晨佝僂在電腦前看股票,故意不理會孟雨,一副怕他再糾纏不清的模樣。孟雨則坐在沙發裏埋頭看手機,壓根沒有要跟徐晨再攀談的意思。二十平的空間裏,氣氛凝固過度。


    恰好有個女護士進來說,徐主任關照的那個病人,入院手續已經辦好了。本來這種情況,徐晨點點頭就好,今天他破例站起來,跟著女護士就去了病房,把孟雨一個人晾在倉庫似的辦公室裏。


    實驗資料摞在辦公桌的左上角,風掀動最上麵的幾頁,一下,兩下,第三下,終於呼啦啦飄落下來,滑過桌沿,次第落到地麵上。


    孟雨不情願地起身,一一撿起,放回原地卻一時找不到東西壓住,抬頭看對麵的鐵皮文件櫃,存放實驗資料的那格櫃子,櫃門虛掩著。他原本是想把文件放回櫃子裏,轉念,他用鼠標暫時壓住了資料,繞過辦公桌,走過去,緩緩抬手打開了這扇門。


    櫃子上格是四十厘米高,三十厘米寬的置物空間,也就是剛才放置一厚摞實驗資料的所在,下方是三個鐵皮抽屜,豎排,均高二十厘米,與上格鎖在同一扇櫃門內,現在都可以自由拉開。抽屜很深。最上麵一格,排放著六十名病人的資料卡片。第二格,三十瓶藥丸已經裝好,整齊地排列著,抽屜外麵插著的卡片上寫有“愛得康”的字樣。六月二十四日是周四,兩天後,就是實驗第八周再次發放藥品的時間。抽屜第三格,另有三十個茶色的小玻璃瓶,包裝完全相同,抽屜卡片上寫著“安慰劑”。


    走廊裏腳步聲去而複來,孟雨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聲音越過這裏,又遠去。徐晨的辦公室剛好在一個死角裏,如果不是特意到這間,經過的人一般都沒法看到裏麵。孟雨禁不住責備自己行為反常。他這樣一個整天沉湎在實驗室裏的科學家,現在就像一個小偷。他知道,這是某種奇怪的感覺所致,這種感覺已經在他心裏產生了整整三天,仿佛一種病毒,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累積擴大,就連孟玉珍的猝死,也沒能停息這可怕的蔓延。


    所以他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他從第二格抽屜裏輕輕取出一個藥瓶,擰開瓶蓋,二十八顆蓮紅色的藥丸。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魚腹形狀的藥丸在他的手指間變得溫熱,他將藥丸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有些畏懼,將要湊近,又燙到般移開半分,再忽然從自己的恍惚中醒來,對著藥丸俯下頭去,深而慢地吸氣。


    他熟識這種氣息,如同發酵的蜜糖,還混合著些許類似梔子花的香氣。可是,不對,此刻他聞到的隻有花粉的甜香,這是絕大多數糖衣的氣味。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三十六分,孟雨站在分局刑警支隊的辦公室裏,從任錦然的遺物中拿起幾乎相同的一個藥瓶,擰開瓶蓋,將十八顆藥丸倒在手心裏,一一檢數,他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麽地方出了錯,不是藥丸的數量,而是氣味。這是他研製了七年的藥品,他被這氣息誘惑了整整七年,不可能弄錯。當時,他的心裏就生出了某種奇怪的感覺,懷疑,又覺得懷疑的事情本身不可思議。


    他將藥丸送到唇邊,甜,甜的外殼底下,他記得,是一種讓人舌根發顫的苦,苦到近乎辛辣。此刻,還是甜,甜得像一顆虛偽的糖果。


    他從第三格抽屜裏取出一瓶安慰劑,這一回,他的動作有點暴躁,藥丸從瓶口四散滾落,有些掉到了地上,蹦跳著。一樣蓮紅色的藥丸,魚腰形狀,纖巧輕盈。花粉般的糖衣香氣,放進嘴裏,乳糖和澱粉製品的甜味,與前一顆藥丸的味道完全相同。


    這時,徐晨正站在門口,彎著手肘,握著兩手的拳頭,像是要衝上來阻攔什麽。當孟雨滿臉憤怒地對著他舉起了兩個瓶子,他卻忽然鬆開拳頭,聳聳肩,隨後長籲了一口氣,滿不在乎地晃著白大褂裏的手臂,走到沙發前,舒服地坐下來伸開兩條腿,看起來比出去前更放鬆,比之前兩個月的任何時候都要放鬆得多。


