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王小山打電話給我。


    他通報了最新的調查所得,五月十五日傍晚和六月一日的夜晚,蘇亞、任錦然,這兩個死者可能的遇害時間裏,何櫻都有可靠的不在場證據。


    孟玉珍的日記裏記載著,五月十五日下午五點五十二分,何櫻已經外出歸來,走進了小區的住宅樓。六點零五分,何櫻、孟雨和兒子一家三口前往哈尼美食廣場的豆撈坊。小雨把吃火鍋當遊戲玩,弄了一身一臉的調料、粉絲和湯水。何櫻好幾次帶他往返衛生間擦洗,忙得自己都沒怎麽吃,直到七點四十五分才結束,埋單,三個人走回小區時已將近八點。


    豆撈坊的燈光足夠暗,幾個座位區域間有門窗相隔,孟玉珍遠遠跟隨他們走進餐廳,繼而讓領位小姐安排了一個比較隱蔽的單人座,邊吃邊觀察他們,等到他們埋單,她才搶先乘電梯從四樓下來,隱藏在美食廣場大樓的陰影中。


    沒錯,孟玉珍在跟蹤她的兒媳,這種情況看來已經持續好幾年了。孟玉珍寫日記的習慣是從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的,監視的習慣應該開始得更早,因為日記一開頭就表現出對何櫻出行位置的極度熟悉。


    據我推測,二〇〇六年九月,何櫻產假結束,自作主張把小雨送去貴族幼兒園全托。不久以後,九月末還是十月初,孟玉珍自覺無趣,搬離了孟雨和何櫻的公寓。從這個時候起,足足有六個月,何櫻和小雨沒有去過孟玉珍的住處。估計就是在這段時間裏,孟玉珍陸續有了跟蹤和寫日記的癖好,跟蹤可能開始於十月。她搬走了,不過她更執拗地認為,他們的生活應該是屬於她的。


    六月一日,孟雨生日,也就是任錦然約他在星巴克見麵的那天。下午四點三十三分,何櫻提早下班,從華行大廈裏走出來。孟玉珍本來以為,她要在街心公園裏多等一會兒的,沒想到結婚七年了,媳婦還是為兒子保持著這個習慣。她緊步跟上。何櫻坐地鐵從衡山路到徐家匯站,步行拐到南丹路,五點不到就已經抵達了菜市場。


    五點十二分,她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從豬肉櫃台果斷地移步到了水產區域。不幸的是,幾分鍾之後,她站在那一排碩大的塑料水盆前,跟老板娘拌起嘴來,原因可能是老板娘對後麵一個顧客要兩斤籽蝦的大生意比較殷勤,跳過了她,還在舀蝦的時候,大大咧咧地把水濺到了她的皮鞋上。她又氣呼呼地回到豬肉櫃台,稱了一對豬手。五點四十二分,她就已經提著大包小包的葷素各種,回到了小區門口。


    六點三十分,孟雨也走進了住宅樓,非常準時。孟玉珍在他們小區對麵的一家餐廳吃了晚飯,酥皮蛤蜊湯,意大利肉醬麵,外加一份提拉米蘇。她要了一盞可以續杯的檸檬紅茶,在對門足足坐到九點的鍾敲過才離開。他們誰都沒有再出來。本來她是想看看,這對小夫妻在吃完生日餐以後,還會不會出門搞什麽餘興節目。另一方麵也是由於她實在太寂寞了,泡意大利餐館,總好過一個人坐死在客廳沙發上,對著不斷變臉的電視機。


    孟玉珍的日記本是在她獨居的公寓找到的,粉紅色人造革麵的三十二開厚本子,已經記了七本,看來她著實有很多話想說。在第七本的二分之一處,六月十八日的日記裏,孟玉珍這麽寫道:究竟是選對了,還是選錯了?最近這幾年,我一直不斷地問自己。


    事實證明,我的眼光很毒,何櫻果然是一百分的賢妻良母。捫心自問,就算換了我,全力以赴也未必做得比她好。況且我年紀大了,精力已經遠遠不如以前。我原本隻是想,找個能幹一點的女人來照顧兒子,照顧我,結果是她偷走了我的位置。


    現在我算是明白了,最好的人生狀態不是被別人照顧,而是被別人需要。因為被需要的人一定比被照顧的人顯得重要,有發言權,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我和雨兒在一起相依為命的這麽多年,辛苦歸辛苦,他依賴我,我很開心。


