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失眠了。我覺得自己一分鍾也沒有睡著,黑暗中穿越在我身周的風雨,我聽得真真切切,就好像我睡在毫無遮攔的曠野中。


    可是為什麽我看見“檸檬”了?他坐在一塊岩石上,俯身看我。以前我躺在校園的草坪午睡,陽光蓋著我的睫毛,偷一睜眼,就見他這麽端詳著我,好像我的臉頰是一部永遠播放不完的電影。他的呼吸這麽近,就在我的左耳邊,我伸手去捉他的發鬢,他卻忽然間化開了,像墨融入黑夜。


    桌上的電腦屏幕亮了起來,黑夜破了一個洞。比爾在msn上呼叫我:“你找到凶手了?”


    “你怎麽知道!”我驚訝地直起身來,飛也似的回複過去。


    比爾先給了一個“神秘的微笑”,然後才慢吞吞地回答:“今天一覺醒來,發現居然做了一個完整的夢,平時這個時候,早不知被你吵醒多少回了。所以我想,胡思亂想小姐終於不值夜班了,估計就是已經破案。”


    屏幕右下角,三點四十六分。摸了一把臉頰,涼而濕。頭發也還沒幹透,昨晚冒雨回來。我摸黑找了條浴巾裹上身子,在屏幕前走來走去,猶豫著要不要把“最終推理”告訴比爾。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零一分,孟玉珍在十九樓邁進觀光梯。凶手必須知道這個確切的時刻,才能推算出她何時在六樓走出電梯,以便恰如其時地關掉電閘。請注意,這是一個極佳的排除條件,因為能獲知孟玉珍何時下樓的人是有限的。


    比如,前台小姐。她一直坐在門庭前方的正中央,三部電梯的對麵,觀光梯到達和離開的時刻,她知道得最精確。但是她始終沒有離開過座位,不可能去到樓頂。


    還有整個樓麵東側和西側辦公室裏的職員,這一溜從一九〇一到一九一〇,那一邊是一九一四到一九二四。位於樓麵南側的觀光梯不是封閉的,大樓外麵的陽光從柵欄照進來,電梯移動,走廊東西兩側的牆上會有光影斑斕流過,借用何櫻的比喻,這就有如是電梯外的一場“花雨”。


    如果在那段時間裏,哪間辦公室正巧開著門,坐在裏邊的職員也許可以目睹孟玉珍經過走廊,去往電梯的方向,還能從牆上的光影來判斷觀光梯的升降。不過,如果他們誰要走去安全梯那裏,必然經過走廊。那天下午,走廊裏並沒有多餘的人在走動。


    也有人不需要經過走廊,就可以去到安全梯和貨梯。我們已經知道,樓麵北側的一九一一、一九一二和一九一三是套間,各有一扇後門通往貨梯前的吸煙區,而貨梯側麵就是安全梯。但是這三間辦公室就算大門洞開,視野所及的牆上也不會有任何光影的提示,這是一個死角,矗立的門庭正好完全遮擋了對麵的電梯,以及電梯柵欄投在東西兩側牆頭的光影。


    所以,那天下午,整個十九樓的樓層中,就隻剩下一個人有作案的條件了。何櫻。


    一點五十四分,她接到眼科事業部韓楓的電話,請她立即到六樓,核對下午急用的項目合同中究竟短少了哪一份。她拷貝了u盤,正在門庭前等待觀光電梯。一點五十九分,孟玉珍氣咻咻地來到了電梯前,準備下樓。有幾十秒的時間,兩個人無話可說地瞪著電梯上行的顯示燈。


    就在觀光梯將要到達十九樓的時候,為了避免接下來更多的尷尬,兩個人要麵麵相覷地待在一個狹小的廂體裏,一起下降,何櫻倉促地說:“媽,他們等著,電梯太慢了,我走樓梯。”然後轉身離開,繞過門庭,去往背麵的安全梯。


    這一切從表麵上來看是一個偶然,仿佛何櫻原本也將是受害者,隻是一個念頭,讓她僥幸逃離了和孟玉珍相同的命運。


    然而,是何櫻按下了觀光電梯的下行鍵,所以孟玉珍順理成章地搭乘了這部電梯,而不會選擇另外兩部。是何櫻在電梯快要到達十九樓的時候離開,所以她知道電梯運行的確切時刻。隨即,她去往安全梯,說是打算走樓梯去六樓,可是她完全可以飛快地向上走到樓頂,沒有人會看見。


    她也很有可能並不是偶爾被叫去六樓的。


    在六月二十二日早上午九點十二分,她接到過一個電話,令她神色煩惱。她早就知道,幾個小時後,孟玉珍就要來公司找領導投訴。我猜想,這個電話是盧天嵐打給她的閨密的,在跟孟玉珍約妥見麵時間後。