    三


    我隻能在後來孟雨的敘述中還原這一場景。六月二十四日,我最終還是沒能抵達徐晨的辦公室,與孟雨匯合。其實我就在瑞安醫院,門診大樓十七樓的眼科中心,與臨床藥理中心同一層,也許與這一幕相隔五十米都不到。


    視力正在逐漸恢複,不需要用藥,托吡卡胺散瞳的作用隻能持續一個小時。額頭上的玻璃碎片被夾了出來,好在不需要縫針,上藥,貼了紗布,醫生說要留院觀察,排除腦震蕩的可能。我平躺在枕頭扁平的病床上,膝蓋和手臂的疼痛漸漸麻木,隻覺得暈眩,心如奔馬,呼吸急促,忍不住想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場。可是藥水冰涼地一寸寸進入我的靜脈,像白色無邊的雪原,從我混亂之極的情緒中漸漸浮現出來,覆蓋住我的驚恐和無助,隻留下空白,以及空白之上可怕的清醒。


    “你喜歡蘇亞嗎?”


    她神不守舍,把紅標簽的文件插進碎紙機,藍標簽的留在了桌上。


    “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不就是一個案子裏的死者嘛……”


    她中斷了興致勃勃的大掃除,歸攏文件,放回櫃子裏,拍拍裙子上的塵土,走出門去。她沒有去洗手間,我在那兒壓根沒見到她的影子。她去了六樓,在眼科事業部的儲物櫃裏順利地找到了她需要的東西,一瓶淚然和一瓶托吡卡胺,倒空淚然的瓶子,用一支注射器將托吡卡胺的藥水抽出來,注入淚然的空瓶子裏。她隻加了半滿,因為她知道我那瓶已經用了一段時間。


    她知道我開車的時候會頻繁地滴眼藥水。她知道從華行大廈到瑞安醫院,主要的路程就是高架。她還知道,我最喜歡在高架上開快車。如果不是當時在跟王小山通話,我至少會開到一百邁。


    我從洗手間回來,走進一九〇六,她已經在裏麵等我了,多麽麻利的好主婦。


    “今天上午你就一個人去吧,剛才盧總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中午還有一份緊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給她。”她特意彎下腰,幫我從椅子上拿起挎包,掛在我的肩膀上。挎包裏裝著另一枚塑料瓶子。她像往常一樣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發,拍了拍我的背,鼓勵這匹小馬快跑,最好跑到一百二十邁,當萬物飛速向後的時候,忽然前方的路從視野裏消失,就這樣,徑直跑出這個世界。


    “凶手是誰?說話呀!”


    我差點兒永遠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了。


    她手心溫熱,熟悉的撫觸感還在我後腦的枕骨上,緩慢而不可抗拒地,曳住我的長發,將我的臉往枕頭裏按下去。我用力掙紮,卻分毫不能移動,我將要窒息。我想喊,喉頭隻是發出了輕微的格格聲。周圍醫生護士來來往往,誰都沒有往這兒看。


    另一隻手忽然握住我的手,遲疑,卻有力,溫暖的觸覺像一扇門,將我從夢魘中牽引出來。“檸檬”,是你嗎?我用力睜開眼睛,握著我的手飛快地離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飛鳥。王小山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扭轉臉眺望窗外,左手正不住地揉著右手的手腕,發出“鼠標手”特有的輕響。


    “你眼下的情況很不安全。沒找到確切證據之前,凶手不能歸案,她謀殺你一次不成,一定會有第二次。”我同意王小山的說法,隻是我無處可躲。


    王小山下午離開了幾個小時,到了晚上,他又來到醫院,說是送我回家。留觀結束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十七分,他打車送我到弄堂口,還堅持要送我上樓。他對這黑黢黢的院子和室外的樓梯抱怨頗多:“這簡直就是電影裏最經典的謀殺場景嘛!”