    也許我當初沒有趕走任錦然,反倒好。我還記得她穿一身漆黑,看著就晦氣,人又長得太漂亮,神態太妖冶,一點不像將來甘心跟柴米油鹽打交道的人。可是,如果當初我由著孟雨跟任錦然結婚呢?沒準新婚燕爾,孟雨就央求我回去給他做飯了,沒準他們有了孩子以後,家裏雞飛狗跳,少不了又要央求我幫忙。也許隻有在這種狀況底下,孟雨才會時時想到他這個媽,想到我帶大他有多不易,想到一輩子對我感恩戴德。


    再翻過去幾頁,後麵就全是空白了。


    六月十九日上午十點十六分,人肉搜索找到了孟玉珍的資料,她與何櫻、小雨的合影被貼在論壇上。她是兩天後才從鄰居的議論中知道的。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點二十八分,孟玉珍穿著深紫紅色的中袖連衣裙,挎著黑色漆皮手袋,出現在華行大廈十九樓,向盧天嵐投訴兒媳毀壞她名譽的惡行。三十六分鍾以後,她在六樓被觀光電梯夾住,隨著廂體在電梯井裏劃了一道魚躍的弧線,心髒病發,斃命在地下室,電梯最後停靠的地方。


    由於她平時的日記大多記載的都是何櫻的日程,所以那天的日記,就成了她在人世間最後的獨白。如果不是這篇,光翻閱其他的日記,恐怕人們不免要將這些粉紅色的本子誤認為是何櫻的日記呢。


    何櫻還不知道孟玉珍對她的至高評價吧。這個被何櫻視作幸福破壞者的女人,是她不懈地記錄她的每一寸生活與細節,比她的丈夫注視她的時間更久,比我這個同事更了解她每天的日程,比論壇上瓢潑大雨般的點擊率讀她更多。


    或許,孟玉珍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欣賞何櫻的人,隻有她深知何櫻的了不起。她羨慕她,可能還有點崇拜她,所以不惜用跟蹤的方式讓她的生活覆蓋自己的,讓自己在想象中過著她的生活。


    說完這些,王小山問我:“你在幹什麽呢,現在?”


    現在正是周日下午兩點十九分,中午時候剛出過一陣暖昧不明的太陽,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雨,窗外淅淅瀝瀝,像沉悶的背景音樂。雨季,很適合宅著。


    我正在做一件看似非常無聊的事情,搜查逮捕三〇一室的所有散利痛。


    我以為我每次買藥,都是在家裏的藥片隻剩最後一板的時候。結果令我大吃一驚,臥室裏就有數量驚人的散利痛,大半板、小半板,還有完整的一板隻摘去兩片的。可能是我每次在客廳吞下藥片後,還迷迷糊糊地擔心著半夜裏再頭疼怎麽辦,攥著鋁塑包裝的一角,一直沒放開過,就這樣走進臥室爬上了床。


    比爾就是在床上先後摸到了兩板藥片,才建議我幹脆把它們搜羅起來的。“我們就當是一個尋寶遊戲嘛。”他這麽說。


    客廳裏的散利痛也遠非如我想象,僅有桌上的一兩板。事實上,桌上有參差的十六板。抽屜裏還有從未拆封的九盒,估計是下班回家走進seven-eleven的時候,忽然擔心家裏的藥所剩無幾,買回來一看,桌上還多著,就收進抽屜,當初的念頭一定是想控製自己不要多吃。這還不包括地上,客廳從不開燈,掃帚一過,又是一大堆用完沒用完的鋁塑包裝。


    全部歸攏到臥室的大床中間之後,分揀,過期的扔掉,不過期的帶著鋁箔一片片剪開。這也是比爾的主意。


    比爾冒雨從屈臣氏買回來一口袋塑料藥瓶,瓶身乳白色半透明,瓶蓋是各色粉彩,玩具似的。他興師動眾地給每個瓶子貼紙,編號,寫上日期,諸如“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以後”、“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一日以後”、“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八日以後”……大概的意思是以每周日為時間坐標,每個瓶子裝兩片藥,我每次想吃藥,得先看過藥瓶上的日期指示,按約定等到那個某天的“以後”。


