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杜甫這首詩,主要還是表現昭君的怨思。起句寫山水逶迤,鍾靈毓秀,以天生麗質,遭人事摧殘,能不怨恨?一去紫台(漢宮),是怨恨的迸發;獨留青塚,是怨恨的歸宿;畫圖識麵,是生前失意的怨恨;魂魄空歸,是死後無依的怨恨;而琵琶聲聲,訴說衷情,又將這種怨恨,永遠流傳下去。這首詩不以新奇取勝,但辭氣浩然,韻致高遠,以蒼涼激楚之聲,包舉昭君一生怨恨,並通過吟詠昭君的哀怨,為高才不遇寄慨,寓其身世流離之恨,「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杜詩鏡銓》引李子德語)。沈德潛稱為歷代詠昭君詩的絕唱。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將毛延壽看作是昭君悲劇的製造者。毛延壽固然有罪,但若將責任全部推到他的身上,未免有些冤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年枉殺毛延壽」(《明妃曲》)。王安石首先為他翻案,認為昭君的風神體態,絕非畫筆所能表現。清人劉獻廷的詩,則將責任直接追究到漢元帝的身上:「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媸。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於君不知。」(《王昭君》)漢元帝輕德好色,己不足道,又將選取美女的權力,輕付於人,致使宮中第一麗人嫁給匈奴單於為妃,其昏庸無能,一至於此,無怪連歐陽修這樣的長者,也要挖苦他:「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再和〈明妃曲〉》)明初詩人高啟吟詠此事,含意更為深刻:「妾語還憑歸使傳,妾身沒虜不須憐。願君莫殺毛延壽,留畫商岩夢裏賢。」(《王昭君》)像毛延壽那樣的畫工,本來隻是「主人所戲弄,倡優所蓄,流俗之所輕」的小人物,其行為全都由帝王來支配。如果漢元帝能像商王、武丁那樣,不畫美人畫賢人,不求美人求賢人;像漢明帝、唐太宗那樣,為功臣畫像,以激勵士氣;那麽,又怎麽會需要以昭君的美貌,作為一種政治禮品,來換取匈奴的歡心、換取國家的安寧?又怎麽會有昭君出塞的事發生?


    諸葛恨


    諸葛恨


    好作政治家,這是中國古代文人的一大特色。在不少文學家的心目中,都有一個前代政治家作為崇拜的對象。李白欽佩謝安,蘇軾推重陸贄,杜甫則尊崇諸葛亮。入蜀之後,杜甫吟詠諸葛亮的詩篇尤多。清代姚鼐編《今體詩鈔》,隻收錄杜甫《詠懷古蹟》前四首,而偏偏把最後吟詠武侯廟那一首遺棄了。吳闓生批評這種做法:「譬之棟樑連雲而闕其正殿,萬山磅礴而失其主峰」;認為「公生平意量,初不屑屑以文士自甘,常有經營六合之慨,每詠武侯輒棖觸不能自已,此其素誌然也。前幅尤壯偉非常,淋漓獨絕,全篇精神所注在此,故以為結束」(《唐宋詩舉要》引)。


    東漢末年,滄海橫流,天下大亂。諸葛亮隱居南陽隆中(在今湖北襄陽縣西),躬耕田野,不求聞達;但心懷天下,抱負不凡,常以春秋戰國間的名相良將管仲、樂毅自比。劉備聞知諸葛亮英才挺出,不同尋常,三次前往隆中拜訪,請教審時度勢的大計。諸葛亮分析形勢,運籌決策,定王業於胸中,視天下若掌上。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隆中對,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段佳話。以後諸葛亮屢出奇計,幫助劉備建業蜀中,三分天下。劉備死後,諸葛亮輔佐三尺遺孤,治理一國政事,外結東吳,北伐強魏,七擒孟獲,六出祁山,誌吞中原,威震南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蜀相》)。這兩句詩,沉摯悲壯,以極其簡潔的言詞,概括了諸葛亮的匡時雄略和報國深衷。


    為諸葛亮作傳的陳壽,首先對諸葛亮進行了一次全麵的評價。陳壽讚揚諸葛亮的政事,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同時認為「應變將略」,非其所長,能安撫一國,但不能決勝戰場。後人也有人不同意陳壽的看法,西晉張輔讚美諸葛亮「文以寧內,武以折衝,然後布其恩澤於中國之民,其行軍也,路不拾遺,毫毛不犯,勳業垂濟而隕……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哉」(《名士優劣論》)!這也是多數人的看法,唯有北魏崔浩認為諸葛亮隻「可以趙佗為偶,而以為蕭、曹亞匹,不亦過乎」(《典論》)?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詠懷古蹟》)。在此,杜甫伸張輔之說,認為諸葛亮的雄才大略,足以和商、周的開國名臣伊尹、呂尚媲美;運籌帷幄,從容鎮定,使漢初功臣蕭何、曹參為之失色。清代方東樹認為「伯仲」二句,言簡而盡,勝讀一篇史論。南宋劉克莊認為:「臥龍公沒已千載,而有誌於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如雲『萬古雲霄一羽毛』,如濟之伊呂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考亭(朱熹)、南軒(張栻)近世大儒不能發也。」(《詩話新集》)說杜甫首先提出這種看法,不符事實,但是如果說,前人對諸葛亮的讚美,以杜甫為最真切、最熱烈,並且自杜甫以後,諸葛亮功蓋一世,才空千古,便成為定論,這還是對的。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羅隱《籌筆驛》)。雖然諸葛亮有誌、有德、有才,但唯獨沒有運。諸葛亮深知敵強我弱,時勢難為,隻是在「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這種思想的驅使下,盡力而為。但人隻能謀事,卻不能必保成事。「運去漢祚終難復,誌決身殲軍務勞」(《詠懷古蹟》)。一個「終」字,將天意、人事,全都包含在裏麵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蜀相》)。時運不濟,壯誌難酬,這不僅是諸葛亮的遺恨,也是古往今來多少失誌英雄共同的悵恨。唐順宗即位後,王叔文等人反對宦官專權、藩鎮割據,進行改革。宦官俱文珍等趁順宗病重,逼其退位,擁立憲宗,改革未滿五月即失敗。當俱文珍等擁立廣陵王(即憲宗)為太子時,王叔文心知有變,「獨有憂色,而不敢言其事,但吟杜甫題諸葛亮祠堂詩末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因歔欷泣下。」(《舊唐書?王叔文傳》)北宋末年,金兵攻破東京(開封),擄徽宗、欽宗而去,北宋滅亡。高宗即位,南遷揚州,宗澤前後上表二十餘次,勸高宗還都北上,均為奸臣黃潛善等人所阻,憂憤成疾,背發毒瘡。諸將前去問安,宗澤說:我因二帝蒙塵,積憤至此,你們若能殺敵,則我雖死無恨。「諸將出,澤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翌日風雨晝晦,澤無一語及家事,但呼『過河』者三而薨」(《宋史?宗澤傳》)。故金聖歎讀《蜀相》,喟然興嘆:「嗟呼!後世英雄,有其計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為英雄之計,英雄之心,在今日皆為英雄淚矣。」(《杜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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