    燈已經壞了幾個月。我們摸索著轉到三樓的第二個拐彎,頭頂上水珠紛落,想是梧桐上隔夜的冷雨。我這才發現,在陰天潮濕的空氣裏,暫時吹直的頭發早已重新變得卷曲,蓬亂不堪。我伸手去擦發上的水滴。猛抬頭,看見斑駁的台階上蹲著一個龐大的黑影,周身都是黑的,隻有一張奇怪的臉飄在半空中。我還沒驚叫出聲,就聽見王小山已經大叫了一聲。這下,三個人都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是比爾,他正坐在樓梯上,一個人玩上網本,屏幕的光由下而上照在他的臉上。


    “我……”比爾指了指打開的電腦,“在網上等你啊。”他這麽解釋他坐在這裏的原因。


    他半公分長的胡子布滿了半張臉,眼神安寧明亮,這讓他在黑夜裏看起來就像一個蒙麵大俠,給人一種不同尋常,卻又並非不安全的感覺。


    王小山向前趨近了幾步。比爾站起來,左手提起上網本,伸出右手,王小山卻沒有跟他握手,轉身又走下來,原來隻是為了看清楚比爾的模樣,然後穿過我的身邊,徑直下樓,消失在夜色裏。


    那天晚上,比爾至少跟我說了三四遍。他說:“關於‘檸檬’,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你先聽一聽好嗎?”


    “哎,小姐,你會想知道的,相信我。”


    “不行不行,我還是得把‘檸檬’的事情告訴你,這很重要。”


    我為什麽必須要知道呢。


    淩晨四點二十分,我猛地醒來,書桌上,我的手提電腦和比爾的上網本擺在一處,正麵對麵地亮著,它們網聊了這麽多日子,今晚總算是真正地促膝談心了。


    身邊有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不同,我看見醒著的那個我坐在床沿,俯身看我,對著我微笑,然後也輕盈地平躺下,躺入我的睡夢中,與我合為一體。將近天亮的時候,我覺得我幾乎已經愛上比爾了。我將頭埋入他的懷中,而他也細心地放平胳膊迎合我的姿勢。風聲咆哮的黑夜正從屋子裏退去。外麵又下雨了,天空卻漸漸現出黛青色,昨天恐懼的陰霾也正在一點點散開。


    如果對孤獨的積怨也可以轉化成愛,恐懼也可以催生愛,如果對此人的愛可以誘發對他人的憎恨,甚至不惜殺人,那麽我確實不能明白,愛究竟是什麽樣的事物了。


    四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點,我的額頭上貼著紗布,坐在瑞安醫院十七樓臨床藥理中心的主任辦公室裏,徐晨的沙發上。


    辦公室的門關著,我們將要進行一次尷尬的會談。這個任務是盧天嵐臨時派給我的。何櫻被分局請去協助調查,法務部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盧天嵐對我說:“既然你要去醫院換藥,不如順路把這件事情處理了。記住,要處理好,用心一點。”我就欽佩她這種冷酷的工作態度,像女納粹似的。


    徐晨問了我一個頗難對答的問題。他問,既然已經發現他偷換了藥品,為什麽不幹脆揭發他的罪行,這樣一來,帕羅藥業就立刻洗脫了蘇亞自殺案的責任。為什麽反而跟他談,要他保證重新操作一次對“愛得康”絕對有利的實驗。


    徐晨冷笑著說:“小姑娘,你有沒有想過,這說明你們公司對‘愛得康’的藥效也不敢確定。所以盧天嵐寧願承擔應訴的壓力,也要保證這種藥品有一紙實驗數據,來印證它宣傳的神話。”


    在我們剛才關上門以後,徐晨就脫掉了白大褂,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現在他就穿著米色襯衣和黑色西褲,坐在電腦前一貫的位置上,左手搭著椅背。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這讓他看起來就像在椅子上縮成一團似的,兩頰的灰黃色也更深了。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輕鬆,甚至有點亢奮,說話時揮舞著右手。


    “你回去告訴嵐嵐,說她徐叔叔不怕你們告發他,他就是不願意給‘愛得康’操作什麽百分百勝出的實驗。隻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能看見‘愛得康’認證失敗,他都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碰碰運氣。”說到這裏,他原本沙啞的聲音變尖了,聽起來像是鋼筆劃在玻璃上。


    “現在根本還沒有病人試過‘愛得康’,你怎麽知道它不是一種特效藥?”我的心裏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種無名的憤懣,這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經有整整五年睡在四麵通風的房間裏,我的心空空蕩蕩,對世間所有的快樂麻木不仁。如果頭疼,我可以吃散利痛,可是精神上綿延不止的疼痛我無法可想,有時候我恨不得用一枚刀片插進自己的咽喉,在下一秒停止這種疼痛。


    “你跟盧天嵐過不去是你們之間的事情,你為什麽要處心積慮,跟全世界需要這種藥的病人過不去呢?”我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氣咻咻的。


