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廣州接他回上海的包惠僧回憶說:「關於黨怎麽搞法,他(陳獨秀——引者)主張我們應該一麵工作,一麵搞革命,我們黨現在還沒有什麽工作,要錢也沒用,革命要靠自己的力量盡力而為,我們不能要第三國際的錢。」當時廣州的無政府主義者區聲白、朱謙之經常在報上寫文章罵陳獨秀崇拜盧布,是盧布主義。所以陳獨秀堅決主張不要別人的錢。「他說拿人家錢就要跟人家走,我們一定要獨立自主地幹,不能受製於人。」[9]


    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尖銳而棘手的問題。因為自從外國殖民者侵入中國以後,他們見中國太大,又因中國人民的堅決反抗,難以實行直接的殖民統治,隻得尋找中國內部的代理人,而且由於多個帝國主義國家入侵,每個帝國主義國家操縱的代理人也不同。於是,一切革命黨派和其他政治派別,在進行爭鬥時,總尋找對方與某個帝國主義的聯繫,指責對方拿某個列強的錢,是「賣國賊」、「走狗」等,激發民憤,往往可以收到很好的效果,置政敵於被動。這個反帝反軍閥的法寶,陳獨秀當然是常用的,也知道它的厲害。所以,他在建立共產黨後,對與蘇俄及共產國際的關係,自然就十分敏感。當時他還分不清西方「殖民主義」與蘇俄宣揚的「國際主義」(實為「紅色殖民主義」)的區別,也不知道像中國這樣落後的大國,很難實行所謂「潔身自好」政策。


    正是這樣的心態,決定了他一開始領導共產黨的工作就具有「慢慢來」的思想,與俄共和共產國際使蘇維埃政權迅速擺脫孤立無援狀態的「急迫」心態格格不入,這裏就埋下了日後以他為首的中國共產黨與俄共、共產國際無窮矛盾與衝突的基因:一邊是立足於中國革命的利益,一邊是立足於蘇俄的民族利益;一邊是根據中國的國情要慢慢來(中國革命的長期性),一邊是根據蘇俄的要求快快幹,恨不得一個早上就使中國革命成功,建立起一個與蘇俄友好甚至結盟的國家。


    所以,陳獨秀對包惠僧說:「國際代表(指維經斯基——引者)走了,上海難道就沒有事情做了?李漢俊急什麽,中國的無產階級革命還早得很,可能要一百年上下,中國實現共產主義遙遠得很……我們現在組織了黨,不要急,我們要學習,要進步,不能一步登天,要尊重客觀事實。」


    這是陳獨秀對中國革命和共產主義運動的基本思想,對困難看得多一點,把時間想得長一點,對革命形勢和革命的基本力量——工人與農民——的力量和覺悟估計得實際一點。


    但是,這種思想,在革命激盪的年代很難被共產國際和中共黨內的主流派思潮所認同。


    但是,平心靜氣考察英國、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以來的歷史,看看俄國1905年革命和1917年十月革命以來的歷史,再看看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以及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不能不承認陳獨秀的這個思想是非常深刻的。在歐洲和俄國,從中世紀的封建社會走出來時,無論從民主主義思想的啟蒙到資產階級革命的發生、取得勝利,還是從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到無產階級政黨的產生、無產階級革命的爆發,再到十月革命的勝利,都經過了幾百年的很長的過程;再要到共產主義的實現,更不知還要經過多少個世紀。陳獨秀當時說「可能要一百年上下」,已經是極而言之,但還是估計不足。


    如追隨陳獨秀半輩子革命的鄭超麟在陳獨秀逝世時寫的悼文所述:單從西方民主主義思想啟蒙與革命運動、社會變革的規律來看,典型的法國大革命,先是有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等思想家批判封建主義、提倡民主主義的啟蒙運動,以提高國民的覺悟,半個世紀以後,才有18世紀末葉的法國大革命。馬克思主義在空想社會主義傳播半個世紀以後的19世紀中葉產生,又過約半個世紀,到20世紀初的1917年才發生無產階級的十月革命,誕生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就是說,在歐洲,從民主主義思想的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思想和政黨指導下的革命運動,花了約150年的時間。[10]


    而在中國,從1915~1919年的啟蒙運動到1920~1921年馬克思主義傳播和建立無產階級政黨,隻有五六年的時間。除了少數人如李大釗、陳獨秀比較熟悉並信仰馬克思主義之外,絕大多數先進分子還在別的各種錯誤思想中徘徊,更不要說廣大人民群眾了。這說明,中國要在幾年時間裏走完西方150年所經歷的思想、革命、社會變遷歷程,必然會遇到許多西方和俄國沒有遇到過的問題。這是對陳獨秀等共產黨人嚴峻的考驗。


    然而,也正是因為中國當時所處世界的動盪和新思潮的傳播,才使中國先進分子產生種種錯覺,以為既然西方民主主義和資本主義製度已經過時了,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已經來臨,那麽中國就可以不必走西方已經走過的幾百年彎路,而是可以直接走上無產階級革命道路,實行共產主義。殊不知,先進的思潮可以很快傳到中國,個人的世界觀也可以在很短時間內從民主主義轉變為馬克思主義(像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那樣),但是,社會的改造,不管是政治製度、社會結構等,還是全體人民思想習俗,從封建主義變為共產主義,是絕對不能在幾天、幾年、幾十年的時間內可以完成的。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當時陳獨秀思想中的價值、尷尬與無奈。一方麵,他順應了歷史發展的潮流,較快地從民主主義者轉變為馬克思主義者,並擔任了共產黨的領袖;另一方麵,他又必須「尊重客觀規律」,「不要急」,還是先要統一思想,特別是先進分子要統一思想,就是如包惠僧說的:「陳獨秀主張各種思想爭鳴,自由發展,信仰自由,讓各種思想都暴露出來,由人民群眾評論誰是誰非。」[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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