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以後,二人又在「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中短兵相接。當時發生了以張君勱等人為一方與丁文江等人為另一方的這場論戰。前者宣揚盲目的「自由意誌」和孔孟的內心修養,認為科學不能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後者則鼓吹科學萬能,科學能解決人生觀問題,但他們又認為人的感覺也是物質,即物質並非客觀存在,而是「覺官感觸的集合」。因此「科學派」實際上也是一種唯心論。胡適在為這場論戰的論文集寫序時,支持後者,並明確批判陳獨秀的唯物史觀,說「唯物(經濟)史觀至多隻能解釋大部分的問題」,相信知識言論教育也可以「變動社會,解釋歷史,支配人生觀」。


    陳獨秀也為該論文集寫序,答覆胡適,指出:「唯物史觀並不是不重視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現象之存在,惟隻承認他們都是經濟的基礎上麵之建築物,而非基礎之本身」,是「一元論」,而非「多元論」。然後指出:「適之果堅持物的原因外,當有心的原因……像這樣明白主張心物二元論,張君勱必然大搖大擺的來向適之拱手道謝!」胡適則說:「仲甫的答書,近於強辯,末段竟是誣人,使我失望。」[158]


    由此看到,二人矛盾,由信仰、政治領域深入到了世界觀。不僅如此,爭論之激烈時,有時還大失學者風度,發展到人身攻擊。


    1924年9月,在紀念辛醜條約23周年時,陳獨秀曾撰文,改變過去徹底否定義和團的觀點,肯定其反帝的意義,「是中國民族革命史上之悲壯的序幕」。[159]胡適立即攻擊說:「六年前作《克林德碑》那篇痛罵拳匪的大文的作者,現在也大出力頌揚拳匪了!」「這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們隻好叫他訟棍的行為!」[160]——其實胡適攻擊和譏諷的恰恰是陳獨秀知錯必改、追求進步的精神。因為不管怎麽說,義和團運動的反帝性質是抹殺不了的。而胡適的矛頭所向,卻是借題發揮攻擊共產黨。


    1925年,胡適參加祺瑞皖係政府的「善後會議」,被社會上譏笑為軍閥分贓的幫凶。北大一院的廁所牆上甚至有學生的咒罵,說其「賣身於段賊」,「擁戴段祺瑞為父」。陳獨秀聽到此事後,2月5日致函適之表示支持,但囑要「卓然自立」,一改前次反對蔡元培「不合作主義」的態度:「現在有出席善後會議資格的人,消極鳴高,自然比同流合汙者稍勝,然終以加入奮鬥為上乘(弟曾反對孑民先生不合作主義以此)。因此,兄毅然出席善後會議,可嚐試一下,社會上頗有人反對,弟卻以兄出席為然。但這裏有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兄在此會議席上,必須卓然自立,不至失去中國近代大著作家胡適的身份才好。」[161]但他對胡與章士釗合辦報紙、效力政府的傳說,卻竭力表示反對,言辭激昂。


    胡適接信後,10日回信,責怪陳聽信關於他與章士釗合辦報紙之謠言。陳在23日接讀後,立即回復,表示「十分喜慰。前函措詞冒昧,特此謝罪。惟此次來函說『一時的不愉快』,此語雖然不能完全做逆耳解,或不免有點逆耳的嫌疑罷,一笑」;「既無此事,我們真喜不可言」。並說《申報》、《新聞報》、《北京新聞》「譏你為段祺瑞的留聲機」,列在「準安福係」,「我們固然不能相信這是事實,然而適之兄!你的老朋友見了此等新聞,怎不難受!」信中又說:「我並不反對你參加善後會議,也不疑心你有什麽私利私圖,所以這些話都不必道及」;唯有些話需要再說一下:「你在會議中總要有幾次為國為人民說話,無論可行與否,終要嚐試一下,才能夠表示你參加會議的確和別人不同,隻準備『看出會議式的解決何以失敗的內幕』,還太不夠……」[162]


    可見,陳獨秀對胡適,在政治上還是關心的。但是胡適卻認為自己已經成熟,在政治原則問題上,不需要陳瞎操心,而且認為二人根本上走的是兩條路,非但毋庸關照,而且要鬥爭到底。


    於是,兩人除了利用自己掌握的輿論陣地進行論戰之外,有時相聚還當麵爭吵。例如對於中國近代衰弱之原因,胡適始終不承認帝國主義侵略的罪惡,隻怪中國人民愚昧落後。1925年11月,他到上海治痔,住在亞東圖書館老闆汪孟鄒家。陳獨秀知道後很高興。汪的侄兒汪原放回憶說:「這位總書記有時會在夜間悄悄地來看望這位『五四』時期的盟友。可是每次見麵,總是以兩人激烈的爭吵而告終。一個講社會主義好,另一個講資本主義好;一個講馬克思主義,另一個講實用主義,各不相讓。」有一天,又爭起來,陳獨秀說:「適之,你連帝國主義都不承認嗎?」胡適一下子站起來,氣急敗壞地用手杖在地板上篤篤敲著說:「仲甫,哪有帝國主義!哪有帝國主義!」接著,他又強忍怒氣說:「仲甫,我有事,你坐罷!」下樓去了。陳獨秀氣呼呼坐了好一會兒,也走了。但過不了幾天,陳獨秀會再來,重新挑起一場爭論。[163]


    這年12月,二人因北京群眾燒毀《晨報》館的事又發生爭吵。《晨報》是有梁啓超研究係背景的報紙,當時站在安福派一邊,對學生在五卅運動中的「過激」行動有所批評。11月29日,因北洋政府解散女師大及拖欠教師薪金問題,再次觸發學潮,數千民眾在天安門舉行遊行,要求段祺瑞下台。部分群眾遊行到宣武門,燒毀了《晨報》館。當時有人出來指責學生行動是「不守紀律、無意識、非真正民意」。陳獨秀又站在共產黨的「左」傾立場上為學生行動辯護,指出像五四時期學生火燒趙家樓那樣,不能這樣「抹殺」「北京市民運動」。[164]胡適即寫信批評陳的意見,主張:「大家能容忍異己的意見與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表示:「我們兩個老朋友,政治上主張盡管不同,事業上盡管不同,所以仍不失為老朋友者,正因為你我腦子背後多少總還有一點容忍異己的態度。」同時又攻擊陳和共產黨:「主張一階級專製的人已不信仰自由這個字了。」「這回出京兩個多月,一路上飽讀你的同黨少年醜詆我的言論,真開了不少的眼界……我怕的是這種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後,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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