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十年,以曹雪芹的曾祖曹璽為首,以他的祖父曹寅為中心人物,在江南的"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曹家經歷了他們的"繁華"而又"風雅"的生活。不過,他們是康熙帝(玄燁)的私人家奴,他們的命運緊密地和康熙帝個人的一切聯在一起。隻要康熙坐在統治寶座上,他們就得其所哉;康熙一死,就有"樹倒猢猻散"之勢;而康熙生前所製造的一些事因,也就給他家栽種下了莫大的禍根。


    康熙是清朝十個皇帝中比較最好的一個,歷史家對他有較高的評價,在歷史上講,他起了一些作用,對內統一全國,對外反擊侵略,六十年間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國力富足,有應該加以肯定的地方。但他包庇親信,縱容貪汙,給官場上助長了一種壞風氣;他又以視察治水為因,開始了他一生六次南巡的弊政(以致他的孫子幹隆也要學他,照樣來了六次!),勞民傷財,不可勝言;以上兩者,又密切關聯、交互因果,於是吏治民生,皆大受其害,其影響之深巨,可以說和清朝的中衰有直接關係,實不容低估、忽視。這是一。其次,他雖說是"一生福大",可卻是"老運不佳",晚年因為"皇太子"(胤礽)情況不妙,立而廢,廢而立,傷透了腦筋,再加上諸位"皇子"(他的皇子特多,達二三十個)分朋樹黨、爭權謀位,--有的竟然等不得他"晏駕"、要行刺於"父皇",嚇得他夜裏不敢睡,幾乎氣死!--這事情,也是對清朝皇室興衰頗有關係的一點。但是此刻我們並不是要講這個,我們所注意的是,這兩件事--南巡和奪位--就正是致曹家於敗亡、使曹雪芹飽嚐"特殊經歷"的直接原因。   我們都知道曹雪芹曾在小說裏借"趙嬤嬤"的話來暗指他祖父曹寅時代的"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其實,這話並不夠精確,曹寅和他內兄李煦(他們兩家一切都相同、共同,簡直是一家人),是在南京、揚州、蘇州三地每處共同"接駕"四次--實際是等於別人一處的(例如杭州的)十二次!那種"銀錢濫用如泥沙""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把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接駕",一次已經不得了,十二次,簡直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情況!於是曹、李姻親兩家,在職任公款上,陷入了驚人的虧空債累中,永遠沒法補清。隻不過康熙明知其情,曲意破格,竭力照顧"保全",事情算是暫時沒有發作。(註:參看書後附錄。)


    諸位皇子明爭暗鬥的結果,皇四子胤禛(註:照《清皇室四譜》的論證,胤禛並非皇四子,而是十一子。這事和他矯稱遺旨傳位於他自己的這一陰謀有關。)以陰險暴逆的手段獲得全勝,--將他老子謀害了,自己登上寶位,是為雍正帝。緊接著是一場激烈兇惡的爭鬥和殘害開始了:雍正將他的頭號死敵們--手足弟兄--都治死了、幽囚了,並且窮治黨羽,芟刈殆盡。同時,雍正對他老子作下的孽、給"奴才"們拉下的虧空、築下的債台,也概不認帳,要徹底清結。


    糟糕極了的是:曹、李兩家不但都是大"虧空家",而且又都和雍正的死敵發生過往來的關係。於是,他們雖然隻不過是包衣奴隸,雍正也絕不肯輕易地放過他們。


    雍正上來,先就是查虧空。李煦所虧織造庫帑金四十五萬兩,令罷官,以家產抵十五萬兩(註:抄家估產,權在司官,弊病也極大。可參看內務府正黃旗人丁皂保抄家時事例:"雍正元年,公變產償官,家產什物,值二十萬,而司官某,素刻薄,隻估四萬。未一年,公事得白,給還家產,擢授內務府總管,其估產官緣事被逮,交公審訊,惶恐伏地求寬,……"見《小倉山房文集》卷三十三《內務府總管丁文恪公傳》。),兩淮鹽商代完三十餘萬兩,得清。曹寅此時早已前卒,獨子曹顒曾繼任江寧織造,也不久病故,奉康熙之命而過繼的侄兒曹頫正在再繼任;曹寅生時鹽政虧空曾達五百二十餘萬兩!曹顒時,李煦代為完結織造、鹽政兩項虧空五十四萬九千六百餘兩,稱言俱已清結,可是到雍正二年曹頫時候,大年新正,就還在具摺"九叩恭謝"雍正準他分三年補清織造錢糧的"天恩"(其前一年,兩淮巡鹽禦史曾又舉出按新規章應向曹頫追還銀子四萬五千餘兩,不知曹頫摺即指此項,還是另有別情)。可見其"罪孽深重",已難拔足於那種"茫茫債海"之中了。


    而曹雪芹,這不肖之子孫、不祥之異物,就正是在這"茫茫債海"之中而出世的(註:參看書末補註。)。


    不過無論如何,曹、李兩家總算都把債務對付過去了,家道雖因此而落,卻並未遭到其他罪罰。遭到罪罰的,乃是又過了兩三年,另因"他事"而橫罹逆禍。


    這"他事",就是在雍正五年先則已經罷官的李煦被發現曾於康熙五十二年花八百兩子買了五個蘇州女子送給"阿其那"而要處斬,後則尚任織造的曹頫因屢忤"聖意"、藏匿財產而被革職抄家(註:根據一些檔案知道,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令抄家以前,對曹頫已有私自饋人物品、賤售人參、所織禦用衣料落色……等指責。這不但都是瑣事細節,實際也隻是吹毛求疵,尋找"欲加之罪"的藉口而已。並且新鹽政也向雍正說曹頫的壞話(當然包括著揣合"聖意",以致雍正說曹頫"豈止不成材而已",說他"行為不端",--當時一用這種話,就是指的政治問題了。到五年十二月,傳旨說:"江寧織造曹頫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中敘如何寬大展限補賠),然伊不但不感恩圖報,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因此說他甚屬"可惡",即著江南總督範時繹"將曹頫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並嚴拿重要家人並查封家人財產。然下文隨即又雲:"伊聞知織造官員易人時,說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轉移家財。"是則先有罷職之處分,後有防移家財之安排;如果曹頫真曾隱藏財物,則又何用二次"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再作亡羊補牢之拙計?可見雍正此語本身即十分矛盾--這並非事實(參看後文抄家報告清單,已證明全無轉移隱藏之事),不過仍是藉口加罪而已。),抄家以後又查出他衙門旁邊藏有"塞思黑"所鑄的六尺來高的鍍金獅子一對!--這"阿其那",就是胤禩;"塞思黑",就是胤■:兩人正都是雍正的弟兄兼死對頭、眼中釘(俱已於前一年毒死了)(註:"阿其那""塞思黑"是雍正給胤禩、胤■的"賜名",向來被解為"豬""狗"之義,藉見雍正對其政敵之汙辱謾罵,唯據滿文專家鮑育萬先生指出:"按康熙第八子胤禩,經雍正(胤禛)改名為阿其那,滿文作某(滿文字,因製版困難,從略--引者),其義未詳。以胤■改名塞思黑、滿文作某(亦滿文字,從略--引者)、義為討人厭,考之,其義殆亦類此。前人有以阿其那塞思黑為犬■者,非是。"(見雍正五年二月二十三日總管內務府奏事滿文檔案漢文譯本所附按語)是舊日傳聞,蓋出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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