    然後,何櫻親自把一套七份項目合同送到盧天嵐的辦公室,她知道這套合同等著急用,下午四點,眼科事業部就要跟客戶談判。她偷偷扣下一份,這樣,在盧天嵐下午接待孟玉珍的某個時候,眼科事業部必定會打電話給盧天嵐。何櫻將首當其衝地被叫去六樓處理問題。盧天嵐也將不再有心情聽孟玉珍嘮叨,很快會請她離開。


    所以何櫻有九成的幾率,能在電梯口等到孟玉珍,為她按下觀光電梯的按鈕,送她走進電梯。這一切都在她的控製中。


    何櫻平日隻乘坐觀光電梯,對這部電梯的運行速度熟稔於心。她可能早就測量過它的速度,用手機秒表。起初,未必是出於犯罪的目的,也許是驚訝於自己居然能忍受它緩慢速度的幽默感吧,久而久之,這成了她秘密的遊戲。一個人坐電梯畢竟是件無聊的事情。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十二分,當憤怒從她的臉上被強壓到心裏,一個即興卻精巧的計劃產生了。她想,也許可以拜托她這位慢性子的老朋友,來幫她除掉孟玉珍。


    “你太有才了!”比爾在寬帶那頭感歎道,“抓凶手抓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看我半天沒回響,比爾忽然又極其讓我感動地發來了一句:“你不喜歡這個答案,是吧?”


    比爾說得對。我此刻心裏想的是,我寧願任何一個人是凶手,都不願意是何櫻姐。我笑話過她說服我相親的熱心,還有她家庭婦女式的瑣碎和嘮叨。她沒有盧天嵐的身材和風度,對服飾滿懷著莫名其妙的少女品位。她過分在意很多事情,諸如職位、業績、上司的評價、別人的議論等,有時候甚至有些小心眼。


    快五年了。她是這五年裏跟我相處時間最長的人,雖然是九到十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所致,我們都沒得選。她是唯一用手掌觸摸過我肩膀和頭發的人。她總記得敞開著辦公室的門,大冬天也不例外。她每次都記得替我安排三菱suv,還幫我一起搖下車窗。


    為什麽這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總不問一句,你喜歡不喜歡。


    我問比爾:“你會讀心?”


    他大言不慚:“你頭發底下的那個小腦袋,本來就不複雜呀。”


    不過這個最終推理還差一個細節沒有證實。盧天嵐曾經打電話到六樓韓楓的分機,問何櫻有沒有到,這個時候,剛好聽見韓楓那邊傳來女人的驚叫聲,何櫻也在此時恰好到達六樓。這貌似是何櫻的不在場證據。


    當凶案發生的時候,她正在六樓。她不可能同時既在電梯控製室,又在六樓。


    關於這個問題,八個小時前在樓頂的時候,我就已經梳理過了。聽到女人驚叫的這一刻,其實並不是案發的當時。


    這不是孟玉珍的驚叫,而是站在六樓電梯前的女客戶的叫聲。當孟玉珍被廂體的門夾住,反彈向上,飛快地消失在六樓門庭的視線中時,這位女客戶還完全沒反應過來,所有目擊者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孟玉珍被電梯裹挾著,升到八樓,又墜落下來,再次經過六樓時,女客戶清晰地看見在柵欄門和廂體之間有一個人,正緊緊抱著欄杆,飛快掉落下去,這才失聲尖叫起來。


    也就是說,從案發到尖叫聲響起,有四層樓的時間,觀光梯從六到八樓,又從八到六樓。在這段時間裏,何櫻有可能從二十層的樓頂趕到六樓嗎?


    我希望她不能。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淩晨四點五十五分,我再次站在華行大廈的樓頂,濃雲黑沉,雨絲反射著夜闌的冷光,筆直地墜落到我腳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有如我腳下的懸崖正在融化。我的發梢滴著水,手機調到了秒表的菜單,細小的屏幕就像一隻螢火蟲,仿佛是這片混沌中,我唯一可以攀緣住的什麽。


    通往一百二十米以下的門已經打開了。金屬的廂體鏽跡斑斑,懸浮在半空,發出搖擺的軸承聲,內裏的日光燈閃爍不定。我向前邁了一步。


    比爾在貨梯裏按住了開門鍵,對我舉了舉他的手機。我猛然清醒過來,按下秒表,數字跳躍起來。門合上了,軸承一陣轟鳴,四麵封閉的金屬棺木正在飛快地墜落下去,在我看不見的牆壁後麵的甬道裏。我忽然覺得胃扭絞起來,比爾,他就要死了,他已經死了,他被這金屬盒子吞下去了。


    我拚命鎮定自己,我依然站在夜的樓頂,貨梯消失了,就好像它根本就沒有上來過。手機屏幕上的數字飛快地跳動,它在計數什麽?我一個人站在這裏做什麽?四周是空洞無物的深淵、潮濕的牆、雨、黑夜。


    忽然間,門開了,比爾又從貨梯裏走了出來。我的手機咕咚掉到地上,摸了半天,一手泥水。比爾對我揚著手機說:“我記下每層的時間了,你記的時間呢?”