    一開始每周兩片,然後延長成兩周,到後來還會減少到一片。比爾說這是一個簡單有效的方法,控製我濫用藥物,還可以幫我慢慢戒掉。他把已經寫好日期的瓶子推到我的麵前,告訴我哪一堆的藥瓶裝兩片,哪一堆隻能裝一片。


    我想我已經剪了快半個鍾頭了,盤腿坐在床根,背上墊一個枕頭,手持藍柄文具剪刀,簡單重複,藥片在銀光閃閃的外衣下堆得滿床都是,剪刀過於狹窄的把手磨著我的手背。


    我覺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蠢,剪啊剪,然後裝啊裝,再剪啊剪,像個工廠女工似的。窗外雨聲綿延,配合著我無腦的動作,散發著一種安寧到近乎甜美的氣息。不知不覺,這枯燥的聲音越來越廣闊,仿佛世界上所有沁涼的雨點都落進了這個方寸之間的臥室,落到了我的心裏,時間無限地延伸,瞬間走得很遠,又像是不再流失一分一秒。比爾坐在床沿,弓著脊背,眯縫著眼睛,粗大的手指捉著小瓶子,正用最細一號的水筆往上寫數字,凝神靜氣,好像正在處理一件跟拯救地球有關的大事。


    “為什麽還要寫上二〇一〇年啊,多麻煩,光寫幾月幾日不就夠了?”我問比爾。


    “唔,”他不緊不慢寫完手中的瓶子,才抬起頭來回答我,“因為將來還有二〇一一年、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三年,我每年都得管著你,不亂吃藥,不胡思亂想。”


    我躲開他的目光,假裝被他剛寫完的那些瓶子吸引,拿起一個在手裏看,上麵寫著“以後”,每個瓶子上都寫著“以後”。“我喜歡這兩個字。”我指給他看,然後把瓶子扔還給他,凶巴巴地吆喝道,“繼續寫!”


    這個時候,王小山的電話來了,嘮叨完何櫻的不在場證明後,就問我在幹什麽。他可能是聽出了我對著話筒的心不在焉,或者隻是想試探一下,能否約我出去。事實上,我正沉溺於這個無聊的工程,樂在其中。


    我該怎麽回答王小山呢,說我聽從了某人聲稱要幫我戒除藥癮的計劃,為此正在上手工課,剪藥片裝瓶,不過,那個人不是醫生,隻是一個被歸人體力勞動者的發型師?


    “我,呃,在大掃除。”我哼哈了一下。王小山立刻像被槍子兒打中一樣,改換拖宕的口氣,聲調不自然地匆匆跟我說了再見。


    早些,中午時分,雨還未落下,比爾帶我穿過花園,來到對麵的那幢猶太式建築,那裏不知什麽時候改成了清邁皇室泰廚。散淡的陽光從弧形的天穹照進來,透過窗前的蓮花,可以眺望我客廳的窗戶。我們穿著短褲,曬著太陽,吃著青木瓜色拉、黃咖喱膏蟹配米飯,喝著椰汁嫩雞湯。


    再早些,我們推諉誰先起床,卻開始沒完沒了地談天說地,完全忘了起床這回事。再早些,我們在入睡前才想起,彼此都已經很久沒有上網了。再早些,我們在一起,我們還是在一起。我這才想起,八百四十顆裝的兩大瓶“愛得康”還在牆角的紙袋裏,壓根忘了拿出來。這麽健忘,當然是因為六月二十五日周五的傍晚,從醫院談判回來,看見比爾又坐在台階上等我。


    手觸到玻璃瓶身的冰涼,猛然記起那一刻,我窺見了徐晨電腦屏幕上的秘密,有個聲音曾經在我腦袋裏炸響,警醒我,也許從一開始我就走錯了推理的方向,弄錯了凶手。


    “原來你也上這個論壇,你的id是什麽?”我迎著他血絲滿布的眼睛。


    他拾起剛翻找出來的一個紙質禮品袋,慢吞吞地走過來,瞟了一眼屏幕,胳膊幾乎撞到了我的身體。“噢,這個論壇啊,有個人在上麵談過關於抗抑鬱藥的事情,我無意中搜到的,論壇不錯,看看解悶,id是什麽?”


    “你是‘蟑螂’?”


