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彷彿又是悠長的沉眠,不知人間今夕是何年。


    彷彿在這其中,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十分忙碌,又似有人在身邊說話,聲音時大時小,偶爾還有哭訴聲,以及誦念經文的聲音傳來,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安靜。


    他在平淡的沉靜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裏有些感覺,卻終究沒有醒來。


    恍恍忽忽中,伴著彌漫而來的淡淡香火味道,林辰好像在做一個夢。


    漸漸的,身邊那若有若無的人聲慢慢遠去了,周遭的一切都趨於無形,仿佛都變成了一個別有乾坤的世界,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天地,而在這片天地中,他隱約能夠感受到自己正以某種神秘有序的節奏呼吸著,那龐大無儔浮動於天地之間的元靈菁氣,似乎也隨著自己的呼吸牽引起來,漩動,流轉,匯集,緩緩化作了一片浩蕩奔騰、暖意洋洋的金光大海。


    那種感覺很奇妙,他能清楚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所以他飄立在那片浩渺大海的中心,靜靜地凝望著它,看著那些流水浪濤,猜測它們下一刻會流向何處,最終又會變幻成怎樣的形狀,這看似好生無趣,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樂此不疲。


    慢慢的,天地元氣越聚越多,這片夢中大海的暖意隨之漸盛,忽然的,林辰感到了一絲異樣之處,正從他體內無聲升起,仿佛與這身外那片大淵相互呼應,他身體裏,也出現了一股依稀熟悉,有如流水般空靈的奇異道力,四處遊走,似乎將他體內的氣海經脈,當成了一個小小的乾坤,正在循著他身外天地間那龐大暖海,奔湧流轉,生生不息。


    隨著這樣相生相濟、順時順向的漩湧流轉,林辰隻覺自己體內生起那莫名道力,正在將體外那龐大無儔的天地靈氣,如抽絲剝繭一般,將那至空至明、至純至粹的先天菁氣,一絲一絲的匯入到自己身體裏這個小小的漩渦中來,他整個人都仿佛渾身都充盈鼓蕩著無窮無盡的生機,在那一刻,似乎那片暖洋洋的金光大海,甚至整個天地乾坤,也忽而活了過來一般,蓬勃葳蕤,通過那一絲絲至大至微的無形水流,一起向這位淩空飄立的男子致意、微笑,如溫柔似水的女子,輕輕拂過他的臉龐。


    正當林辰驚異這樣天地玄奇的造化之時,忽見他腳下的海麵上,忽然生出了一朵白色的蓮花,蓮瓣如玉,含苞欲放,雪白無暇,沒有一絲雜色,在這片一望無際的金光大海中,顯得那麽的顯眼。


    仿佛也受到了那龐大無儔的天地元氣滋潤,隻見那朵白蓮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長大,如玉般的雪白花瓣隨風綻放,然後片片脫落,繼而新生,每一瓣的舒展凋謝,落在海麵上都有一片青藍色的火焰隨之升起,迅速擴延開來,占據了他視線中全部的海麵,一直延伸到天際。


    整個金光大海,開始沸騰起來,蒸騰起無數水霧,那青藍烈焰最深處,忽有誰的梵唱,悄悄的,響起!


    林辰看著如斯神哉的場景,目眩神迷無法自安,不知不覺間,抬步而下,踏著那無數脫落的蓮瓣,踩著漫天青焰藍火,向那朵白蓮走去,他身上的衣物,一點一點化為飛灰,可他絲毫沒有灼燒的痛楚,反覺渾身上下一片溫和,那熾烈的青藍火焰,感應到他的到來,忽爾無聲分開了一條路。


    他走到那朵長大到足以讓一個人安坐的白蓮跟前,似有所悟,遂抬步而上,赤足與嬌嫩的蓮瓣相觸,上下飄拂,感到柔軟溫暖,美妙異常。


    當他坐到白蓮花座中心的那一刻,金光大海翻騰更急,滿天烈焰霍然無聲合攏,鋪天蓋地淹沒了他的身影,刹那間,天地間一片混亂,隻有梵唱大作,仿佛其中有什麽神明,正慢慢蘇醒過來。


    心神迷離,林辰早已忘記自己正在夢裏,他心神搖晃,卻又有莫名的平靜,忽然心頭微動,坐下這朵白蓮,便托著他的身影緩緩升起,越升越高,最後仿佛脫離了這個世間,飄然獨立於茫茫塵世之上,低頭俯視著漠漠蒼生,他兩條眉毛緊緊的擰著,一雙威嚴眸子之中沸騰著一抹鮮紅的火焰,他麵孔忽然變得猙獰而忿怒,威嚴赫赫,通體燃燒起青藍之火,宛如一尊無可撼動的巍峨高山橫亙天地之中。


    然後他看到了許多人,有僧人,有道士,還有各種奇異衣著的人,那些人或狂熱,或震驚,或畏懼抬頭看著天空,所有的複雜目光匯聚到他身上。那種感覺很怪異,林辰隻覺如坐針氈,但又有種連他自己也覺得意外的坦然。


    人群中,林辰忽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少年身影,那少年靜靜看著他,目光中意味深長,仿佛在等他說什麽,然而他卻終究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林辰不禁衝著那少年高聲喊道:“喂!是你麽?你要去哪!”


