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龜年在開元、天寶年間為梨園樂師,與其兄弟彭年、鶴年三人在當時都享有盛名,深得玄宗寵愛。「彭年善舞,鶴年、龜年能歌,尤妙製《渭川》,特承顧遇。於東都大起第宅,僭侈之製,逾於公侯。宅在東都通遠裏,中堂製度甲於天下」(鄭處晦《明皇雜錄》)。可見他當初聲勢的煊赫。「一從鼙鼓起漁陽,宮禁俄看蔓草荒。留得白頭遺老在,譜將殘恨說興亡」(洪升《長生殿?彈詞》)。玄宗入蜀後,李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美景,便為人歌數闋,曾在湘中採訪使筵上唱王維《相思》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歌畢,滿座莫不慘然涕下。


    代宗大曆五年(770),杜甫在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長沙),碰見同樣流落到此的李龜年,寫了這首詩:「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岐王李範為睿宗第四子,玄宗弟弟。據史載,他「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舊唐書?睿宗諸子傳》),崔九即殿中監崔滌,甚得玄宗寵愛。據《舊唐書》本傳,他「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而坐,或在寧王之上」。二人均在開元十四年(726)去世。北宋黃鶴認為:「開元十四年,公止十五歲,其時未有梨園弟子。公見李龜年,必在天寶十載後,詩雲岐王,當指嗣岐王珍。」(《杜詩詳註》引)南宋江季共也提出相似的看法,認為杜甫當時還小,不可能在「岐王宅裏」、「崔九堂前」,聽李龜年歌唱,懷疑這首詩「非甫所作」(姚寬《西溪叢語》引)。仇兆鰲根據黃鶴的說法,認為詩中所說的「崔九堂前」也隻是指崔氏舊堂罷了,岐王、崔九死時,還沒有梨園,因此,李龜年不可能和他們有來往。對此,浦起龍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嚐考《明皇雜錄》,梨園弟子之設,在天寶中。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者,是則龜年等乃曲師,非弟子也。曲師之得幸,豈在既開梨園後哉!明皇特舉舊供奉,為宜春助教耳。則開元以前,李何必不在京師?又公《壯遊》詩雲:『往者十四五,出遊翰墨場。』開元十三四年間,正公十四五時,恰是年少遊京之始,於『岐王』、『崔堂』,更復暗合。世有細心讀書人,請無信後人之臆解,疑作者之原文也。」(《讀杜心解》)浦起龍這段話,也存在不少問題。(《資治通鑑?唐紀》玄宗開元二年正月載:「上精曉音律,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命右驍衛將軍範及為之使。又選樂工數百人,自教法曲於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又教宮中使習之。又選伎女置宜春院,給賜其家。」據此,至開元十四年,梨園已創辦十多年了。浦起龍說它建於天寶中,是沿襲了前人的錯誤。至於用杜甫《壯遊》中的詩句,作為其出遊「岐王宅」、「崔九堂」的依據,也缺乏說服力。其實,「尋常見」、「幾度聞」,隻是說李龜年當初經常在李範、崔滌這些王公大臣的住宅內演唱而已,未必一定與詩人本身有關。


    清代方東樹說:「古今興亡成敗,盛衰感慨,悲涼抑鬱,窮通哀樂,杜公最多。」(《昭昧詹言》)這首詩和《丹青行》、《劍器行》所表現的都是這同一主題。晉室南渡,「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座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涕。」(《世說新語?言語》)詩末兩句,即從中化出。李龜年為一代樂師,當初聲動長安,如今以劫後殘生淪落江南,榮枯頓殊,握手黯然。回想當初歌舞昇平之況,更增國破家散之恨,撫今追昔,感慨萬千,心中悵恨,真不知從何說起。此詩僅短短四句,但今昔之感,盛衰之悲,世事的變遷,人情的聚散,年華的遲暮,已盡在言表,見風韻於行間,寓感喟於字裏,包孕著一種深沉的哀思,蘊藏著無數辛酸的眼淚。在表現手法上,此詩也頗有特色。它雖不像《劍器行》、《丹青行》那樣淋漓頓挫,豪宕感激,但低回吟詠,餘味深長,「言情在筆墨之外,悄然數語,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唐宋詩醇》)。白居易的《江南遇天寶樂叟歌》,寫相同情事,化費不少筆墨,但還沒有杜甫這首小詩那麽巨大的動人力量。


    儒冠多誤身


    儒冠多誤身


    唐太宗以蓋世之才,率精悍之師,南征北戰,打下江山。但他深知能在馬上得天下,不可在馬上治天下,即位不久,就設立弘文館,精選天下文儒,給以優厚待遇,在空閑之時,一起研究學問,商議國事。貞觀二年(628),下令將各地讀書人大批送到京城,在朝廷任職。同時增建學舍,廣收學生,多次親往國學聽講。當時文教繁榮,盛況空前,對促成貞觀之治,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武則天矜尚權變,任用酷吏,當政期間,學校隳廢,世風淪喪,但她對真有才華、有學問的文士,還比較尊重,而且由於太宗遺風尚在,當時朝中群臣,仍以讀書人居多。


    杜甫自稱是西晉大將、經學家杜預的十三世子孫。他的童年,正逢唐開元盛世,當時玄宗即位不久,任用文儒,講學宮中,勵精圖治,頗有太宗之風。因此,詩人自小就以儒自命,希望通過「學而優則仕」之路,能有所作為。他曾向玄宗自陳世德:「奉儒守官,未墜素業。」(《進雕賦表》)在祭杜預時,又表示:「不敢忘本,不敢違仁。」(《祭遠祖當陽君文》)但當詩人「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奉贈韋左丞丈》)之時,玄宗已經失去了早先的英武氣概,罷黜張九齡等直節之臣,以老奸巨猾的李林甫、輕薄無行的楊國忠為相;治國的雄心,經不起女色的誘惑,已經銷磨殆盡;對學問的興趣,也完全被輕歌曼舞、鬥雞觀馬所取代。當時達官貴戚、公子哥兒侵吞民財,窮奢極欲;就是玄宗寵愛的樂工歌伎,也一曲千金,聲價顯赫;甚至連不足掛齒的鬥雞小兒,居然都錦衣玉食,門戶生輝。惟有像杜甫這樣空懷學問、沒有靠山的文人學士,處境極其艱難。「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韋左丞丈》)。「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奉贈鮮於京兆》)。盡管詩書滿腹,依然飢腸轆轆。這種本末顛倒的社會現象,迫使詩人發出了這樣的憤激之聲:「德尊一代常坎軻,名垂萬古知何用。」「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皆塵埃。」(《醉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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