    他困惑地翻了翻眼睛,裝得挺像。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蘇亞就是‘糖糖’的?”


    他笑了起來:“你們這些小朋友的玩意兒,我這個老頭子怎麽聽得懂。”說完他隨手關了這個窗口,從桌上依次拿起兩個玻璃瓶,放妥在紙袋底部,試著提了提,然後交到我手上。


    “愛得康”臨床三期雙盲實驗,第二十三號病人蘇亞和第三十五號病人任錦然被偽裝成自殺,她們的死曾經讓這種新藥陷入了極為被動的境地。如果何櫻沒有作案時間,那凶手是誰?


    其實在整個事件中,這兩個被害者的共同點非常明確。她們都是實驗的被招募者,且都不是安慰劑組的成員。她們在被招募初期,二〇一〇年二月,或三月,就有臨床藥理中心的醫生陸續對她們進行心理評估,可能還會有幾次精神分析性質的長談,藥理中心保存這些私密的談話錄音,其中可能包括童年創傷、情感經曆、個人宣泄情緒的方式等。


    對於凶手而言,如果僅僅是想從藥品組的三十人中選出兩名,偽造自殺,這簡直太容易了。他可以通過談話錄音了解他們,每個抑鬱症患者都有可以導致自殺的傷口,他更急需了解的是他們的生活習慣。


    他選中了蘇亞。


    因為蘇亞透露了她有上論壇發帖的習慣,這是她宣泄情緒的唯一出口。她說,她的帖子就像一個最盡責的心理醫生那樣傾聽了她所有的隱私,使她在七年裏沒有徹底瘋掉。雖然一開始她寫這個帖子的目的,是為了能讓張約某天能找到這裏,知道她內心所想。


    那一陣,她有些心緒不寧,回憶這麽龐大的往事讓她覺得煩躁,所以她建議醫生,不妨去看一看她的帖子,就能對她的問題有一種全麵的了解。


    或者,她其實對這一類心理評估十分不以為然,懶得跟他們多談,她並不認為這些醫生真的覺得有必要了解她。不就是為了實驗一個新藥嗎?實驗新藥的目的,也不就是為了再多賣一種所謂的特效藥給病人嗎?每顆藥不都是一樣的嗎,就跟論壇上的每個發言框一樣。發帖的時候,她還能填入不同的內容。而吃藥,她隻有一個簡單的吞咽動作,這跟她究竟是誰,有過多少創傷和快樂的往事,過去和現在怎麽想,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留下了論壇的名稱、ie地址,和帖子的標題“其實……我很介意”。


    凶手按下錄音機的暫停鍵,揉了揉鼻子,為了掩飾臉上的表情。簡直太妙了,論壇,他將有一個監視獵物的最佳地點了,隱蔽,同步,有利於尋找一個最讓人信服的自殺契機。他同時想到的,還有自殺遺言的主意。


    病人前來簽約,合同上的日期是二〇一〇年四月三日,那一天,凶手看似隨機地抽出一份病人資料,第二十三號,他故意把她留下多談了一會兒,說是工作需要。可是他表現得非常慈祥,三分公事七分關心,儼然是放入了類似父親與兄長的私人感情。最後,他還站在實驗操辦者的立場之外,非常坦誠地告訴她,如果早有人對她進行係統的心理治療,而不是僅僅用藥,她的狀況沒準會比現在好很多。她因此立刻信賴了他。


    在此之後,他對她應該有過幾次私人拜訪,以朋友的身份,間或幫她做一些簡單的心理調適。四月二十三日,他拿到了實驗室送來的“愛得康”,八百四十顆裝的一個大號茶色玻璃藥瓶,供第一月實驗發放。遊戲就要開始了。


    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十分,他驚喜地發現“糖糖”在三分鍾前發言,透露了她將在五一長假之後約見前男友,七年沒聯係過的前男友。


    這個時機妙不可言,可惜有點早,不過,他不敢再冒險等待,生怕機會稍縱即逝。


    他再次登門“關心”蘇亞,一番旁敲側擊之後,從蘇亞那裏探聽到了她與張約見麵的具體時間,並且,他以維護蘇亞情緒穩定的理由,與蘇亞約定,她見過張約之後,他會來她的公寓為她做一次放鬆催眠。這番細心讓蘇亞非常感動。