    那個少年沒有回應,林辰怔怔地望著那個蕭索而出塵背影,穿出了人群,朝外麵一望無際的黑暗走去,最後也不知走向了哪方,消逝不見。


    這般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離奇的夢,終於像那潮汐一般,漸漸的退去,再也不留一絲一毫的痕跡。


    林辰緩緩的,睜開眼睛,一個鬥大佛字,出現在眼前,感覺自己正躺在堅硬的檀木禪床之上,他茫然的目光慢慢明亮起來。


    原來,真的是一場夢。隻是,那真的是夢麽?


    他卻分明感受到自己身上有什麽變化,但又不知如何形容,他清楚地記得入睡前的自己身心俱憊,然而自己現在便似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做了一場離奇怪異的夢之後,身上的無力疲憊感不翼而飛,整個人似吃了什麽靈丹妙藥一般,脫胎換骨,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清爽寧和。


    林辰默然怔立許久,直到腳步聲響起在門外,林辰向禪室之外看了一眼,連忙站了起來,對著門外正推門走進來的知客僧合十行了一禮。那僧人見他醒了,輕輕“咦”了一聲,隨即合十回禮,喜道:“施主,你終於醒了。”


    林辰點了點頭,想到他剛才那驚訝的樣子,笑道:“我睡了很久麽?”


    那僧人疾步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仍有些驚奇,這位施主醒來後,不知怎麽,容貌並沒有什麽變化,但看去竟有種變了個人的感覺,從他氣度神態上,比之幾日前,仿佛多了一分從容,少了一分戾氣,剛才他那一眼看來,竟似隱隱有種平日在那些尊者石像上看到的威嚴,令人心生敬畏,遂道:“施主睡了五天五夜了,小僧見施主睡得沉,不敢驚擾到你,是以每過一段時間便來看看。”


    林辰聞言一怔,顯然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覺竟會睡得這麽漫長,他朝這僧人感激一笑,道:“有勞師父費心了。”


    僧人微微一笑,道:“施主哪裏的話,出家人與人為善,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說著,他似乎醒起什麽,又道:“淨空大師兄日前吩咐過小僧,若施主醒了,立即告訴他們,小僧這就去後院通報,還請施主稍等片刻。”


    林辰點頭應了一聲,忽然心中一動,叫住了他,遲疑了一下,問道:“這位師父,不知……我這幾天入睡的時候,有沒有出現過什麽異狀?”


    那僧人想了想,搖了搖頭,道:“施主睡得很平穩,說為入睡,還不如施主更像在入定,。”


    林辰心頭微動,若有所思,隨即苦笑一聲,暗忖自己想多了,分明就是激戰過後身體過於虛脫疲憊,才睡得那麽死,雖然他很少會做夢,但身上的事多了,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林辰心性素來曠達無忌,那離奇的夢境很快就讓他拋到腦後。


    當下一笑了之,想了一下,林辰笑道:“也不同勞煩師父多走一趟了,我這就跟你去見淨空他們吧,對了,不知方丈大師他們安好?”


    那僧人自無異議,隻是聽到林辰後麵的話,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歎了口氣,麵容現出幾分難過,搖頭道:“小僧不曾見得主持他老人家,但經此一劫,我梵音寺幾乎毀了大半,眼下人心惶惶,想必師尊他們正在為我們這些沒用的弟子煩憂吧。”


    林辰沉默下來,心知這僧人不過是梵音寺的普通弟子,料想也不會知道當日之事的始末,梵音寺中,幾位大師以及淨塵等知情人應該還沒有想好如何向門人交代,他自然也不好多說,當下隻長出了一口氣,但心中不知怎的,總有種莫名其妙的心悸之感,想到那日燃苦大師交代眾人的話,心中那種不詳的預兆始終纏繞在他的心頭。


    “施主,請。”


    那僧人見林辰不說話,便頭前領路,當先走到門邊,開了門走了出去。


    林辰默默把靠在床邊的劍囊拿起,負在身後,隨即跟上,不過在即將走出這個禪房的時候,不知怎麽,他突然又回頭看了看那房頂倒掛的塔香嫋嫋輕煙背後,那一個刻在牆上,被香火熏得有些發黃的佛字。


    他深深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頭,逕直去了,隻剩下細細檀香,在他身後空空蕩蕩的禪房裏,輕輕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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