    這句問話引起了超出預象的激烈反應。


    “我沒有!”徐晨的額頭忽然因為委屈扭了起來,仿佛滿臉的皺紋都集中到這裏。


    “我沒有!”他重複了一遍,右手揪著胸口的襯衣,布滿血絲的眼睛凶狠地瞪著我,瞪得我身體往後靠了靠。


    “我怎麽會跟病人過不去呢!”他的音調頹然落下去,“我也不是想跟嵐嵐過不去,我這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他哽咽了,“我這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啊。”


    茶色玻璃的藥品大包裝廣口瓶。


    擰開瓶蓋,蓮紅色的扁長形藥丸簇擁在裏麵,看上去如此普通,跟藥劑科倉庫裏數不勝數的各種藥丸並沒有什麽兩樣。傾斜瓶身,藥丸發出細碎的滾動聲,有一顆滾到他的手掌裏,他用手指捉住,舉到陽光下,伸遠了胳膊細細端詳。


    適用於輕、中度抑鬱和焦慮,神經衰弱,情感淡漠。服藥四個小時後血藥濃度達峰值,血漿濃度穩定需七天以上。藥品的說明文字總是貧乏得很,可是圈內的傳言早已隨著帕羅藥業的宣傳沸沸揚揚。就是這種藥嗎,據說不僅能緩解情緒低落,還能讓人的大腦感覺到真實的幸福、安全,甚至類似戀愛的愉悅感,感覺自己活著的每一分鍾都極有意義。


    他瞪著這個蓮紅色的小圓點,由於注視過度,它已經在視覺裏化成了半透明的一片淺紅。見鬼,是誰竟能把藥效形容得這麽有煽動性,這個一向詞匯貧乏的科學家,難道他已經親身嚐試過了,才能描述得如此活靈活現?


    六十三天前,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周五,“愛得康”雙盲實驗開始的兩周前,徐晨第一次見到這種藥丸。也是下午三點過後的這段時間,二十平的辦公室裏隻有他一個人,沒有電話,也沒人敲門找他。這是他一天之中最空閑的一段時間,也是一周之中最空閑的下午,再過三個小時,他知道,這幢門診大樓的每個角落都將空無一人,各科診室、抽血化驗、b超、胃鏡腸鏡、掛號、收費,包括中西藥房。那時候,他也將不得不收拾起皮包,順著光亮可鑒的走廊離開辦公室,一路坐電梯下樓,可能連個打招呼的人都遇不到。


    他將耐心地藏身於人流熙攘的街上,不像以前那樣,抱怨著周末糟糕的交通情況,厭煩地在出租車裏不斷看表。他情願故意多走一會兒,腳底磨蹭著凹凸不平的人行街沿,擠到小餐館裏吃一客生煎饅頭加牛肉粉絲湯,或者到振鼎雞要四分之一的翅膀肉,再自斟自飲半瓶啤酒。吃完和新進來的人群摩擦著他的背部,碰撞他的手肘,他將聆聽著豐富的人聲,吃得更加不緊不慢。


    總是要回去的,最近這兩年,他時常步行回到瞿溪路的綠野小區,以前打車都要十六元的路程。他是不知不覺走完這段路程的,一路磨蹭,到家八點剛過,他不知道有沒有比步行更慢的方法。


    客廳裏的燈光太暗了,臥室也是,為此,他摸索著換了好幾次燈泡。後來有一天,又覺得怎麽亮得刺眼,讓僅剩的一條影子觸目驚心地跟在身後,走到哪兒都能看見。


    他記得他曾經是厭惡她的,自從兒子呱呱墜地,她變得嘮叨、抱怨、憂慮、邋遢、腰如水桶,在屋裏走動時發出鞋底拖地的聲響。這種狀態持續了二十八年。更何況早在十二年前,她就下崗了,專職在家裏製造各種噪音和瑣事。


    如果有人遇見過他妻子,比如說曾經送禮到他家中的醫藥代表,曾當著他的麵,客套地誇一句:“你太太看上去就是一個好人,脾氣也好。”他必定要補上幾句:“脾氣好也是講講的,但是她至少不好對我發脾氣吧,這麽多年家裏就靠我一個人開銷,我都沒發脾氣。”說過之後,他覺得心裏更委屈了,委屈什麽呢,他也說不清。


    在單位跟人閑聊,他喜歡說些譏笑她的軼事,諸如她喜歡藏東西,不舍得用,每年單位福利發的炒鍋茶具,醫藥公司送的各款菲仕樂,她都小心翼翼地壘在櫃子裏,連包裝都完好如新,簡直像超市的倉庫。別人笑過之後,他覺得心裏頗有快感,好像是報複了她造成的種種不如意。