    因為早就計劃好了謀殺,五月十五日,凶手故意走安全梯登上二十九樓。


    傍晚五點三十五分,凶手按響門鈴,蘇亞也剛剛到家五分鍾而已,還穿著行凶時的杏紅色套裝,衣袋下緣有個口子,麵色青白,情緒亢奮,一個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個小時前,她劃破了情敵的臉,鮮血淋漓的場麵折磨著她的神經,不肯褪色。


    當發現事態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凶手不禁暗暗感謝這一意外的渾然天成,為情自殺,現在又加上了一條,畏罪,這將讓他的犯罪變得多麽完美!要知道凶手創造他的罪案也像是一個導演創作他的電影,電影的情節、演員以及每個鏡頭都可以擺布,罪案卻隻能靠凶手一個人控製全局的能力,臨場發揮,再加上老天作美,這無疑是一項更有挑戰性和成就感的藝術,真正的藝術,如果不是因為法律不允許的話。


    於是,凶手藏起了愉快的心情,對蘇亞的情緒不穩定表現出了憂慮、關切,以及足夠的冷靜。他建議她換下跟凶案有關的套裝,洗一個澡,便於改換心情,然後穿上舒服的睡衣躺到床上,閉上眼睛,聽他的催眠暗示,他會幫她很快地放鬆下來。


    由於蘇亞和任錦然都是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遇害的,這曾經給我的推理造成了很大的難度和限製。要讓被害的女性毫無戒心到這個程度,我曾經設想過,凶手可能是她的戀人,可能同為女人。


    但是我唯獨忽略了與此案最有關聯的一個領域,凶手還可能是一個醫生。


    凶手沒有準備凶器。早在前幾次拜訪的時候,四月的某一天,他就已經相中了她洗手間裏的這盒刀片,dorco,夠特別。如果這種牌子引起了警察的注意,追查來源,他們最終會發現,刀片正是屬於蘇亞自己,自殺,難道用的不該是自己的刀片嗎?他走進洗手間才發現刀片被動過了,他意識到,剛才蘇亞也正是用這一種刀片行凶的。


    這一刻,他再次陷入了金像獎提名般的興奮中,他心道,他與他的獵物還真是心有靈犀。他太飄飄然了,以至於不慎破壞了這份天賜的完美,他拿起刀片盒子,才發現忘記戴手套。


    六點前,他已經開始收拾垃圾,擦掉所有指紋,包括刀片盒子上他和蘇亞的指紋,隻能一並擦掉。他找出杏紅色的套裝,特意掛在衣帽間最顯眼的位置,希望警察能第一眼發現。待檢查過一切妥當,他提著垃圾袋,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二九〇三,關上門,確定沒有人看見,隨即一轉身避入安全門,依然是沿著安全梯下樓,當他氣喘籲籲地走在長不見底的階梯上時,窗外的天色已經一點點黯淡下來。


    這天的運動量可真是把他累得夠戧,畢竟是五十八歲的年紀了。也許他還一路背著那個垃圾袋,害怕罪證在左近被發現。六點三十二分,他周身酸痛地坐在家中的電腦前,氣息還未調勻,不過沒時間休息了。通過國外的服務器登錄,注冊了一個“蘇亞”的id,自殺遺言早就擬好,貼上去就行,他可不相信自己有急智文采,凡事還是早有準備的好。


    發布成功,他看著屏幕長舒了一口氣,揉著後腰,筋疲力盡地在黑暗中微笑起來。


    二


    徐晨說過,隻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能看見‘愛得康’認證失敗,他都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碰碰運氣。這關係到他兒子一家人的幸福,據他宣稱,也同時關係到另外兩千五百九十八個職工的生計。更何況他還可能收了競爭公司的巨款。


    要使實驗失敗,光靠把藥品換成安慰劑是遠遠不夠的,關於這一點,徐晨比我更明白。


    除非參加實驗的病人中途自殺,而且必須是藥品組的病人,這個醜聞對於一種抗抑鬱新藥無疑才是最大的打擊,事實上也是如此。蘇亞的訴訟讓帕羅藥業疲於應付。徐晨也用這個借口,以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主任的身份,態度強硬地向盧天嵐建議,中止實驗。六月一日下午在門診大樓十七層主任辦公室的這一幕,何櫻與我都在場。


    “如果不停掉實驗,你確定不會再有第二、第三個蘇亞嗎?”


