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了很震動。當時領導我們的中共香港僑委指示我們,陳獨秀是托派,必須批判。因為這事發生在我們工作的地區。但是,怎麽批?我們看不出陳獨秀的文章有什麽錯,也不知道給魯迅寫信的「陳仲山」是什麽人,更不知道「托派」是怎麽一回事。於是領導上向我們提供三個文件:康生寫的說陳獨秀是日本間諜的文章;巴黎《救國時報》上罵陳獨秀是「托匪漢奸」的文章;還有魯迅給陳仲山的信(罵托派拿日本人的錢辦刊物)。黨的書記劉石就找我們開會,說:「陳獨秀是漢奸,老丁利用漢奸來罵共產黨,我們不能不管。」於是,決定劉石、杜子貴、如心寫三篇批判陳的文章。當時我們共產黨是非法的,不能以共產黨的名義來批判陳獨秀,於是我們決定用「讀書社」的名義來進行。杜子貴是黨員,但他以商人麵目出現,專門做出版書的生意。如心是非黨員,是教書的,但他文筆很好,寫的詩和散文很有名,人也很正派。他不參加共產黨,也不參加救國會,老丁找他來學校是為了沖淡顏色的,不要讓我們把學校搞得太紅了。於是我們決定讓他來寫批陳的文章。我的任務是在團裏組織大家學這些康生等寫的文件。


    後來,如心來找我,表示自己不了解共產黨,也不了解陳獨秀,不願寫,說我是搞政治的,讓我來寫。我看他很為難,就把他的材料拿回來,我說我試試看吧。我們也有一個叫「我們」的讀書社,劉石領導,我做具體工作。我也不了解陳獨秀和托派,連陳仲山是不是陳獨秀也不知道,於是我隻好用這些文件湊了一篇文章交給他。劉石是我們的書記,寫了一篇比較有分量的長文章。杜子貴也是把陳獨秀的文章斷章取義,湊了一篇,說陳獨秀散布亡國論。三篇文章寫後怎樣發表呢?老丁控製的《華僑日報》肯定不會讓等於批判自己的文章發表。先打算在我們《中國報》上發表。這個報紙的後台蟻光炎是親共的商人,華僑總商會會長,派他的秘書當主編。但主編是我們的黨員,編輯也都是我們的人。我們認為文章在這個報上發表沒問題。但這個主編看後很慎重,說《中國報》登,罵《華僑日報》,引起爭論,這個事情鬧大了怎麽辦?於是去徵求蟻光炎意見。蟻說先不急於發表,把文章和材料都拿了去。我們想到還有一個讀書社叫「傍仿社」,是幾個人搞的。筆頭很硬,辦一個「傍仿」刊物,專門談風花雪月、華僑生活,但這個組織從來不開會,很鬆散,我們打不進去,對我們敬而遠之,與我在一起時喝茶聊天可以,開會不來。他們不談愛國,不談八路軍。說到這些文章,他們把國內支持陳獨秀的《掃蕩報》等文章及共產黨批判陳的文章念給蟻光炎聽,蟻問二句話:「你們說陳是漢奸,有沒有根據?」「政府有沒有宣布?」我們說沒有看到。這幾個人都是同情陳獨秀的。他們就說如果我們登,《華僑日報》來反對,我們再反過去。這樣反來反去,影響團結抗戰,多不好!蟻光炎說不登。


    但是,劉石覺得這個任務不能完成,對上麵不好交差!如果硬來,也不好,因為《華僑日報》社長很有名,社會上影響很大。最後想到還有一個《中華民報》。它的副刊《真言》一個月給我們一期,隨便我們發表什麽,出麵的是我們的邱葉山。這個人原來是廣東汕頭共產黨的,聽省委指示,經常搞遊行,結果暴露,逃到泰國。他說共產黨搞得太左了,唱什麽「地主分子殺殺殺,地主房子燒燒燒」。所以,到泰國後靠近我們,但組織生活不參加,脫黨了。我們認為他不是黨員正好。劉石派我與他聯繫,每次我把劉石準備好的稿子給他,他就發表。可是,這次怎麽總不見發表。我就問他。他說他也不同意,壓下了。但他對劉石不敢這樣說,因為劉是我們的領導,他說是社長不同意。後來我問他,你根本沒有把稿子給社長,怎麽說社長不同意。他說你不用管了。後來我到香港探親碰到他,他說他同意陳獨秀的觀點,所以不願發表。


    那麽,這件事後來怎麽解決呢?文章又回到劉石手中,他火了,說「他媽的,各家報紙都封鎖我們的文章,不封鎖陳獨秀的文章。」我們在《華僑日報》上也有一個副刊,叫《我們的話》。負責人叫邱心嬰,就讓他想辦法發表。這個人幾次要求入黨,劉石說你暫時不入黨好,便於工作。這次接受了任務,他也覺得不好辦。於是他對社長老丁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發表的陳獨秀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應。」老丁說:「好啊,那就讓他們寫文章討論。」邱說:「不是討論的問題。那些反對你的人都是『哥們』啊」,說著用大拇指朝老丁的心髒指了指,意思是專門搞暗殺的「黑幫」,也就是我們的「鋤奸團」。這下老丁害怕了,問怎麽辦?邱說:「我來組織幾篇稿子,應付一下算了。」老丁說:「那你趕快去做吧!」邱就把我們的文章,刪刪改改,把尖銳的詞都去掉,然後在報屁股上登了一下,就算了事。


    從這個過程看,幾乎所有的正派人,都支持陳獨秀的,不願意批判他。後來蟻光炎找人、找我們開會反覆驗證陳獨秀的經歷。特別是有一個叫黃病佛的人,對他說陳獨秀主張華僑不要幹涉人家內政,要遵守人家的法律,這是對的。蟻光炎在會上沒有與我們說話。後來回國找到在香港的共產黨僑聯負責人之一連貫,他不說托派問題,而是介紹了陳獨秀的觀點。然後說泰國政府找了他(因為他是泰國總商會會長,全國商人歸他管;國民黨也找他,因為當時國民黨政府與泰國沒有外交關係),對他說:「共產黨搞得太兇了,天天殺人,商人都惶恐不安,因為你賣布,布是日本的,就說你不「抵製敵貨」(因為泰國政府不願得罪日本人,不準我們提「抵製日貨」,我們就提「抵製敵貨」),殺!如果你賣貨給日本人,就說你是敵人,殺。我們就是這樣天天殺。我們還認為這樣做很對。因為我們還為國內抗戰募捐。但是泰國政府對蟻光炎說:「你們這樣搞,我們政府還要不要。日本領事館找我,我怎麽說?你們提抵製敵貨,我們已經容忍了,可是現在你們天天殺人,弄得太恐怖了。這是第一;第二,你們殺人不解決問題,因為你們中國人不賣日本貨,泰國人賣,印度人賣。總之,你們這樣做我很被動。你得管管華僑。特別是那個暗殺團,那是黑社會嗬,是黑幫嗬。你給他們吃,給他們喝,他們聽你的,不要那麽囂張好不好。」意思是反對搞恐怖。可是當時我們的領導很贊成這一套,廖承誌(香港中共僑委另一個領導人)稱讚新加坡共產黨「割鼻子」,對後來僑辦主任彭國海(新加坡共產黨領導人)說「你是割鼻子的能手」,而我們是幹脆捅掉。其實,我們殺漢奸主要是殺國民黨,雖然是國共合作,但看著我們、妨礙我們的主要是國民黨。所以,我們討厭國民黨勝過賣日貨的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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