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間,雷煌異光緩緩散去,低沉的黑雲似乎得到了發泄,狂風漸漸止歇,雷聲也慢慢停了下來。隨後,天地彷彿一下子回複了平靜,黑雲漸漸散開,天空漸漸亮了起來。


    一縷陽光,穿過重重密雲,照到這個人世間的莊嚴佛地上,卻有種說不出的悲壯。


    一個身影,從半空中墜落下來,正是林辰,隻是此刻他渾身浴血,半昏半醒,而護持他周身的,卻是一抹淡淡的神秘光輝,在趕過來的淨明小僧接住他的身體之後,那淡淡奇光搖曳幾下,便輕輕散了去,再不見絲毫蹤影。


    梵音寺眾僧人一動不動的看著天上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人們默然凝望天際,當此勝利在望之時,卻未見有人歡呼了,仿佛是有一層怪異感覺,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似乎在這一戰之下,即便是佛頂那幾位高僧大師,還是那一個手持玄刹桀驁上蒼的男子,竟連少年最後的生死都是看不透了。


    羅浮之上,青天終於慢慢的恢複了原本的色彩,就像也在昭示著,當世佛門正宗梵音寺曠世的一劫,終於到了落幕的一刻,守得雲開見光明。


    烈陽之光,灑遍大地,也耀到了那一尊人世間最高大的佛祖石像之上。


    佛容雖毀,依然慈悲,縱紅塵苦海八萬四千劫,我佛在上,垂憐蒼生,又有什麽好怕的?


    無數僧人弟子心懷敬畏,淚流滿麵,朝大佛匍匐磕頭擁抱塵埃,致予自己最虔誠最真摯的心意。


    然而,一聲輕微卻震撼人心的裂響,忽然從雲天那一頭傳了過來,無數人呆住了,怔怔遠看,忽地有人驚叫出來,聲音急切而慌亂,彷彿看到了生平最可怕的東西。


    佛祖石像拈花的右手忽然齊腕而斷,從那高遠的空中墜下,驚起萬物,亂了春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落到地麵上,發出一聲轟然巨大的震天悶響。


    整個羅浮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四百八十寺之間,無數人手無所措,目瞪口呆。


    仿佛是向先前眾人心意的回應,片刻之後,佛祖石像那張慈悲而滑稽的臉容,開始垮塌,不斷有岩石塊壘崩落,大地震顫越大,大佛身上不斷有巨岩開始剝落,然後垮塌的速度漸漸加快。


    羅浮山上連綿不絕響起雷轟一般的撞擊聲,無數煙塵衝天揚起,飛沙走石,即便是風雨都無法在短時間內澆熄,山頂的震動聲勢,甚至傳到了羅浮群山之間的寺廟佛塔之間。


    無數飽經風霜的巨石,向著山下滾落,聲勢如千軍萬馬,又似滄海倒流,咆哮人世,令人心驚肉跳,順著山勢,向著梵音寺各寺各塔奔騰滾去。


    刹那間,騷亂便如能蔓延一般,迅速傳遍了羅浮四百八十寺,無數人驚恐大叫,或攙扶著受傷的同伴,或馭著法寶而飛,亂作一團。


    無數山崩地裂的震顫聲中,人間大佛崩塌傾倒的落石,輕而易舉地砸破古寺院牆,碾碎了遍山桃花,砸爛了青鍾梵鈴,一時之間,曾經禪意悠遠,敲過不知多少人間歲月的羅浮鍾聲,化作慘烈悲鳴。


    隻不知,青鍾若有靈,這一刻又是為誰而慟哭?


    春雨無聲,淒淒寒寒,佛塌有聲,驚心動魄。


    連綿不斷的轟隆巨鳴聲裏,舍利大佛漸漸垮塌,餘下殘山,漫天的煙塵漸漸被雨水斂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地終於平靜,煙塵漸漸消散,退避到小須彌山雲海佛場上的人們,驚恐漸定,心有餘悸,回身望去,隻見超過半數的佛殿廟院,都被那可笑可敬帶著淡淡殘餘佛光的青石碾成片片廢墟。


    幾乎所有的人,都用了很長時間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臉上蒼白失色,眼中悲憤失神,有人想絕望大叫,有人想放聲痛哭,卻一句話也發不出來,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的嘴臉早已僵硬了。


    仿佛這一刻,隻能沉默以待,也隻有沉默以待。


    梵音寺,這個人世間最古老的佛宗門派,這個世人無不敬仰的佛家聖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壞,青山損毀,桃花無芳,寺塔崩塌,寺裏僧人死傷無數,千年萬年下蘊積的佛門菩華,隻在轉眼間,被他們一直頂禮膜拜的佛祖石像砸的支離破碎。