    現在想來,徐晨的問話早已泄露天機。


    他沒想到盧天嵐比他更強硬,寸步不退,於是他半真半假地跟盧天嵐打了一個賭:“你聽不進這些話,沒關係,我在這裏跟你打個賭好了,按我的經驗,這種事情還隻是一個開始,一個組裏有人自殺,會傳染的,你信不信?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腦海裏搜索第二個謀殺對象。


    如果說,蘇亞之死是他潛心計劃的成果,任錦然之死就是他即興的傑作。


    二〇一〇年六月一日下午,盧天嵐、何櫻和我離開之後,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好在並無人打擾。他後悔自己隻準備了一次謀殺,要從二十九個人裏麵再選出一個合適的自殺者,意味著需要重新聽一遍所有的談話錄音,揣摩研究,選定目標後找借口接近,逐漸取得信任,還要等待一個製造自殺的事件契機,這談何容易。他已經沒有這麽多的時間了。


    傍晚五點,護士長敲門進來跟他說,今天要提早回去,兒童節,陪女兒去看電影,雙休日做的藥效評估已經全部整理歸檔了雲雲。過一會,兩個文件袋送了進來,護士長再次替他從外麵合上門,這一回,她是真的下班走了。


    徐晨怏怏不樂,被人扔下的感覺很糟糕。他解開藥品組的那個文件袋,整遝表格中有一份貼著粉紅色的即時貼,這標簽很顯眼地露在外麵。抽出來一看,是三十五號病人,評估的藥效算是不錯,但是她已經有兩周請假,隻是通過電話來回答評估問題,所以盡責的醫生在上麵做了一個標記。徐晨心念一閃,他想他得給她打個電話,有個借口跟人說說話也是好的,況且這也許是找到下一個獵物的絕好機會。


    沒有參加藥效評估,連續兩周,很可能是有意外的事情發生,這個變故重大到影響了她整個生活。最妙的是,他有理由去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從而快速進入她的生活,沒準還可以順著這個變故為她設計一個自殺的理由。


    五點十二分,他找到了三十五號病人的手機,撥號。


    任錦然正站在星巴克的樓梯上,看見孟雨剛剛神態自然地接起了一個電話,遲疑間,她的手機也響了。她連忙返回二樓,以免孟雨聽見她的聲音。


    徐晨在電話那頭做了一番職業化的自我介紹,然後詢問任錦然請假的原因。


    “噢,抱歉,是這樣的,我最近身體不大好。”回答太簡單,像是敷衍。


    徐晨也許是這樣說服對方的:“心理疾病比身體上的疾病更頑固,治病靠的是堅持,像你這樣才回訪了一次,就偷懶用電話評估,將來怎麽辦?我們現在雖然進行的是一種藥的實驗,這並不是說,三個月後這個實驗結束了,我們就不相幹了。你是我的病人,我就會對你一直負責下去,將來長期地協助你克服這個問題。”


    任錦然一定會動心,她之所以隱瞞停藥的事實,還繼續參加評估,無非就是因為對自己的抑鬱症還沒有把握。情緒掉到塵埃中的可怕,她是領教過的。


    徐晨提出要跟她見一麵:“要是你近來身體不好,我可以到你那兒去家訪。”他故意用了一個針對小學生的詞語,以此強調他的年紀,向對方暗示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醫生,女病人在他眼裏不過是小孩子,沒有輕浮的想法。


    隨即,徐晨再次感到幸運之神降臨到他的頭上。他的腦袋裏甚至跑過這樣一個念頭,如果他做凶手這麽受老天眷顧,還不如年輕時就選擇這個行當呢。


    他在選擇任錦然之前,並不了解她的個性,所以還為如何接近她頗費躊躇。其實任錦然的個性比大多數人都要無拘無束,她當時就大笑起來,回答道:“好啊,歡迎你來我家,我請你吃飯!我做得不好吃,但可以叫外賣。這樣談起來也方便,不怕外人聽見。”


    他們約在六月二日的傍晚。徐晨不想在上班時間出來,雖然找病人談話是公務,但謀殺就不是了,沒必要弄得這麽顯眼。任錦然則表示,她最早也隻有明天了,今天她已經約了一個七年沒見的老朋友,事實上是過去的男朋友。這個信息當然又讓徐晨心中一陣驚喜。