    有一陣,他特別煩她,他跟同事們抱怨說,她有強迫症,鎖上門之後還要推好幾次,偶爾跟他出一次門,總提醒他包有沒有拉嚴實,現金是不是帶得太多。


    他覺得是她毀了他的生活,他一直這麽想。她晚上睡覺磨牙,半夜裏,如果睡得淺,總能聽見森然的哢嚓聲,反複不斷,就像她用鍋鏟在刮著鍋底的什麽。近些年,她終於不磨牙了,也許因為牙也磨得差不多了,她不舍得去鑲牙。也許是因為她更胖了,麵頰和頸部的肉在睡覺時支住了牙齦,可是這肉似乎也頂住了她的鼻咽部位,她開始打呼。他本來曾經絕望地以為,他將聽著她深夜發出的各種可怕響聲,直到咽氣。


    當然,他也曾設想過,把她弄出自己的生活,不止一次,想想都覺得過癮。他是三級甲等醫院的堂堂藥劑科主任啊,醫藥公司投懷送抱的美女豈止三位數,他不缺女人,更不缺錢。他想過,把她掃地出門後的第二天,他就要把家裏的毛巾浴巾統統扔掉。那些早已發硬變薄,沒準都用了十年了。他要全部換上竹纖維的,家裏有的是人送的高級毛巾。要扔掉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鍋底炒什麽沾什麽的舊鐵鍋、中間開始塌陷的人造革沙發、用一根繩子權當開關的抽水馬桶、放在門口攢廢紙和瓶子賣的竹籃……


    房子的裝修也太舊了,幹脆買一處新的三室兩廳,全裝修,頂層的,還能帶個露台曬曬太陽。添一張德國床墊的雙人床、一個帶按摩功能的真皮沙發。


    像他這樣的一個單身漢,打個電話吩咐醫藥公司送一份“外賣”過來,或者叫哪個年輕漂亮的醫藥女代表到他家裏來簽合同,又或者,在哪次活動中,遇到了一個可心的,興之所至就直接帶回來。


    究竟他為什麽一直不跟她離婚,他歸咎於自己的憊懶,得過且過,一年拖一年。結果還沒等他把她弄走,她就自己走了,走得他猝不及防。前年六月三日深夜十一點,她死於胃癌擴散引起的並發症,先是從病床挪到太平間的冰箱裏,然後化作一道青煙和一堆白色粉末,最後總結為客廳牆上的一張黑框相片。


    辦完大殮的第二天,他沒有把家裏的毛巾全部換掉。兩年過去了,他依然在用這些粗糙陳舊的布片。他打開廚房灶頭下麵的櫃子,裏麵塞著足足七個還沒拆封的菲仕樂,這一回,他沒有打算再說給別人聽。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死了,他沒有太多的悲傷,也沒有擺脫她的慶幸。他很平靜,依然按部就班地做各種事情,但是這平靜底下埋藏著巨大的惶惶然,就像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黑洞上蓋了一張薄薄的紙,表麵平坦安全,卻由不得任何細小的東西落上去。


    該怎麽形容呢,他看著這世界若無其事地運轉如常,日複一日,滿街的人腳步歡悅,照樣有玫瑰色的朝霞和陰雨天,一切環節都不因那個人的消失而有所改變,包括他自己的日程。那個人就像一個幻影,像沙漠裏的一滴水,像軟件裏隨機出現又頃刻不見的一個圖像,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她到底是否存在過。


    可是,當他在水池裏洗某個杯子的時候,忽然間,他會意識到,她曾不下一千次用這個杯子給他泡茶,綠茶、鐵觀音,什麽適合不適合久泡的,都用這個杯子。她好像特別喜歡這個燒製著藍紅相間“福壽”字樣的蓋杯,沏畢,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時,還會咕噥著特意擺擺好,欣賞一下,似乎也希望他能讚賞她這點小小的情致。他總是厭煩地揮著手指,希望她早點從他麵前離開,別擋了他的光。