    多少年前,梵音寺因一人而名動天下,流芳百世,多少年後,梵音寺因同一個人而損失慘重,佛氣盡毀。


    多少年前,羅浮山上隻有一座破寺,多少年後,羅浮滿山都是破寺。


    過中天意,是輪回,還是宿命,又有誰知?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半空之上,燃苦大師看著無力倒臥在春雨裏的僧人弟子,看著那些再也看不出往日莊嚴的殘寺破塔,低低頌了一聲佛號,蒼老的麵容裏看不出是悲還是喜,聲音裏也聽不出什麽情緒,然而誰都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這位執掌了羅浮梵音寺八百六十二年的老人更悲更痛。


    所以扶著老人的淨塵沒有說話,其他三位大師沒有說話,大師兄淨空沒有說話,其他幾個二代弟子同樣沒有說話,除了那個無力坐在劍上的年輕男子。


    他望向老人花白的長須,灰暗的臉龐,艱難一笑,道:“梵音尚在,佛心猶存,方丈大師何須難過。”


    燃苦大師沉默不語,良久過後,搖了搖頭,沉聲道:“這些年來,老衲聽禪念佛,半世無爭,徒有隱世之心,偏偏無法讓梵音寺舍卻這俗世虛名,他說的沒錯,真正放不下的人,是我們啊。”


    眾人心頭微動,麵容色變,淨塵眼含淚光,低聲道:“師父,莫要這樣說,祖上基業,傳承了千萬年,雖是身外之物,又如何能輕易舍棄,好不容易到了我們這一代,若非師父你老人主持大局,我梵音寺又如何能在過去無數大風大浪中不動如山,長盛不衰。”


    燃苦大師仰首看天,隻見天空通透,再無一絲邪祟氣息,白雲飄飄,大難過後,那一片無垠的青天,如倒懸的深海,清澈得幾乎是純淨的,他眺望良久,仿佛要從中看出誰的身影來,終究長出一口氣,歎道:“提起便是修身,放下即為修心,為師這一輩子,還有什麽看不開的,要說擔心,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啊。”


    淨塵一怔,有些茫然,但心頭又似若有所動,竟有些癡了,其他人默然相視。


    燃苦大師合十,深深環顧眾人一眼,緩緩道:“羅浮世代傳承,毀於一朝旦夕,雖非老衲之過,但亦跟我這個主持方丈離不開幹係,老衲決意辭去方丈之位,以贖我的罪過,梵音寺主持一位,便由燃難師弟暫代執掌,若我徒兒淨塵他日修成大德,方丈之位,便由淨塵正式繼任。老衲主意已決,爾等無須相勸。”


    眾人臉色大變,麵麵相覷,唯有其他三位大師沉默不語,半晌過後,燃難大師麵容悲戚,合十頷首,聲音低沉道:“阿彌陀佛,謹遵方丈法旨。”


    “阿彌陀佛,我等謹遵方丈法旨。”慧遠大師也跟著低聲說了一句,智光大師雖然沒有開口,但臉上同樣現出了認真的神色。


    淨塵緊緊握著抓著師父的衣袖,麵容失色,當即便淩空跪了下來,驚道:“師父,你、你怎麽能如此說,錯不在你啊,眼下我們梵音寺如何離的開你,何況弟子還未聆聽夠您老人家的教誨……”


    “癡兒,你還不懂麽,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燃苦大師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


    “師父……”淨塵身子大震一下,怔怔看著恩師慈悲的麵容,以及那平靜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麽,眼眶一酸,一行熱淚當場就流了下來。


    燃苦大師含笑搖頭,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臉上浮現出一絲溫和。他伸手輕輕撫摸淨塵頭頂,低低說了一句話。


    淨塵身子輕輕一顫,隨即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默默看著這傷感的一幕,淨明等一眾二代弟子看了看各自師尊黯然的臉色,仿佛也忽然明白什麽,眼中淚光閃動,心情沉重之極。


    燃苦大師低低一歎,拍了拍淨塵的肩膀,然後目光落到林辰身上,看到這年輕人也正默默凝望著他,微笑道:“小施主,你心頭可還有什麽疑惑?”


    林辰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片刻沉默過後,終於麵色微微肅然,目光幾分迷惘茫然,靜靜地道:“敢問大師,到底他是因我而死,還是為我所殺,抑或最後徹悟,涅槃而去,從此不再屬於這凡俗塵世之中?”


    “施主心中早有答案,又為何而問?”燃苦大師深深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林辰深深吸了口氣,不再說話,他抬頭靜靜仰望著那一片天穹,目光微動,偶爾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神色,最後都壓入深心。


    前路到底是明是暗,又該如何走,世事多變,造化難料,誰又真的分得清黑白對錯?


    雲天間,風已散,雨已停,多少雲朵悄然飄過。


    四下一片殘寺亂山,白雲蒼狗,總叫人間滄桑,難見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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