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類登高憑眺之作,描寫眼前景象,作奇偉語容易,抒寫心中情思,作性情語實難。岑參詩「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下窺指高鳥,俯聽聞驚風」。「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諸句,氣象恢弘,筆力雄健,不讓杜詩。但最後卻說「淨理了可悟,勝因夙所宗」,生消極厭世之想,令人有前後不稱之感。而杜詩下半首「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四句,寫山河破碎,一望蒼然。以興起「最是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之意。「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上二句思古,以虞舜蒼梧,比喻太宗昭陵;下二句傷今,以西王母在瑤池宴飲,比喻楊貴妃在華清池作樂。自張九齡罷相之後,朝廷賢臣,相繼被排斥,在朝大臣,大多屍位素餐,故詩人最後以「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為稻粱謀」結束全篇。當時杜甫憑高遠眺,百憂翻騰,意識到朝局日變,天下將亂,而玄宗方耽於逸樂,不恤國事,岌岌乎有飄搖崩析之懼,於是追想國初政治之隆,預憂日後荒淫之禍,通過吟詠眼前之景,寫出國事杌隉之象,將胸中鬱結,盡情吐出。


    唐太宗所作,褚遂良所書,藏於大雁塔內的《聖教序》(局部)


    《資治通鑑?唐紀》玄宗天寶十一年載:「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復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疾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寤也。」此詩以憂患意識,寫出時代縮影,身世之感、家國之思,無所不包,但又隻寫塔上所見,句句說時事,語語是登臨。胡舜陟、錢謙益將通體都看作比喻,未免過於穿鑿。唯其如此,故全詩能「自首至結一氣,橫厲無前,縱越繩墨之外,激昂霄漢之表」(黃子雲《野鴻詩的》)。蘇軾《登常山絕頂廣麗寺》詩:「西望穆陵關,東望琅玡台。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在語句上摹擬杜詩,隻是由於缺少杜甫那種深切的憂患、深沉的感慨,那種發人深省的內涵,因此也就沒有杜詩那種深遠的意境、深刻的揭示,以及那種動人心魄的力量。而這正是杜詩高出儕輩、擅譽千古之處。


    非戰


    非戰


    戊戌政變後,梁啓超逃往日本,目睹當時日本社會的各種情狀,認為「日本國俗與中國國俗有大相異者一端,日尚武與右文是也。中國歷代詩歌皆言從軍苦,日本之詩歌無不言從軍樂」(《自由書?祈戰死》),並舉出杜甫的《兵車行》,作為中國古代非戰詩的代表作。


    王嗣奭、王道俊認為這首詩作於天寶八年(749),當時哥舒翰窮兵吐蕃,損失慘重。黃鶴、錢謙益認為此詩作於天寶十年(751),當時鮮於仲通出征南詔,兵敗瀘南。其實,唐玄宗晚年好大喜功,窮兵黷武,邊釁既開,海內騷然,國家凋弊,民不聊生,故詩人完全可能假託征人自訴之詞,抒寫憤激之情。如果局限在某一件事上,反而拋卻了作品深刻的現實意義。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劍各在腰。耶孃(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首段瞥然而起,但寫行色,不言其事,如風起潮湧,一氣噴薄。前麵以人哭開始,最後又以鬼哭呼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清人方東樹說:「結與起對著,悲慘之極,見目中之行人,皆異日之鬼隊也。」(《昭昧詹言》)驅民鋒鏑之禍,一至於此!更可悲的是:「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元人吳師道說:「尋常讀之,不過以為漫語而已,更事之餘,始知此語之信。蓋賦斂之苛,貪暴之苦,非無訪察之司,陳訴之令,而言之未必見理,或反得害。不然,雖幸復伸,而異時疾怒報復之禍尤烈,此民之所以不敢言也。『雖』字、『敢』字,曲盡事情。」(《吳禮部詩話》)役夫不敢申訴的怨恨,以更加悲憤的感情、更加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杜甫詩中表現出來。


    對於這種向外擴張的戰爭,清代詩人王曇曾持肯定、讚美的態度:「西域河沙古未開,氂牛徼堠接輪台。掃空瀚海長城外,斷得匈奴右臂來。和議終非中國計,窮兵才是帝王才。守文弱主書生見,難與英雄靖九垓。」(《漢武帝茂陵》)但實際情況並不像王曇所說的那樣。如果沒有文、景之治,決不會有西漢前期國勢的強盛和繁榮;如果沒有文帝、景帝這些「守文之主」留下的巨大財富,「窮兵帝王」武帝決無力量對外發動戰爭。但其北討強胡、南伐勁越的結果,是海內虛耗、人口減半、民變蠭起、國家危殆,就像一個好在外麵惹事生非的敗家子,將祖宗辛辛苦苦積下的一點家業差點敗光。武帝晚年,深感前非,對群臣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資治通鑑?漢紀》武帝征和四年)杜甫在詩中,稱唐玄宗為武皇,就窮兵黷武,將一個強盛的帝國引入危機四伏的衰敗之路這上麵看,兩人確有極其相似之處。「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正是當時社會真切、形象的寫照。受到戰爭傷害的,不隻是數萬、數十萬無辜犧牲的士兵,而是所有的百姓,從邊地颳起的淒涼肅殺的陰風,已經吹遍了各地。連年不斷的戰爭,使農桑盡廢,不僅將人逼到難以生存的境地,同時也大大削弱了國家的實力。即使沒有「安史之亂」的衝擊,當時的唐帝國也已經陷入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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