    我苦笑著答道:“麻煩你再下去一次吧。”


    一個小時前,是比爾在msn上主動對我說:“如果需要有人替你坐電梯,為什麽要等到今天晚上下班以後呢?反正我現在就有空啊。”


    他堅持要來茂名路接我,因為天黑,女孩子單身出門不安全,他這麽說。雨時下時停,他穿著蘋果綠的短袖衫、米色的滑板褲和火紅的籃球鞋,還有一件迷彩花紋的防雨外套。


    深藍色的夜幕,高樓大廈的剪影如野山憧憧,偶爾三兩窗口亮著,不似城市,倒好像曠野遠星。他高而胖的身影走在我前麵,穿過絲縷的雨。我套著他的防雨外套,飄飄忽忽,仿佛穿了一件寬大無比的風衣。說實話,他身上鮮豔的顏色跟他安定的氣質渾然不搭,這時候倒生出幾分魔幻氣息,讓我想起了龍貓。這個念頭讓我在他背後偷偷笑了起來。


    我跟比爾一起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大部分時間我們隻是在虛擬世界裏聊天。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卻有一種錯覺,好像我們已經實實在在地認識了半世,相處了半世。


    我想,這個錯覺是因為“檸檬”。我和比爾的結識是因為“檸檬”,他替我去見過“檸檬”,把《環境資源保護法》還給他。他的身上帶著“檸檬”的印記,從此我跟他接近的所有驅動,都是為了再次靠近那些有關“檸檬”的記號。


    比爾曾經許多次在msn上問我,要不要他把“檸檬”現在的工作、生活情況告訴我。他說:“你不是讓我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嗎?所以我很認真地跟他聊了一下午呢。”


    我說,我不想知道,我已經不想知道了。轉身我又再三再四地審問比爾:“你沒有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吧?你保證?”


    所謂“我的事情”,就是我曾為“檸檬”寫的那個帖子。比爾知道,其實我並不願意這樣跟“檸檬”分手,在畢業的時候,那樣若無其事,好像一場聚餐的結束。其實我都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他,我愛他至深。還有在他離開我的半年後,我患上了幽閉恐懼症,我想這是因為我害怕一個人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沒有你,“檸檬”。


    比爾總是信誓旦旦地跟我發誓,他保證沒有向“檸檬”透露一絲半分。有一回,他很鄭重地跟我說起,他倒是有些“檸檬”的心事要告訴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興趣知道。我當然是嚴詞拒絕了。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點十九分,測算好貨梯的速度之後,比爾還模擬了凶手從樓頂到六樓的路線。我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注意到,電梯的下行鍵上有膠帶黏過的痕跡。為了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作案現場,凶手曾經用這個方法讓貨梯停在樓頂等她,以便在案件發生的幾分鍾後就出現在另一個樓麵,製造不在場證明。


    貨梯每上行或下行一層的時間是兩秒,停層開門和關門的時長各為四秒,也就是說,如果電梯門開著等候,凶手從二十樓到六樓最短隻需三十六秒。加上從吸煙區疾行到韓楓的辦公桌前,模擬時長為五十秒。


    清晨五點三十二分,綿雨稍歇,我們回到十九樓,著手測量觀光梯的速度。鏤空的欄杆外,晨光已經如潮水般徐徐而來。所以我親自走進了電梯,按下秒表,鎖鏈哢嚓作響,在無人的大樓裏分外清晰。黯淡的花雨從我身上滑過。觀光梯果然慢得可以,每層耗時九秒,停層更要花費足足二十秒,還不算上開門時間。也就是說,孟玉珍從六樓被拖到八樓,停頓轉向,再從八樓下墜經過六樓,大約耗費五十六秒。凶手是完全來得及在此刻同時出現在六樓的。


    我再次升上十九樓,光影像水波泛起在兩側的白牆上,仿佛我是一個水妖,正從水底升起。就在電梯快要停穩的一刹那,我看見有什麽東西在牆頭上方一閃而逝,一滴飄進來的雨、一隻螢火蟲,還是我眼花?我正想繞過門庭去看個究竟,比爾迎麵環住了我。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做出親昵的舉動,我的臉一下子就熱到了耳根,卻沒有推開他。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他半公分長的法式胡子紮著我的額頭,讓我聯想起我家的球鞋刷。