    他同樣害怕每次上完廁所,伸手觸到那根抽馬桶的繩子,他拉過千百次的。那是一根粉紅色的塑料繩,他忍不住疑惑,她是怎樣研究了水箱的結構之後,巧妙地拴上去的。


    這種時刻的出現比她的死更讓人猝不及防,洗完澡用浴巾擦身,把可樂罐子扔到門邊籃子裏,或是在餐廳裏喝到一碗很像她煮的咖喱牛肉湯,他譏諷為清湯寡水,唯有鹽罐打翻的那種。就像被人猛然拍了一下,拍在他後背心口最虛空的部位,他驚跳起來,發覺自己生命中龐大的一部分已然丟失,他卻尚且不能估計這個黑洞有多寬多深,甚至連自己能不能在殘骸上繼續正常地活下去也不能確定。


    他忍受不了獨自待在那套沉沒了一大半的公寓裏,可是如果換一個地方,他又不敢,他害怕這個世界歸屬於他的部分會更加蕩然無存。他躺在雙人床上,清醒地掙紮在無數個深不見底的夜裏,直到天亮,他眼睛紅腫,聲音嘶啞,煩躁欲狂,他不知道,他這可怕的失眠究竟是因為身邊太安靜了,還是因為他依然能聽到她的磨牙和呼嚕聲。


    有一天淩晨,他拉開另一側床頭櫃的抽屜,發現裏麵還剩了半板過期的阿普唑侖,這起碼擱了三年了。發現胃癌前,她常年靠吃安眠藥入睡,他對她這個怪癖非常不以為然。現在他幾乎懷著獲救的欣慰攥著鋁箔的一角。


    對於藥劑科主任而言,精神藥品的處方不成問題。他總是惡狠狠地一次弄來六到八盒,還沒吃完就又去開,囤積起來,如果床頭櫃裏的藥片見少,他會緊張、恐慌,整夜不安,吃到四片以上都睡不著,很快,吃到八片都毫無感覺。他記起,她在癌症治療期間也用過鎮靜劑,比阿普唑侖藥效更強的某種,好像叫氯硝西泮,他弄到了一瓶一百片裝的,據說這些能麻翻一整頭大象。


    日子一長,他感覺頭腦昏沉,憊怠低落,有一陣,連早上勉強走出門去上班都難。他明白鎮靜劑過量會導致抑鬱的症狀,於是他又必須多依賴一種白色的藥片了。他開始服用左洛複,結果口幹,焦躁,疲倦,心慌,毫無食欲。


    他抱怨這些見鬼的藥,感覺糟透了。他把對生活的不如意都歸結於現有藥品的效用不逮,卻副作用可疑。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對於這些藥片的怨恨,有點類似於過去對她的感情。


    是她毀了他的生活,他現在更加肯定了這一點,隻是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幾乎想不起來了。她是一個模糊的表情,一陣陣聽覺以外的絮語,一張五官不甚明晰的麵孔,拖鞋底拖遝著地麵四處移動的聲響。有時候他逼迫自己去追憶她具體的容貌,僅僅為了確定,她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個人物。然而越是使勁去回想,她的臉越是如一陣手指間的煙霧,抓不住,反而散了,於是他走到她的黑框相片前,這下他就更想不起什麽了。那張相片如此陌生,仿佛就是為了讓死者的麵孔徹底消失在這個世間,特意製造混淆的一個陰謀。


    非但如此,他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念的是哪家中學,雖然這是她唯一的學曆,他記得她跟他說過,不止一次,還向他描摹過校園裏的景致,她在那裏度過了最快樂的少女時光。他也想不起她父母的名字了,他們去得早,他還逐一參加操辦葬禮來著。那麽她嫁給他以後三十二年的生活呢,這段日子已經遠遠長於她婚前的人生,她滿意嗎,快樂嗎,總是憂慮著什麽呢,她絮絮不停地嘮叨,都說了些什麽呢?


    更加糟糕的是,他想起她是有其他親人的,在她咽氣前的三個月裏,她曾經反複提起,她好像有一個表妹還是表姐,她說,如果她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那個表親有兩個兒子,卻都不管她,她孤零零住在奉賢海灣那邊的養老院裏,但是以前她每個季度坐長途車去探望,以後就隻有拜托他了。


    她好像還沒把地址和名字寫給他,也許寫了,但是在她咽氣後的混亂中,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這個女人,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存在,仿佛就是這麽多年他感覺到的礙事和厭惡。當然,還有一個他們倆的兒子。兒子好像對她感情很深,追悼會上哭得拉住棺材的邊沿不肯鬆手,但是在這之前,他至少又有兩個月沒回來過。


