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那天晚上,後來我們去了程玉英家,開飯以前,有人剝了一捧花生仁遞給我。屋小人多,光線又暗,我隻看見那雙伸過來的手,上麵滿是裂口,手心手背顏色差異很大,雙手合成一個半球,裏麵是花生仁……


    在南京時爸爸也喜歡吃花生,晚上帶我出去在攤子上買上一包花生米,打開後也是這樣雙手併攏地捧著。他將左手的花生米倒入右手,再將右手的花生米倒進左手,反覆再三,邊倒手邊撅著嘴吹風,花生皮就這樣飄揚而去,最後隻剩下雪白的花生仁了。這時爸爸才讓我吃。花生米很脆,嘴雖閉著,一股香氣從鼻腔裏直湧出來。吹花生時爸爸一直在路邊蹲著,我眼巴巴地看著,饞得要命。


    當我從那雙陌生的手上接過花生,已經預先感到花生入口時的那種噴香。我塞了幾粒進嘴,一嚼,立刻吐了出來,花生是生的,有一種我從未嚐過的怪味兒。花生仁被臼齒碾碎,吐在手心裏,滿是白漿。


    我發現遞花生給我的那人是常珍,他肯定是個喜歡吃花生的人,因此以花生招待客人。知道我不喜歡吃生花生,所以後來到他家串門他就炒了花生端上來。


    沒過多久,我就習慣了生花生的味道,家裏晾曬時常常偷吃。我聽說生花生養人,於是吃得就更歡了。花生含有很高的脂肪,因此吃起來不覺得寡味。


    田園四章·常好與肥豬


    有一陣我和常好很要好,上學時喊他一起走。我去他家喊他,如果他還沒有吃完就看著他吃飯。


    他家堂屋裏有一張吃飯的小桌子,但常好家的人都不愛繞桌而坐,碗頭上夾幾筷菜(一般是醃鹹菜,隻一樣,因此不必繞桌而坐或繞菜而坐),端著碗跨出門檻。他們喜歡蹲在牆根吃,這樣可以邊吃邊曬太陽,看村道上過往的行人,和對方打招呼「吃過啦?沒吃到我家來吃!」或端著飯碗去左鄰右舍串門,看看人家吃的是什麽。或者一到吃飯時間便端著碗跑到豬圈前,倚在圍欄上,邊吃邊看豬,越看心裏越喜歡,不禁把吃剩的大半碗粥倒在了豬食槽裏,讓心愛的豬吃。這不比動物園裏的遊人用糖果逗猴子,給豬吃是讓它長肉上膘的。豬是一家人的儲蓄罐、銀行,是一家人的希望,與豬共進午餐的儀式就像有的人每晚臨睡前清點鈔票……常好雖然年紀不大,還在上學,但已知道端著飯碗看豬吃食。這頭豬可以說就是他媳婦——年終催肥了拉到公社收購站去賣,有了錢才能給常好訂親。


    常好已經十五歲了,但仍然和我一樣,上小學三年級。


    當地農民孩子的入學年齡很不整齊,一般十來歲開始上學,也有十二三甚至十四五入學的。讀書期間讀讀停停,不斷留級或隔幾年回頭讀起的都有。這要看當時的家境,是否需要人手,與孩子的誌向無關。


    每學期最興奮的事是發新書,語文、算術、政治、常識各一本。那書新嶄嶄的,翻動起來一股油墨的香味兒,書頁上的字能看出鼓凸,用手一抹就模糊一片(油墨還沒有幹,要特別小心)。翻書的聲音也比舊書來得大,嘩嘩的。這是大家最用功好學的時期(為了一本新書)。可後來,課本變舊,折角卷邊,麵子也髒了,被書包磨出一塊塊飛白。再後來書頁的空白處寫了字、畫了小人,在一個冬天為試一支不出油的原子筆,一麵哈氣一麵在書上劃拉。最後前麵學過的幾課被撕下來擦屁股,我們就在等下學期的新書了。農民的孩子往往為書本費發愁,因而他們對書多了一種感情,那是錢……而我隻想著把新書裝飾得更漂亮。


    每學期開始的時候我都要包新書。我包書用畫報。開始就是一般的包法。畫報的四條邊分別向內折,然後套上課本的封麵和封底。後來學會了帶角的包法,工藝略顯複雜,需要尺量和刀裁。這以後我放棄了畫報的自然效果,自己設計圖案。我用牛皮紙以及包四角的方法包了一本語文書,再從畫報上剪下一幅毛主席像貼在上麵。毛主席像是一個頭像,包括上麵的軍帽和下麵的衣領,其餘與背景相連的部分都被我剪掉了。


    傑作完成後我拿去找常好,他看見我包的語文書把一碗稀飯倒進了豬食槽。我跟在他後麵想聽到他的讚嘆,但他什麽都沒講。常珍當時也靠在牆根喝稀飯,常好讓我把書拿給常珍看。常珍也沒有誇獎我,把書還回來了。常珍、常好的父親費老爹拿著我的語文書端詳了半天,笑眯眯地說:「毛主席的身子哪裏去了?」我說:「我剪掉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


    後來,我把包語文書的書皮又換成畫報紙的了。


    田園四章·傳日與雨靴(1)


    常好在班上年齡比較大,是個半大人。他長得並不特別壯實。相反倒是細細長長、白白淨淨、眉淡眼小的,嗓音也細,但與年齡較小的同學相比,他還是勁大。另外有一個和常好差不多年齡、高矮,但比他強壯有勁的傢夥,叫傳日。傳日長相凶,力氣大,喜歡欺負人,他皮黑腮鼓,眼睛又圓又亮,戴一頂護耳翻起的棉帽子,穿著黑棉襖。


    以常好、傳日為首,班上分成了兩派。常好和傳日能友好相處,他們的手下卻鬥得厲害,甚至互不往來。傳日比常好勁大,可常好乖巧,被先生(老師)任命為班長。我是常好那派的。我和常好要好不僅因為我們是同隊,而且他也能牽製傳日。


    傳日喜歡擰人胳膊,把你的胳膊背到身後,使勁一擰,再一抬,由於酸疼難忍你不得不彎腰低頭,這一鎮壓方式與紅衛兵造反派的發明很類似。按說當地也沒有過正兒八經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地富反壞挨鬥時不過掛塊牌子,雙手直直地垂著,可以摸著褲子。傳日擰人胳膊是無師自通,但他並不知道這叫「坐飛機」。我告訴傳日:「這是坐飛機,隻有階級敵人才可以坐。」傳日不管這一套,每天非讓一兩個同學坐飛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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