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思考也可在蔣夢麟主編的《新教育》雜誌上尋得共鳴。[27]但是,較之此種理性思考,學潮已漸有泛濫之勢。1923年初,楊中明在《民國十一年之學潮》中列舉的前一年各種起因的學潮就達123次之多。[28]梅光迪觀察到,「五四運動以來,教育界雖略呈活潑氣象,而教育根本已斫喪不少。人性莫不喜動而惡靜,樂趨乎呼囂雜遝、萬眾若狂之所為,而厭平淡寂寞、日常例行之事,少年尤然。聚眾罷學,結隊遊行之樂,蓋勝於靜室講習,埋首故紙萬萬」。[29]然而,五四後軍閥政府更為嚴酷的壓迫和威脅,反而為學生參與社會運動製造了理由。這點在教育經費問題上表現得更為突出,薪潮、學潮互為作用,擾攘不安,[30]無疑是蔡元培最不願意看到且無力解決的局麵。由此,他逐漸萌發的辭職念頭,終於在遭遇「羅文幹案」後爆發。所以他說此次辭職不牽涉個人意氣,也就不難理解了。


    如果說是外部環境的惡化使蔡元培治校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那麽,由北大內部的講義費風潮而引發的蔡元培心態上的變化,更讓其開始重新思考和定位自己的北大校長生涯。所謂「講義費風潮」,是指1922年10月17日至24日,北大部分學生因不滿講義收費而圍攻校長辦公室,並由此引發從校長蔡元培到總務長蔣夢麟及其他行政負責人沈士遠、李大釗、李辛白等隨同辭職,全體職員也宣布暫停辦公,校務陷於停頓的事件。蔡元培將其定性為「多數學生的暴動」,足見此事在他心中所占分量。[31]可以說,自講義費風潮之後,蔡元培在心態上已開始傾向於悲觀,而「羅文幹案」的發生更使他「痛心於政治清明之無望」,才會有「不忍為同流合汙之苟安」的決絕和不忍於此種教育當局之下,「支持教育殘局,以招國人與天良之譴責」的感慨和行動。[32]


    1920年前後,教育經費問題「實一最大而最要之事」。[33]國立八校為「飯碗問題」引發的索薪風潮就未曾中斷過,甚至釀成了1921年6月3日的「新華門慘劇」。雖然蔡元培認為,「為教育所憑藉的經費而逼到罷教」是「世間最痛心的事」,但在事關國立八校教育經費問題上,亦不惜代價與其他七校同進退。[34]國立八校曾多次嚐試通過各種途徑籌措經費,但仍是一籌莫展。風潮發生前一月,各校索薪又未果,致使八校校長全體辭職。此時「歲達一萬餘元」的講義費,也就成了北大一項頗占分量的開支。其實,蔡元培早在就任之初就提出過改良講義的想法,也曾在北大引發過討論,隻因存在部分意見並未達成一致,未能完全執行。[35]1922年10月18日出版的《北京大學日刊》刊登了朱希祖等人與蔡元培討論講義收費的來往信函。眾人皆希望「將所收講義費,盡數撥歸圖書館,供買學生各種參考書之用」。蔡元培也表示贊同。他所署回信日期是17日,應是上午寫就付印,此時風潮還未發生。蔡元培同意講義收費,一方麵是因有學生「恃有講義,往往有聽講時全不注意,及平時竟不用功,但於考試時急讀講義等流弊」;另一方麵也是考慮到學校經費短缺的實際情況,希望「於講義未廢以前,即以所收講義費為補助購書之款」。[36]講義收費案,本是評議會已討論通過的議案,但仍未公布,寫信眾人並非當時參與討論的評議員,自然無從知曉。[37]在學校經費愈來愈拮據的情況下,《北京大學日刊》此時刊載這樣的討論,可看作講義即將實行收費的信號。


    蔡元培這樣描述10月17日下午的風潮:「有學生數十人群擁至會計課,對於職員肆口謾罵,並加恫嚇。及元培聞風到校,該生等業已散去。十八日晨,復有學生數十人,群擁至校長室,要求立將講義費廢止,復經詳為解釋,而該生等始終不受理喻。復有教職員多人出而勸解,該生等威迫狂號,秩序蕩然。」[38]據在場的顧孟餘回憶:「蔡先生辭呈中,說此事隻有數十人;其實當日為首者雖隻幾十人,而附和者實有幾百人;其中雖有多數是來看熱鬧的,然大家擁擠不肯走散,遂使當日秩序大亂。」[39]蔡元培平日給人的印象是休休然的謙謙君子,但當日卻對學生揮拳作勢,怒目大喊「我給你們決鬥」,已呈劍拔弩張之勢。可以想見,蔡元培目睹學生「暴舉」應是氣憤到了極點。《京報》記者邵飄萍曾在風潮後建議「徵收講義,不如盡廢講義」。蔡元培閱後回信,解釋北大講義收費是在區分不同學科的不同需求基礎上進行的,與私立學校強迫收費不同,認為「似乎體諒學生已極周到」。[40]顯然,蔡元培已是認定,學生應該十分清楚學校正麵臨諸多難題,但學生不僅未能體諒,還從「內部破壞」,所以「很抱悲觀」。


    五四後,蔡元培就曾向蔣夢麟表示過自己的擔心,認為北大「今後將不容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41]蔡元培這種擔心可謂頗具遠見,1921年12月7日,《北京大學日刊》第1版刊載了一則「校長布告」,正可說明他當年的擔心並非多餘。布告說,北大部分學生「在講堂或實驗室中,對於教員講授與指導方法,偶與舊習慣不同,不能平心靜氣,徐圖了解,輒悻悻然形於辭色,頓失學者態度。其間一二不肖者,甚至為鄙悖之匿名書信、匿名揭帖,以重傷教員之感情」。蔡元培對此種不尊重教師的行為提出了批評,並且語氣甚為嚴厲地責問學生:「為教員者雖抱有滿腔循循善誘之熱誠,然豈能犧牲其人格自尊之觀念。萬一因少數者不慎之舉動,而激其不屑教誨之感想,則諸君之損失何如?本校之損失何如?返之於諸君自愛及好學之本心,與愛護母校而冀其日日發達之初誌,安耶否耶?」[42]事情的緣起,可從11月5日《北京大學日刊》發表的北大教授燕樹棠、王世傑致教務長顧孟餘的信中窺知一二。燕、王兩位教授在法律係講授行政法、國際法時,由以往的「純粹講義製」改為採用「簡單講義方法」,即「使其自作筆記,並以餘暇翻閱參考書籍」,結果招致學生不滿。為此,兩位教授以公開信的形式表明自己的立場,認為所採用的「教授方法殊難變更」,並聲明「如竟不能得學生諸君一部分或全體的諒解,學校自有維持紀律義務。如竟不能維持,傑、棠等亦不願犧牲正當方法,備員講席,以至有負學校之委託」。[43]蔡元培之所以會如此「興師動眾」,正是因為不能容忍學生們「宜順一時衝激,有自損人格之舉動」。在這場爭執中,蔡元培擔心的正是學生們這些「外乎情理之舉動」逐漸顯露出的激進趨向與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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