    他在嘉定南翔工業園區裏上班,離家很遠,路上要花兩個多小時。先是住工廠宿舍,後來在附近租住,跟一個女同事談戀愛,然後在那兒買房,成婚生子。掰手指算算,兒子離開他們老夫妻已經七年有餘,孫子都快滿三歲了。記得兒子剛工作那會兒,雙休日保準回家,在父母親的溺愛中吃個腰圓肚飽再回去。逐漸的,拖成兩周回來一次,再變成每次回來半天吃一頓飯,象征性地點個卯。


    自從兒子結婚以後,應卯也變得遙遙無期起來。想想也可以理解,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一大堆生活瑣事,哪個家不是這樣呢。尤其是他也有了一個兒子,這份忙亂,他也是經曆過的,沒準他的耳朵也正在被妻子的拖鞋聲和嘮叨折磨著。


    有一個周六,兒子忽然推門進來,他吃了一驚。他從沒留意過,什麽時候兒子發胖了,肚腩掉在牛仔褲外麵,額頭上已經有了一道呈直角的皺紋,坐在沙發上以後,半天都懶得動,就跟他這個老家夥似的。差二十幾歲,可以是一個成人和一個依賴他的小孩,也可以是兩個年齡不同的成人,他們兩個現在就是如此。兒子已經不是他婚姻生活的附屬品,而且,事實上早就成了一個工作生活與他毫不相幹的男人。


    追悼會後,兒子建議過,讓他過去跟他們三口一起住。別家的生活,他無心參與,況且實在太遠了,沒法上班也未必習慣。他最希望的是兒子回家來跟他一起住,但他知道這不可能。


    兒女成群也罷,子孫繞膝也罷,到後來,人終究隻能與配偶相濡以沫,共度此生。荒誕的是,這兩個在生命中相處時間最長,關係最緊密的配偶,卻是家庭關係中唯一沒有血緣關係,而且早年並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他連這樣一個陌生女人的陪伴也失去了。想到要獨自走完剩下的路,他的心就像擰毛巾一樣緊緊絞起來。他嗜藥成癮,依賴這滿抽屜的藥片,卻依然無藥可救。四月二十三日那個周五的下午,他在窗前舉起那一顆蓮紅色的細小藥丸,對著陽光長時間地端詳,發怔。當他用顫抖的手把藥丸送到唇邊時,他嗅到了兒時甜酒釀的醉人氣息,混合著一種白蘭花在傍晚散發出的香味。


    “所以你就私吞了全部的‘愛得康’,用安慰劑來充數嗎?”


    “我沒有。”徐晨的聲音虛弱卻平穩,現在他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了,這讓我想到,如果他早些向別人傾訴這些囤積已久的痛苦,也許他也不用囤積藥片過活。不過,誰會傾聽呢,在他做出瘋狂的事情之前?


    “我真的不是為了想占用這些藥品,才破壞實驗的,我有非常重要的理由。”他用力直了直脊背,對我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放慢語速,神色鄭重地對我說,“如果你了解這個理由有多重要,我覺得,沒準你也會站在我一邊。”


    對於經手了大半生的藥片,這兩年,徐晨算是終於有了最切身的體會,體會來自於親身嚐試,他對它們的了解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他的亡妻。他深知,藥片的功效如此微弱、短暫和流於表層,副作用驚人,可是他仍然別無選擇地依賴它們。就像這個世界上無處不在的孤單的人們,希望從醫生那裏獲得注視和聆聽,從藥片中獲得安全感。


    生產抗抑鬱藥物由此而成為一個規模驚人的產業,雖然藥物本身不能解決人們生活中的悲喜,甚至不能阻止有的人通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結束痛苦,但是,至少有另外幾十萬人在這項產業中獲得了穩定的工作,有條件結婚買房,繳納按揭,生兒育女。


    如果“愛得康”真如傳言所說,是一種在對人腦的作用機製上具有顛覆意義的特效藥,那麽,過去所有品種的抗抑鬱藥都會失去市場,整個抗抑鬱藥的產業就會崩潰,公司倒閉,工廠關張,員工失業。


    “愛得康”的委托實驗合同簽訂前後,業內主要公司都找過徐晨,希望用巨款買通徐晨破壞實驗,他說他沒有收,沒有人能花錢讓他去冒這麽大的險,除非他自己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不過他的確有。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在萊瑞公司南翔製藥基地工作,他們所在的流水線,生產的就是當下銷量最大的抗抑鬱藥之一,鹽酸氟西汀。撤銷流水線,讓父母雙親同時失業,對這個三口之家無疑是最慘烈的打擊。


    徐晨再三重申,他這麽做不僅僅是為了兒子一家,僅他們這個基地的工人和技術人員,就有兩千六百名。類似產品的基地在上海市郊比比皆是,在全國更是不勝枚舉。


    我相信這個理由,但是我不相信徐晨沒有拿競爭公司的錢。就像我相信,他把藥品換成安慰劑有更重要的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這個癮君子沒有嚐試過“愛得康”,並且懷著私自占有這些實驗藥品的念頭。


    也許我該問問他,“愛得康”的效果究竟怎麽樣,是不是真的跟描述中一樣?


