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侍禦渙,靜者也,旅於江側,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絕久矣」(《蘇大侍禦訪江浦賦八韻記異》)。在這首詩中,杜甫還把蘇渙比作漢末隱居峴山、不入城府的龐德公。第二年,杜甫為避亂自潭州入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陽),曾向衡州刺史陽濟推薦蘇渙:文武雙全、才略超人,既有戰國名將白起的勇銳,又有西漢大俠劇孟的義風,還有文學家司馬相如的文采——「劇孟七國畏,馬卿四賦良,門闌蘇生在,勇銳白起強」(《入衡州》)。並對蘇渙寄予這樣的厚望:「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呈蘇渙》)


    但是,從《新唐書?藝文誌》、錢易《南部新書》、辛文房《唐才子傳》諸書所載的有關資料看,蘇渙並不是一個龐德公式的靜者,據說他年輕時喜歡剽劫,擅長使用白弩,巴蜀一帶的商人很怕他,稱為「白蹠」,比作春秋大盜。後來悔過讀書,代宗廣德二年(764)中進士,累遷侍禦史。大曆四年秋,應新上任的湖南觀察使崔瓘之召,來到潭州,入崔幕府,不久棄職閑居,僅與杜甫來往。崔瓘遇害後,蘇渙前往嶺南煽動哥舒晃叛亂,大約在大曆十年(775),與哥舒晃一起被殺。杜甫原希望他能「致君堯舜」,結果竟走上了叛逆之路。


    為此,前人對杜甫極口稱讚蘇渙,感到十分奇怪,有的看作是過情之譽。明人胡震亨認為,這與杜甫晚年寂寞潦倒有關:「蘇渙以盜始,以盜終,其人何如人哉!杜稱為靜者,寄詩望其致主堯舜,屢贊不已,殊可怪。湖南後交遊益寥落,窮途傾蓋,許與遂至過濫耳。『即今漂泊幹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豈獨為曹將軍哉!」(《唐音癸簽》)杜甫晚年的境遇,確實十分淒涼。「久客多枉友朋書,素書一月凡一束。虛名但蒙寒暄問,泛愛不救溝壑辱」(《呈蘇渙》)。雖然他當時還能收到不少信劄,但寫信的人,大都礙於詩人聲名,來敷衍寒暄而已,那些空泛的愛慕之詞,對詩人當時的處境,實在毫無幫助。「虛名」、「泛愛」四字,說盡世態人情。而在這種時候,蘇渙懷著真誠的敬慕,突然闖入詩人的生活,對杜甫來說,當然不免有空穀足音之喜了。


    不過,如果蘇渙隻是一個平平庸庸的凡夫俗子,那麽,無論他怎樣仰慕詩人,恐怕杜甫也不會對他有這樣的讚美。蘇渙不是一個真正的「靜者」,但確確實實是一個奇人。杜甫在蘇渙拜訪的第二天,即以「記異」為題,作了一首詩。這異,既是記其忽然來訪之異,也是記其為人之異。就蘇渙一生行事來說,也確實夠奇了。正是遇到這樣一個奇人,杜甫才大發奇興,並寫了《記異》這麽一首奇詩。


    蘇渙早年的經歷,和西晉周處、中唐韋應物,頗有相似之處,隻是後來既沒有周處的功業,也沒有韋應物的修養。他本來就是個對現實心懷不滿的人,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在懷才不遇、無法施展抱負之時,恢復原先的習性,走上叛逆之路,也是很自然的。像這樣的叛逆者,歷史上並不少見。在這上麵,蘇渙和杜甫,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區別。但是,他們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在當時都懷才不遇,落落寡合。「無數將軍西第成,早作丞相東山起。鳥雀苦肥秋粟菽,蛟龍欲蟄寒沙水」(《呈蘇渙》)。無數不學無術之徒,濫叨將相之位,而才學非凡之士,反倒淪落不遇,真可謂「鳥雀苦肥」、「蛟龍欲蟄」了。正是由於有了這種共同的生活感受,才能使他們在感情上產生共鳴,這是蘇渙能夠理解杜甫、杜甫能夠讚賞蘇渙的思想基礎。


    杜甫不僅看重蘇渙的為人,同樣異常讚賞他的詩篇。據說「(蘇渙)有變律詩十九首,上廣帥李公。唐人謂渙詩長於諷刺,得陳拾遺(子昂)一鱗半甲」(《南部新書》)。《新唐書?藝文誌》有蘇渙詩一卷。現存詩四首,其中變律詩三首,如:「毒蜂成一窠,高掛桑樹枝。行人百步外,目斷魂亦飛。長安大道邊,挾彈誰家兒?右手持金丸,引滿無所疑。一中紛下來,勢若風雨隨。身如萬箭攢,宛轉迷所之。徒有疾噁心,奈何不知幾!」「養蠶為素絲,葉盡蠶不老。傾筐對空林,此意向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禍亦不在大,福亦不在先。世路險孟門,吾徒當勉旃!」這些詩,在藝術上並不高明,和陳子昂高蹈一世、寄興無端的《感遇詩》無法相比,但充滿批判精神,富於現實內容,似乎比陳子昂又進了一步。杜甫晚年所表彰的詩人,除了蘇渙,就是元結,因為他們的詩,都是「比興體製,微婉頓挫之詞」(《同元使君〈舂陵行〉》),和杜甫的創作精神,是一致的。這也是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能和蘇渙成為至交的另一個深刻的原因。


    逢李龜年


    逢李龜年


    前人論杜詩,有疾徐縱橫無施不可之說,但絕句實非其所長;即使他入蜀後所作的一些小詩,清峭瘦勁,跌宕奇古,以俗為雅,別饒風致,為宋人所宗,終究隻是別調,不能看作絕句正聲。對此,前人有的認為杜甫以涵天負地之才,作此小詩,不能盡其所長;有的認為杜甫作詩拘於對偶,汩於典故,以律為絕,缺乏風神遠韻,故難擅場。在他現存的一百三十多首絕句中,能使人低回想像、玩味無窮的作品,實在不多。不過其中有些詩,如「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贈花卿》)諷刺當時蜀中牙將花驚定恃功驕恣,僭用帝王禮樂,似諛似譏,含蓄不露,風華流麗,頓挫抑揚,即使和王昌齡、李白的絕句相比,也無愧色。而壓卷之作,則為詩人去世那一年所作的《江南逢李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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