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截斷眾流的新典範


    餘英時師藉助孔恩的典範理論,已簡明扼要地論述了胡適對清代考證學這一典範的革命性突破,及其主要著作《中國哲學史大綱》所提供的「一整套關於國故整理的信仰、價值和技術係統」就是「一個全新的典範」。這是一個繼往開來的工作。從胡適個人的學問講,他顯然是繼往的東西多;從胡適的時代言,則又是開來的成分重。因為在民初那個時期,學術上繼往部分超過胡適的比比皆是,而開來則實無人能過之。在分析胡適的學術影響時,這一點一定要分清楚。進而言之,在承舊創新配合得恰到好處一方麵,同時代尤無人能過之。這也是必須記住的。餘先生指出:


    清代考證學的典範是通過文字訓詁以明古聖賢在六經中所蘊藏的「道」。這是他們共同遵奉的信仰、價值和技術係統。在這一係統之下,顧炎武以至戴震的考證作品則發揮了具體的「示範」作用(狹義的「典範」)。絕大多數的考證家都安於在這個「典範」之內從事孔恩所謂「常態的研究工作」(normal research)。他們一部書接著一部書考訂,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研究,但是他們並無意在概念上或事實上尋求重大的新突破。由於一個內容豐富的典範往往帶來無數的「難題」(puzzles),需要個別地解決,因此它的有效性可以維持一段很長的時期,直到嚴重的危機出現。所謂危機是指在正常的研究過程中不斷遇到重大的「變異」現象(anomaly),而漸為原有的典範所不能容納。對於這種變異——即意外的新事實——研究者最初尚能稍稍調整典範以求適應。但是最後變異太大,已非調整典範所能濟事,那就到了新典範建立的時刻了。新典範的建立便表示這門學術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


    民國初年就是一個需要建立新典範的時期。我們看胡適講話文章中最愛使用的時代分段就是三百年,動輒曰「三百年來」。這也是許多時人愛用的時代分段。梁啓超、蔣維喬、錢穆、龍榆生等人的學術史、思想史以及詩詞選本,也都動輒冠以「三百年」。這就說明,不管自覺不自覺,時人有意無意間已感到思想學術的「世風」已到該做總結的時候了(很有意思的對比是,討論政治軍事的則常用「近百年」「近三十年」這樣的時代分段)。王國維說,清代學術一共經歷了「三變」:「國初之學大,幹、嘉之學精,道、鹹以降之學新。」他又說:「道、鹹以降之學乃(上述)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開創者仍當於二派中求之。」[29]餘英時師引用此語後說:「這一深刻的觀察和典範說完全相符。顧炎武是清學典範的建立者,故其學『大』,戴震、錢大昕是這一典範的完成者,故其學『精』,道、鹹以降則『變異』愈來愈多,典範已不得不時加調整,故其學『新』。」簡言之,「清代三百年的考證學到了『五四』前夕恰好碰到了『革命』的關頭。」


    晚清學術的大趨勢,就是胡適所謂「『正統』的崩壞,『異軍』的復活」。這其實也是清代學術內在的發展所逼出來的。清初顧炎武等人既然提倡「回向原典」,經學研究上「訓詁明而後義理明」的典範就無可避免地要引申到子學研究上去。因為以先秦古籍的校勘、訓詁和考訂而言,群經以後便是諸子了。清代的考證就是最初集中在經學,旁及史學,後來再發展到諸子之學。繆鉞先生在《汪容甫誕生二百年紀念》一文中論汪中的話說:「容甫治諸子,獨能不囿於傳統之見,而與以新估價。」因為汪中已見到,「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來所未有矣,自墨子言之,則孔子,魯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術不同,而立言務以求勝,此在諸子百家,莫不如是。」餘英時師引用這段話後指出,汪中能從墨子的觀點去看孔子,證明考證學的內在理路已逐步逼出一種「平等的眼光」。晚清以來章炳麟、梁啓超提倡諸子學也更明顯地表現出這種傾向。不過,從汪中到梁啓超的「平等的眼光」既然是逼出來的,其基本上仍然是無意識的。[30]


    但是,隨著考據範圍的逸出儒家經典,越來越多的「意外發現」使得最初的「明經見道」這一假定出現了危機。這種危機其實也就是孔恩所謂「技術崩潰」(technical breakdown):不符合典範所期待的變異現象不斷地出現了。新發現的文獻證據不但不再能支持原有的基本假定,反而動搖了這個假定。從這一角度看,晚清今文學派的興起雖然背景很複雜,但也顯然是對於考證學典範進行一次重大的修正。由於幹嘉以後支離破碎的訓詁已不足以明義理,今文學家便提倡從《春秋》與《論語》直接尋求孔子的「微言大義」。同理,清代考據學的興起固然有為實現「經學即理學」的意思,但到幹嘉考據學壟斷中國學術界時,理學早已退到較邊緣的地位。也隻是到了鹹同時期,理學才略有復甦。宋學的影響雖不能與今文經學比,但欲在「明義理」方麵修正專講考據的漢學,卻是一致的。早期起來的今文家魏源本身又是理學家,最能體現兩方麵的共同。而且兩者也都不同程度地帶有「異軍」的意味。


    「異軍」的復活正是典範危機的表徵。但這些「異軍」不但依然接受考證學的基本前提,而且也不否定考證學的方法。所以餘英時師說,道鹹以降之學雖然「新」,他們「並沒有建立新的典範;他們的工作基本上仍是調整舊的典範。下及康有為,也依然徘徊在舊典範之下」。盡管他的《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製考》的內容和方法都已逸出了經學考證的典範,卻仍是以經學考證的麵貌出現的。幹嘉以來的考據雖一直辨偽疑古,但其並不以疑為出發點,是為「明經」而懷疑或自然而然地達到懷疑一步。而且其懷疑也是有限度的。「在基本『典範』沒有改變之前,康有為也隻能懷疑『偽經』,而不敢再進一步疑他所信的今文『真經』。這和崔述對古史的懷疑到六經而止步先後如出一轍。」這就可以看到「典範」的限製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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