    “你說,我該在什麽時候打電話給王小山?”我問比爾。


    “唔,要我說,其實你可以不用打這個電話的,就算你不說,警察也總能查出來。”


    我沒作聲。


    比爾又補了幾句:“如果你心裏並不願意告發她,我是想說,這個世界沒有你,也不會停止轉動。不必給自己這麽大的壓力。”他有時候真是夠婆媽的。


    談著告發的問題時,比爾正在彎腰打開魅影發廊的玻璃門,鎖孔貼著大理石地麵。大堂裏光線熹微。我們順著奇形怪狀的發型椅走進去,磕磕絆絆,他按著我在最靠窗的那張坐下,扭亮鏡前燈,這一刻,鏡子裏的我就像這個世界的女王,燈光隻照亮了我一個人,照在我蓬亂濡濕的頭發和青白的臉上。連我身後手拿風筒的比爾,也成了底色中的影子。


    比爾堅持要把我的頭發吹幹。


    我的頭發特別不容易幹,這還是比爾發現的。“起碼比一般人的頭發慢一倍。”他這麽判斷。我時常洗了頭來上班,中午吃飯經過發廊玻璃門的時候,據說頭發看起來還沒幹透。


    他曾經職業化地分析道,這是因為我頭發的毛鱗片閉合得比一般人緊。他還說,這是非常難得的漂亮發質,天然卷看不出來,如果我讓他做一個直發柔順燙,這頭發就會亮得像絲綢一樣。我一笑了之。亮得像絲綢,給誰看呢?給我的老板嗎?


    他的手指深入我的發絲間,觸摸到我的頭皮,非常輕柔,風筒熾熱的氣流也被撥弄得柔和起來。隨後我整個腦袋都變得溫暖,仿佛我正站在二〇〇三年初夏的校園裏,閉著眼睛,天高雲淡,周圍梧桐低唱,雛菊盛開。


    “檸檬”,你在這裏嗎,帶我回去我們的時間吧。


    二


    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日星期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何櫻剛陪著兒子上完英語親子班,領著他從外麵回來,換鞋,洗手。今天兒子得了小班的演講優勝獎,孩子一著家就急著提要求,說是晚飯想去吃必勝客,然後再回住宿學校。災難的伏筆也許就開始於這樣一個溫馨的午後。


    三點二十七分,何櫻走進孟雨的書房,正要說兒子的事,孟雨的手機響了。這一刻,何櫻發現孟雨的表情很古怪,他看到來電顯示,愣神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很嚴厲地對她做了一個回避的手勢。她莫名其妙地退出去,透過門縫看見孟雨接起電話,聲音低沉,卻有一種平日從未見過的激動神情。


    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也不好意思一直站在門外偷聽。她給兒子削了一個蘋果,看他吃了,然後關掉了動畫片,給他換上英語課布置的dvd口語短片,心中有疑,又轉回孟雨的書房前。這時已經是三點四十五分,電話還在繼續。孟雨專注地弓著腰,頭扭向窗戶,背對著門,身軀隨著說每句話在輕微地震動,好像他正在努力把滿腔的感情都貫注到話筒中。


    女人的直覺,何櫻已經猜到了,手機那頭的人是誰。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凝固成了一個冰雕,又絲絲寸寸裂開,從裏麵流出血來。電話持續了二十二分鍾。


    五月三十一日傍晚六點三十分,孟雨下班回家,洗澡。何櫻從他的記事本裏看到一條記錄。六月一日星期二,五點,淮海中路星巴克,近太平洋百貨。何櫻當然記得,這一天是丈夫的生日,這條記錄怎麽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工作約會。當晚,何櫻做了兩份的菜,一份端上餐桌,一份放在冰箱裏,反正孟雨從來不進廚房。


    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何櫻說要提早回家買菜,給孟雨過生日。四點五十八分,當孟雨走出地鐵,經過太平洋百貨的玻璃櫥窗,準時來到星巴克,何櫻正在百貨商店的玻璃幕牆裏靜靜看著他。孟雨買了一份小杯的熱摩卡,擠在底樓靠窗的小桌子前。不知怎的,十分鍾過去了,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裏。


    五點十二分,何櫻給相隔僅五十米的孟雨打了一個電話:“老公,今天吃魚還是吃肉?”


    “嗯,還是吃魚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孟雨接起電話,心不在焉的樣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要不要我去學校把小雨接回來?他上禮拜就吵著要給爸爸過生日啦。對了,你想吃點什麽好的?”何櫻看著一塊玻璃之隔的丈夫,語氣歡欣,心裏酸痛。


    “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樣吃可以了。我這麽老了還過什麽生日呀?”