    任錦然為什麽最終沒有見孟雨,我還不知道。


    她早在兩周前就向公司請了病假,六月二日,她整天沒出門,可能是懷孕早期的身體反應,不過我認為更可能是心理上的緊張所致,單身準媽媽總會覺得責任更加重大。


    下班前,徐晨跟她打電話確認了會麵一事。她告訴徐晨,她覺得不大舒服。於是徐晨表示,他負責打包晚餐帶過來,一方麵彰顯親切,一方麵也是不想讓見麵的日程再往後拖,他急於要見到自己的第二個獵物。


    為了碰碰運氣,他帶了一盒刀片,不是dorco,是滿大街都有的吉列。“自殺是會傳染的”,他深知這一點,經曆相同的自殺者,後者模仿前者的自殺方式,這非常符合心理學原理,也容易讓警方在相似的情節中忽略不同的細節。江寧路的這幢高層跟羅馬庭院不同,門禁比較混亂,電梯多,上下電梯的人也擁擠駁雜。他提著飯盒在夜色的掩蓋中上了樓,活像一個送外賣的落魄老頭。


    任錦然果然是麵有病容,穿著家居服,客廳裏的吊燈照著她剛煮好的咖啡,兩套咖啡杯早已擺好。她笑得開朗,說話也坦誠,隻是自始至終也沒有透露懷孕的事情,畢竟這與違反實驗合同有關。


    飯後,任錦然顯得更加疲倦,於是徐晨又用了熟稔的一招,與對待蘇亞一樣,他建議任錦然換上睡衣,到床上休息一會兒,他正好可以為她做一個心理放鬆的小治療。他在她的洗手間裏打開刀片盒,取出一片,其餘的留在她衛生間的洗麵台上,留待警察發現。


    收拾餐桌頗費了他一番氣力,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收拾晚餐桌呢。他不禁想起亡妻,這一刻,殺人後的興奮暫時消退,代之以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虛。


    離開的時候,他順手關上了客廳的燈,但是沒有關臥室的。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零五分,盧天嵐接到瑞安醫院的電話,警方發現了任錦然腐爛多日的屍體。接下來的幾天裏,正如盧天嵐的判斷,徐晨把消息偷偷散給了上海各大媒體。如果不是任錦然私自停藥的意外,早在孟玉珍遇害之前,恐怕“愛得康”就已經被迫放棄實驗,成為sfda名單上一項自行隱退的危險藥品了。


    徐晨沒有料到的意外還不止這些。


    他沒有料到自己有多麽孤寂。


    犯罪完美極了,卻沒有人欣賞。就像醫藥代表成天奉承他,想方設法賄賂他,醫院的同事表麵巴結他,背後嫉恨他,恨不得他早點退休滾蛋,可是沒有人有興趣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夢想與悲喜。


    最完美的犯罪正是沒有人欣賞的,因為最完美的犯罪,是讓所有人都認為根本沒有犯罪事件,天下間隻有罪犯一個人知道。這份孤寂加在他全部的孤寂上,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駱駝。一種比犯罪更瘋狂的念頭占據了他的大腦,這樣完美的犯罪,足以讓他吸引全上海每個人的矚目。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二分,蘇亞“自殺”的十天以後,“蘇亞”這個id發了第二個帖子,向所有人宣布,“我還在這裏”。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二十六分,“蘇亞”發了第三個帖子,提醒大家,任錦然也是他成功獵殺的一員。


    然而,徐晨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二日晚上,他打開電腦,發現“蘇亞”居然發了第四個帖子,內容是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名字,“孟玉珍”,發帖時間是當天下午三點四十一分。他立刻上網搜索新聞,果然有一個名叫孟玉珍的女人死了,被電梯夾住心髒病發身亡,是有人關閉電閘所致,事故時間就在下午兩點零四分,跟發帖僅相差一小時三十七分鍾。


    那天夜晚,綠野小區二號住宅樓的一個窗口裏,不斷傳來有東西摔碎的聲音。徐晨完全沒法控製自己的憤怒,凶手被另一個凶手栽贓,準確地說,是一個優秀的凶手被一個拙劣的凶手栽贓,這才是他最無法忍受的。但是他能怎麽做呢?去告訴所有人,這個毫無構思可言的案子不是我做的,我做的是先前相當完美的那兩樁。