    “我沒有吃過那些藥,一顆都沒有。”他說。


    這謊話糟透了,我想,誰信。


    形單影隻的兩年裏,徐晨一直在回想亡妻曾經說過些什麽,他忍不住要這麽做,幾乎像是一種強迫症。三十一年婚姻生活的聲音紛至遝來,讓他覺得如同站在一個蜂窩邊,側耳傾聽,卻什麽也分辨不出來。


    他對妻子的好奇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深,她難道不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累贅嗎?比盲腸更多餘,比門口的廢紙簍更可厭。為什麽她煙消雲散以後,他竟然感覺如此的空虛、不安和驚惶?


    一天夜裏,他給自己推了一針氯硝西泮,然後深呼吸,等待睡眠的黑暗暫時將他覆蓋。就在大腦沉入麻木的前一刻,猛然間,他經曆了一個極其清明的瞬間,他終於聽清了妻子說過的一句話,她對他說了不下幾十遍的一句話。


    “沒有我,看你一個人怎麽活下去。”她生氣的時候總會這麽說,在圍裙上擦著濕漉漉的手,晚飯的桌子剛剛收拾幹淨。


    “沒有你,我難道就餓死了?”他促狹地加上一串冷笑,“沒有你,我一定過得比現在好得多!”然後他又把腦袋埋到報紙裏,假裝這個黃臉婆已經原地蒸發,任她自己去生氣。


    在被鎮靜劑拽入死寂前的一刹那,他驚慌地發現,她是對的,或者說她已經做到了。他一直以為她是寄生在他生活中的一隻可憐蟲,如今始知,他才是她的奴隸,多年來匍匐在她的膝蓋邊乞討恩寵而不自知。雖然他還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誰。


    如果要做一個比喻,他會把她比成當前市場上比比皆是的普通藥片。失去她,於他而言尚且是一場滅頂之災。那麽如果失去一個深愛的女人呢?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當他拈著一枚蓮紅色的藥丸湊近唇邊,渴望著即將到來的巨大幸福時,猛然間,他被一種假想的恐懼擊中,四肢冰凝。正如他曆經美女無數,卻從不敢戀愛,他害怕失控的感覺,他更害怕那種無可替代的依賴,這將讓他時刻生活在患得患失的憂慮中。


    他從抽屜裏摸出一串鑰匙,蹣跚著繞過辦公桌,來到整排的鐵皮文件櫃前,打開其中的一扇門,從堆起的文件後麵摸出了兩個瓶子。茶色玻璃的大號廣口瓶。


    “都在這裏了,每瓶八百四十顆藥丸,一顆都沒有少,不信你點點。”他把瓶子塞進我的手裏,看到我不甚信賴的神態,又補了一句,“也沒有摻安慰劑,不信你還可以嚐嚐。”


    隨後他與我擦身而過,背對著我揮了揮手:“你還是快點把它們拿走吧,擱在我辦公室裏,我每分鍾都在想要不要吃掉它們,心神不寧的。”


    我幾乎已經開始相信他了,甚至出於同情開始替他打算,如何能不告發他,又能說服盧天嵐另外找一家醫院做實驗。就在打算離開他的辦公室前,我站起來整理挎包,兩個大藥瓶不能抱在手裏,挎包裏又塞不下,他在房間裏四處搜尋,打算幫我從哪個角落裏找出一個袋子。我把藥瓶暫時擱在他辦公桌上,站在那邊等。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了他的電腦屏幕,股票的窗口打開著,還有一個窗口最小化,縮在屏幕下方的邊欄裏,顯示文字為:“就是想讓你……”我捉起鼠標飛快地點開那個窗口,正是我熟悉的論壇,頁麵停留在花語的帖子上,第七十四樓在屏幕三分之二以上的最顯眼處: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是怎麽想的?


    我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響。徐晨正蹲在窗邊的箱子邊,從裏麵挖出一個禮品袋,現在他站起身,扭轉頭,眼睛血紅地看著我,麵頰微微抽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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