    就在這個時候,何櫻望見有個女人正站在星巴克的樓梯口,身材修長,卷發及腰,身穿黑色緊身長裙,黑色的披肩,手裏提著一個生日蛋糕的盒子,眼睛也望著孟雨的方向,腳下遲疑,像是要朝孟雨走去。她心裏咯噔一聲,後麵跟著的一句話說慢了半刻。


    本來她是想接下來對孟雨說:“如果工作不忙,今天就早點回家吧。”她是希望孟雨聽了這一句,忽然回心轉意,答一聲“好”,推開咖啡杯站起來,就此離開此地往家裏去。而她呢,也得真的去一次菜場,買點好菜。


    她打這通電話,講了前麵一大堆,其實就是為了對他說這一句“早點回家”。可是她說慢了半刻,孟雨已經把電話掛了。


    孟雨放下手機,從座位上站起來,朝背後看。樓梯口,一對金發男女端著咖啡在熱烈交談。他也恰好慢了半刻,所以沒有看見任錦然站在那裏。何櫻在巴黎春天的位置,離星巴克的後門,也就是任錦然方才所站立的樓梯口,隻有二十米的距離。手機掛了,她靈機一動,快步來到任錦然的身邊,對著她輕聲耳語了兩句。


    她也許隻是問任錦然,你是約了孟雨嗎?


    一分鍾後,任錦然就跟著何櫻離開了星巴克,穿過巴黎春天的店堂,下樓,去到地下車庫。隻剩孟雨困惑地回頭看著那對金發情侶,狐疑自己剛才明明見到了七年前的舊情人,難道是回憶中的身影。


    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任錦然究竟為什麽要約見孟雨,為他慶祝生日。看她七年裏的經曆,卻也並不像餘情未了,況且她當時已經懷孕了,不知這孩子跟孟雨又有什麽關係。所以我也無法想象,何櫻和任錦然究竟在聊些什麽。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何櫻的親和力是她最大的強項。


    五點三十二分,孟雨還坐在星巴克等候,任錦然的車已經回到了江寧路,路上順得出奇。她邀請何櫻一起上樓,她們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聊。她給何櫻倒了一杯咖啡,何櫻一錯手,故意潑在她的身上。所以她幹脆換上了睡衣,反正都是女人。她們接下來也許聊到了一些讓人激動的話題。有孕在身的任錦然忽然有些不舒服,何櫻扶她躺到床上,幫她把床單撫平,然後借口要幫她拿一塊毛巾過來。


    她在洗手間順利地找到了一枚男用雙麵剃須刀片。她想,這是一個好東西,上次用得就很順手。她可能還在暗暗對自己說,一個單身女人,洗手間裏卻有男人的東西,難怪還會跟別人的丈夫約會,這不能怪我,是你活該。


    六點的時候,何櫻已經在出租車裏,她沒忘記按每天的慣例,在這個時刻打電話,問孟雨是否已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六點三十分,孟雨準時到家,與他從張江開車回家的時間絲毫不差。何櫻其實隻比他早了五分鍾到家,取出冰箱裏昨天做好的菜,在微波爐裏加熱了,擺到桌上。


    奇怪,不是說今天吃魚嗎。孟雨看著桌上的紅燒豬手,心裏有些詫異。但是轉眼間,他就把這種瑣事忘了個幹淨,連跟何櫻提一句的興趣都沒有。


    “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這個帖子曾經開始於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個美好期待。


    二〇〇六年七月之後,何櫻和孟雨的兒子逐月長大,孟雨漠然,孟玉珍搬入他們家。“花語”的帖子仍在零星地繼續。失望之下,她拿出了獨自擔當一切的決心,她寫道,“y,我就當你已經死了吧,好歹在外人麵前,我還算是有丈夫和兒子的”。她打起精神,把家裏的所有事情都打理得沒人能插手。九月,產假結束,她提前聯係了貴族幼兒園,把兒子送去全托,從自己的卡裏直接打了費用過去。之後,孟玉珍白天一個人在他們家無所事事,不久也訕訕地搬回去了。


    全托幼兒園周末放假,每個雙休,何櫻把兒子接回來,這兩天就全被兒子的瑣事占滿了,小雨還小,也不適合帶著在途中往返。何櫻不出聲,誰也不好要求她再去孟玉珍那兒報到。所以有六個月的時間,都是孟雨一個人去他母親家“周六值班”。


    繼續順著七十四樓一樓樓讀下去,我竟有些開始欽佩何櫻了。雖然她沒有盧天嵐的美貌和風度,我從未想到,在她的粉色係連衣裙和臃腫的外表底下,也有這麽剛強驕傲的意誌。現在我終於相信,她完全能夠巧妙而冷靜地按下電閘,拈起刀片。