    他覺得他是注定無法被世人了解了。


    三


    不知道你有沒有試過這樣的事情。在一個意外得閑的下午,無聊到極點,沒人理會,隻能在論壇裏漫遊,聽著每個發言框裏嘈雜的聲音匯成一片,其實你也並沒有心思去聽。忽然瞥見一個有趣的id,例如“蘇亞”,一個用死者名字注冊的id,像幽靈一樣依然活躍在這個論壇裏,事實上,它可是凶手的id呢。


    你心念一閃,點擊“登錄”,在用戶名裏填上了“蘇亞”,在密碼欄裏隨機地打上了一串數字,按“確定”。提示對話框裏顯示,“密碼或用戶名錯誤”。


    這個有趣的遊戲很容易上癮。再試一串數字,“888888”怎麽樣?不對。


    坐在電腦前,調勻呼吸,閉上眼睛,想象你就是那個凶手,沾滿鮮血的雙手擺在鍵盤上,煙灰缸裏是沾血的刀片,想象你正在用他的大腦思考。“444444”,輸入,回車。還是不對。誰說凶手都用“死死死”這個密碼的,這個想法夠白癡的。


    如果用一組自己最喜歡的數字呢,或者,幹脆用自己的密碼。像是丈夫的生日,“666111”,再回車。


    “蘇亞,你好。”提示對話框裏跳出了這樣的字。


    天哪,這是說,已經登錄成功了嗎?個人信息、修改密碼、發帖子、論壇短信,所有的信息和按鈕都展開在你麵前,一個凶手的私人空間,你可以為所欲為。


    這一刻,腦中會出現片刻的短路,我的常用密碼,登錄了凶手的論壇id,難道我和凶手之間有什麽特殊的聯係,我們認識?很熟悉?或者我就是凶手,隻不過這會兒失憶了?


    我相信就是這樣的一個巧合,讓“蘇亞”的id先後被兩個人使用過,使得這個連環殺人的案件變得深奧難解,凶手的動機難以捉摸。


    其實,有一個bug可以佐證我的推理。“蘇亞”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發的帖子,用的是華行大廈的id,之前三個帖子都是通過國外服務器轉發的。也就是說,後者雖然猜對了前者的密碼,但是並沒有注意到,前者是用國外服務器登錄的。又或者,就我對她的了解,她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電腦網絡知識,知道每個帖子發布的時候還有ip地址,並且是可以查到的。


    “怎麽樣?我的推理?”我想我當時一定興奮得眼睛閃閃發亮。


    比爾歎了口氣,從床沿上站起來,兩隻大手放到我的雙肩上,看著我的眼睛說:“咱們以後不破案了好不好?平平安安的,別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好不好?”


    什麽叫亂七八糟的事情嘛,我滿懷的興致和得意,得了這麽奇怪的回應。


    他見我不作聲,不再說話,放開我,自己坐回到床沿上,幹脆自己開始剪藥片和裝瓶了。半個小時以後,他把所有裝好的瓶子用袋子提了,拿去客廳。我聽到他在客廳裏說:“我給你放在抽屜裏了,記得,按日期的規定吃。”這話聽起來就像他要走了。然後,他就真的走了,門拉開,關上,門鎖合攏的聲響。


    我在書桌前坐下來,打開電腦,返回網絡世界。


    兩天沒上論壇,帖子的變化不大,除了“胡桃公子”的那個帖子浮了起來。就是那個發布於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淩晨兩點十七分的陳年舊帖,訴說了這位“胡桃公子”對“周遊”的滿腔單相思,標題叫做“夜了,我很想你”。


    我曾在二〇〇七年意外發現了這個孤零零的一樓,當時百般無聊中,順手注冊了一個“周遊”的id,用紅色二號大字回複道:閱畢!你安息吧!


    這個“周遊”的id隻用了一次。


    現在這個帖子有了第三樓,更新時間就在六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四個小時前。跟帖者是“蘇亞”,內容是:第五號,周遊。


    明天。


    w,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等著看吧。


    我一下子把電腦推遠了幾尺,還是我自己退後的幾尺。“明天。”凶手這麽說。這是凶手第一次預告謀殺,看起來勝券在握。我會死在哪裏,怎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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