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細巴一副與烏龜賽跑的模樣,站在田埂上又談起了女人。不過這回沒談母親,他們需要用我的手電,不敢得罪我。他們在談程玉珍的大女兒桂蘭。


    桂蘭在我們下放以前就死了,據說是李莊人見過的除母親外皮膚最白皙的女人,因是土生土長所以特別值得驕傲。她的故事流傳很廣,我們下放後時有耳聞。比如說她的模樣如何如何的好看,人又大方、能幹,就是有個毛病,十八歲了還尿床。看了無數醫生,終不能好。每天早上把被子擔在門前的草堆上曬,那草燒起來就有了一股尿臊味兒。都說這尿一直要尿到婆家去了(尿床的毛病始終瞞著婆家),沒想到那年夏天桂蘭在飲馬河堤上睡覺,竟落水淹死了。


    樹杈間的月亮(3)


    也難怪桂蘭特別喜歡夏天。到了夏天她就可以搬一張涼車到飲馬河堤上乘涼,常常徹夜不歸。涼車由草繩橫豎編成網狀,即便小便失禁也頂多會弄濕幾根草繩。大部分尿液通過網格滴落在河堤的地麵上,被塵土吸收,氣味也被黎明前臨河的風颳得幹幹淨淨。但桂蘭還是每天換一個地方擺放涼車。


    大頭告訴我們,在一次桂蘭露宿河堤時他看見了她的屁股。


    細巴不信,讓大頭說出來聽聽(以辨真偽)。大頭邊說邊玩手電,手電光明明滅滅。


    大頭好夜遊,下半夜正好路經飲馬河堤,看見桂蘭臥在涼車上,人睡著了忘了回屋。見左右無人,大頭過去察看她是否已尿床。因桂蘭身下沒墊被褥,無法檢驗,就動手褪了她的褲衩。桂蘭是麵朝下躺著的,所以後麵的褲衩褪下來前麵的還被壓著。恰在此時桂蘭翻身,大頭慌忙就近躲入一叢條柳後。偷眼看去桂蘭翻身後不再動彈,更沒直起身子喊人。大頭從條柳後走出,此時的桂蘭已改成側臥,原先被壓著的半邊褲衩也自動滑脫了。


    聽到這裏我眼前不禁出現了一幅畫麵:高高的河堤上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張涼車,桂蘭側臥其上,臀部的曲線高聳。四周無遮無攔,遠方燦爛的星河也降至涼車以下。


    平原上的河堤,河堤上的涼車,涼車上的桂蘭,桂蘭的光屁股——那無可爭議的製高點。我正陶醉於某種美的構成和遐想,聽見大頭對細巴說:「她是一個白板子,一根毛也沒有。」


    細巴連說「晦氣」,使勁地往田裏吐唾沫,又說:「怪不得她是一個尿床精。」


    我第一次聽說「白板子」,不知道那是何物。看來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不然大頭不會掀桂蘭下河的,細巴也不會吐唾沫。掀桂蘭下河以前大頭幫她重新拉上了褲衩。


    我問大頭:「後來呢?」但是沒有後來了。他們歇夠了,又要下水抓黃鱔,而且準備到李莊以外的秧田裏去。


    我想回家了,不願跟他們去,他們也不想送我。甚至手電也還給了我。原來講故事時大頭一直亮著手電亂晃,將兩節電池耗盡了。


    大頭嚇唬我說墳塋堆裏的鬼夜裏會出來,專抓我這樣的外姓小孩。還說城裏人雪粉嫩,別說餓死鬼,就是大活人也想啃兩口,不撒鹽白吃都香。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想回家了。


    必經之路從李莊墳地邊繞過,我不敢掉頭去看。但轉彎時還是看見了映在天幕上墳包的輪廓,起伏孤立,像一片黑色的波浪。離水邊越遠蛙鳴聲越弱。前方出現了李莊黑糊糊的樹影,惟一微弱的光亮透出,是我們家的所在無疑(當地人為節約燈油不會將燈亮到這樣遲)。


    那光亮多麽微弱多麽遠,怎麽也走不到。我想如果我被鬼掐死了,聚在燈光下的家人一定不會知道。墳地裏沒有出現鬼火。如果出現了我也知道那是磷火,而非鬼火,是死人的骨頭和空氣相互反應的結果。我相信科學,有精神準備,也會唱歌,但鬼火或磷火併未出現。


    後來我就琢磨「白板子」,想高聳在河堤上的桂蘭的光屁股,以此分散注意力。孰不知那桂蘭是一個死人,也就是說現在是一個女鬼。想到這一層後悔來不及,那女鬼的形象揮之不去,較之男鬼更可怕三分。她們指甲長長的,舌頭拖下來,披頭散髮,穿著白衣或裸著白皮,無色無味,飄然前來。我一陣狂奔,同時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壞了。


    回家後我生了病,發高燒。母親認為我是趟水受涼了(我還丟了手電)。吃藥打針,臥床不起。於高燒中我胡言亂語,說桂蘭是讓大頭害死的。父親比我們更了解李莊的歷史和現狀,他掐指一算,說:「怎麽可能呢?桂蘭死時九月子才九歲,和你小鬆現在一樣大。」


    第二部分


    田園四章·常珍與花生


    常珍家是村子自西向東的第三戶,他雖然結了婚,但沒有和老人分開過,此時的常珍已是一家之主了。常珍兄弟三人,他是老二。老大在縣裏工作,老三常好是我的同學。常珍是民兵排長,在生產隊裏是僅次於隊長、會計的官,但比會計更有權力,和副隊長幾乎平起平坐。常珍長得像北京猿人:嘴部凸出,寬臉龐,高顴骨,皮膚棕黑色。記得下放的那天晚上,在牛屋裏,第一次看見常珍,有人介紹說是民兵排長。父親上前和他握手交談。油燈下常珍披著藍大衣,齜牙在笑。我跑過去向他敬了個禮,大聲說:「報告排長!」


    常珍有一個兒子,叫鎖罩子,因為比我小,所以沒在一起玩過。我常隨母親去他們家做客。一張大桌上,墨水瓶做的煤油燈搖曳,常珍的女人在燈下納鞋底,她不時在頭髮上磨磨針。大鍋裏炒了帶殼的花生,常珍用簸箕盛了端上來請我們吃,炒花生時沒擱沙子,鍋底的柴火又旺,花生殼上有一塊塊黑色的糊斑。因是新收的花生,沒有完全曬幹,外殼雖糊了,剝開後裏麵仍在冒水汽,花生仁上也有糊斑。這樣的花生不脆。有一種生熟相間的味道(有別於半生不熟),很特別,但很好吃。王集那地方沒有沙子,花生又等不到曬幹,吃花生就這麽吃,要不就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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