    何櫻和孩子半年沒來照麵,孟玉珍終於耐不住了,提出周末還是她去他們家。這一回,沒有借口,沒有人邀請她,孟玉珍隻好表示她可以過來幫忙做飯。“孟雨不是吃我做的飯長大的嗎?”她這麽說。


    這對何櫻來說,又是一個無法推辭的巨大混亂。孟玉珍一駕臨廚房,就把何櫻支使得停不下來。她炒菜似乎打算跟大酒店的水平看齊,倒不是說滋味有多好,而是整個製作程序的表演性質非常濃厚,家常從來用不到的材料買了一大堆,油、鹽、味精也超量。相信她以前操持家務的時候,不可能是這麽做飯給孟雨吃的。


    “花語”在帖子中說,麵對這種情況,她隻有“忍受她的自我表現”。但是孟玉珍的表演並沒有吸引她最需要的觀眾。孟雨終日躲在書房裏,麵向電腦屏幕,仿佛外麵天塌地陷也與他無關。


    所謂的相夫教子,何櫻的“勝犬”生涯竟然是這樣的。


    我這麽說絕對沒有半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雖然還有半年,我就將晉升“敗犬女”的行列,並有可能一直單身下去,我不是甘心於此,隻是無力擺脫。我確實了解孤身一人的可怕,隻是我沒有想到,原來婚姻可以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孤立無援,並且斷絕了她擺脫孤單的可能性。她沒有了精力和自由再去跟誰戀愛。離婚,又要冒更加孤獨的危險。


    我忽然想到,天哪,在這樣的絕望中,她還要努力表現得符合正常的邏輯,幸福、滿足、熱愛瑣碎等。難道說,她一直為自己不合邏輯的孤獨感到羞恥。她以為婚姻就該是這樣的?或者,婚姻原本就是這麽悲涼的一個東西?我毫無經驗,恕我不能知曉。


    這個帖子暫時結束於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點二十一分,在第六頁的倒數第二樓,“花語”寫道:我明白了,這個三人家庭有兩道永遠無法逾越的溝壑,一是你的母親,二是過去的“她”。我已傾注了所有的氣力和愛,為我們的這個家,y,希望你終於有一天能了解。


    第七十四樓就是凶殺的留言,用的是“蘇亞”這個id。


    第四號,孟玉珍。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麽想的?


    她應該是從很早之前就開始籌劃這一係列的謀殺,隻是在六月一並遇到了兩個難得的機會。這是一個完整周密的設計,包括一開頭故弄玄虛的蘇亞自殺案,幽靈的發帖。她故意把這個凶殺留言跟在自己的帖子後麵,一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二是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讓大家知道她真實的生活。


    她努力偽裝幸福已經太久,我想她一定壓抑到了極點,太想有人有興趣按下鼠標來讀一讀她內心的話語。六年的悲喜,隻在這六頁帖子中,逐字逐句讀一遍,花不了三十分鍾的時間,這實在是一個卑微至極的要求,遠不需要為此殺人。


    但是我又想到,就算我這樣一個因為寂寞而躁動不安的網癮患者,徹夜無所事事,也直到今日才點擊進入了這個帖子,僅僅是因為這個帖子與謀殺案有關罷了。我每天遊蕩在論壇上,這個名叫“就是想讓你知道”的論壇,原來不是為了想知道別人的什麽,隻是一心為了抱怨別人不願意重視我,了解我。


    三


    “周遊,今天發型不錯。”熟悉的利落聲調,沒有起伏,聽不出讚賞的意思。抬起頭,盧天嵐已經飄過去了,隻看見她藍紫色的裙裾一揚。她上班也真夠早的。


    已經是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點五十一分,陽光從辦公桌前的窗戶照進來,在紫銅窗欞上反射著溫潤的顏色。居然放晴了。多日潮雨的木石一寸寸變得幹燥,樓道裏回蕩著檀木的香氣。


    陽光也勾勒著我的長發,我在電腦屏幕上看著自己的影子,直發如瀑,像絲綢一樣閃閃發亮。都說吹幹就好了,怎麽給我弄成這個樣子。


    “哎呀,今天頭發這麽漂亮啊,遊遊!”我心裏一震,何櫻姐一邊誇著一邊走進來,“什麽時候做的發型啊?戀愛了?”


    她把手袋放在桌上,開始擦桌子,洗茶杯,泡茶,每天工作前慣常的一套程序。她的眼睛有點腫,語氣和神態卻比前些天放鬆多了。從她毫無遲滯的動作中,可以看出她今天心情不錯,動作幅度比平時還大了一些,順手也給我泡上了茶,從桌子對麵淩空放到我麵前。


    我伸手拿過自己的挎包,從裏麵摸出隻剩半板的散利痛,掏出兩片,就著滾燙的茶吞下了。我沒頭疼,我承認,我對這種藥片成癮。比如現在我覺得很緊張,就會忍不住想起它,還好我昨晚帶上了。它能讓我覺得放鬆、安心,好像吞下以後,隨著那種暈乎乎的感覺,一切都會好起來。身上的痛、心裏的痛,都預防了。


    “我剛才已經訂好那輛三菱suv,待會兒我們趕緊去一次瑞安醫院,盧總急得很,想要快點把重新實驗的事情定下來。孟雨本來請假,現在已經從家裏趕去徐主任那兒了。盧總讓我們把合同文本也一起帶過去,把能談的細節先談了。”何櫻一邊說,一邊翻找與瑞安醫院合作的上一份合同,存檔文件夾永遠厚重驚人,不知怎的,她今天心血來潮,大刀闊斧地把藍標簽的取下來放進碎紙機,紅標簽的留在桌子上,留待裝訂,似乎想要趁此給這個文件夾好好減一次肥。


    我裝作在電腦上找格式合同,把頭鑽進液晶屏幕裏。


    何櫻是“花語”,“花語”很容易結識“糖糖”。何櫻和蘇亞有可能早就從網友發展成了閨密,在何櫻製定謀殺計劃之前。蘇亞把六月十五日的約見告訴了何櫻,何櫻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她也許一開始準備了安眠藥,打算和在蘇亞的咖啡裏給她喝下,偽裝成服藥自殺的現場。所以六月十五日傍晚,她故意走安全梯上了二十九樓,躲過電梯的攝像頭。


    何櫻的到訪讓蘇亞非常驚喜,五十分鍾前,蘇亞剛劃破了徐鳴之的臉,還處於亢奮和無助中,這正是她非常需要何櫻的時候。她洗了澡,換了睡衣,可是令何櫻沮喪的是,她不想喝咖啡,也不想喝任何什麽,她太累了,隻想睡一會兒。


    何櫻說,你怎麽出了這麽多汗,我給你去拿一塊毛巾來。她在洗手間裏徘徊,束手無策,這時候,她發現了架子上那盒dorco的刀片。


    但是我怎麽也想不通,何櫻究竟為什麽要殺死蘇亞,難道僅僅是為了掩護後麵的犯罪動機嗎。我不相信她會這麽冷血。


    “你喜歡蘇亞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眼睛還盯著屏幕。


    很久沒有一點聲音,連翻動紙頁的聲響也沒有了。


    直到我抬起頭,與何櫻的目光相接,她才小心翼翼地接口道:“蘇亞……哪個蘇亞?”她、盧天嵐和我幾乎天天都在講蘇亞,現在她卻弄得像是在回憶十年前的往事,猶豫了一會兒,才大夢方醒般地說:“噢,是那個案子的被害人吧?”


    明顯的口誤。警方都沒定案說,蘇亞是“被害人”。


    “是呀,就是那個蘇亞,”我順著她的話講下去,讓自己顯得輕鬆而興致盎然,就像在說一個不相幹的八卦,“你喜歡她嗎?”


    “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不就是一個案子裏的死者嘛,”她把口誤改過來了,笑吟吟地敷衍我,“不過,她還是挺可憐的,下個月開庭,我都怕我不忍心在法庭上對付她的父母,弄得他們更傷心。”


    說著話,她讓自己接上方才的停頓,繼續神色如常地給文件夾大掃除。我看見她把藍標簽的留在了桌子上,紅標簽的插進碎紙機,刀片轟鳴,紙屑在玻璃隔層裏扭轉呻吟,粉身碎骨。隨即,她醒覺桌上的才是藍標簽的,愣了片刻,把懷裏的文件夾放到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塵灰,然後把桌子上各種標簽的文件都歸攏起來,塞進櫃子裏,轉身徑直走出去,消失在走廊裏。


    從最大的淩亂到一絲不苟的整潔,她具有一名家庭主婦的優異才能。也許隻用了五分鍾不到,她就清理掉了作案現場的所有指紋,包括dorco刀片盒子上的,歸攏了蘇亞所有房間的垃圾,收拾在一個大垃圾袋裏,提到安全門的垃圾通道那裏,扔下去,然後沿安全梯飛快下樓。她打掃得過於幹淨,以至於連dorco刀片的單片包裝紙也沒有留下。她的破綻,正因為她是一個太好的主婦。


    我以為她去了洗手間,半晌沒回來,我也往洗手間去。跟蹤倒在其次,主要是自己也需要解決問題。她不在。洗完手,我不由自主在鏡子前端詳了一會兒,直發的時候,發質果然柔亮出色,不知怎的,感覺比爾的觸摸還留在我的脖頸上。


    回到一九〇六,何櫻已經坐在裏麵了,兩眼瞪著門口,像是專等我進去。她對我說:“那輛三菱在樓下等著了,要不今天上午你就一個人去吧,剛才盧總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中午還有一份緊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給她。”


    她從鋪了滿桌的紅標簽合同中拈起一份,二〇一〇年四月的委托試驗合同,用透明文件袋裝妥,塞進我手裏,像平常那樣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發,還彎下腰,幫我從椅子上拿起挎包,掛在我的肩膀上。“趕緊去吧,孟雨該等急了。”她拍了拍我的背,像鼓勵一匹小馬快跑似的。


    我捏著口袋裏的手機,並不想這麽快就有機會獨處、打電話。


    我沒有在停車場裏打這個電話,總覺得離她還太近。


    一個人把車窗搖下來,坐進駕駛座,把挎包放在副駕座位上,掏出眼藥水,點了雙眼,放在儀表盤前備用。眼睛更幹了,昨夜幾乎熬了個通宵的。剛要踩下油門,忽然發現停車場的鑄鐵柵欄門怎麽關上了。剛才我明明記得是開著的,難道睡眠不足看花了眼睛。


    不得已熄了火,走過去開門,推拉了半天都弄不開,幾乎想要去找門房間的老伯幫忙,後來發現,不知是哪個頑劣的孩子,在兩邊的門軸上都插了樹枝。


    我倒是喜歡這樣的延擱連連,今天,我恨不得再有些什麽意外,讓我忙亂不停,以至於有借口暫時不給王小山電話。從清晨六點到早晨八點五十分之間,我告訴自己,不是上班時間,興許警察都還沒開機呢。九點之後,何櫻都來上班了,這電話總不能當著她麵打。現在呢,路況這麽複雜,有車跨了雙黃線迎麵而來,還有超車的。


    又堵車了,在上高架的紅燈前。我踩住刹車,從儀表盤前拿起淚然,又滴了一回。車過了一批,還要等一回紅燈。我從兜裏掏出手機,掛了耳塞,磨磨唧唧地找到了王小山的號碼,按下通話鍵,鈴響,沒人接,我鬆了一口氣,剛要掛斷,王小山頗有精神的聲音在那頭響起:“喂!又出事了還是約我吃飯?”


    “都不是。”綠燈,排隊的車陸續動起來,我放開刹車,輕點一下油門,又踩深了幾分,因為車正爬上高架。“你這刑警怎麽當的,都不推理一下,就會瞎猜。”


    “誰說我不會推理,事實擺在眼前,用得著推理嗎?不就是你開車用手機,違反交通規則,打電話自首來了嗎?”王小山有個規律,你說他什麽不行就可以,就是不能說他不會當警察,一說他就急。


    我樂了。高架通暢寬闊,我加快了車速,風向後拉扯著我光滑如絲的長發,將它曳得更直,我覺得這種感覺非常新奇,又加了一腳油門,翻著弧線超過了兩輛車。


    “不跟你鬧了,說正經的,我找到凶手了。”我能聽到風在話麥上呼呼的聲響。


    “你說什麽?喂?”


    “我找到凶手了!”車玻璃好像起了一層濃霧,奇怪,不是玻璃,前後左右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起來,像顏料被泡入水中,視線中的一切都在飛快地融化。是風吹得眼睛太幹燥了嗎,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前麵的路化開了,像一片沒有邊界的沼澤,車消失了形狀,連車燈也延伸成蛛網一般,忽遠忽近,不可捉摸,四周的高樓影影綽綽,與路,與天空混為一談。


    “是誰?凶手是誰?”


    我驚駭地抓住方向盤,我知道車此刻至少有八十邁,也許還不止,刹車!不行,在高架中間突然停車會被追尾撞死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開,哪裏是臨時停車帶,哪裏是低速車道,哪裏是欄杆。我的眼睛瞎了嗎,或者,我也許隻是在做夢吧,大叫一聲就能醒過來,如果永遠醒不過來該怎麽辦。


    “喂,說話呀,怎麽回事?你在哪裏?”


    我感到車身劇烈地顛簸,像是撞擦到了什麽,曳得車子幾乎轉了半個圈。額頭叩擊到冰涼的玻璃,碎裂的聲音或是震動,分不清,暖熱的液體披麵而下,視野有一半被染成殷紅。我害怕極了,唯有緊緊抱住方向盤,用力踩下刹車,喇叭聲四起,後背有一股大力猛地撞到了我,把我差點從車座裏拋出去。我大叫一聲,夢並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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