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倆尼姑把芳官她們一帶走,王夫人就顛兒顛兒地去找賈母啦。一看賈母心情不錯,就順嘴說了:“寶玉屋裏那個晴雯啊,年紀也不小了,而且一年到頭病怏怏的。我老覺得她比別的丫頭淘氣,還懶洋洋的;前陣子又病得昏天黑地十幾天,找大夫一看,說是得了女兒癆,我就趕緊讓她走了。要是病能好,也不用她回來了,給她找戶好人家嫁了就算了。還有那幾個學戲的丫頭,我也做主讓她們走了:一是她們太會演戲,說話沒個輕重,小姑娘家家聽著不像話;二來她們戲唱得不錯,放她們走也合理。再說,丫頭太多也管不過來,缺人了再挑幾個就是了。”賈母一聽,點著頭說:“嗯,這麽做挺對,我也有這意思。不過晴雯這丫頭,我一直覺得她挺好的,說話做事都比別人強,本來想著將來能幫寶玉的忙,沒想到她變成了這樣。”


    王夫人笑著說:“老太太的眼光真不錯,可惜這孩子命運不濟,攤上了這個病。老話兒不是說了嘛,‘女大十八變。’有能力的人嘛,多少都有點個性,老太太您啥沒見識過?三年前我就開始留意這事兒了,一開始就相中了她。我觀察來觀察去,她在各方麵都比別人強,就是不太穩重。說到懂事兒,那襲人絕對是第一名。當然了,找個好老婆或者好妾,得性格溫柔,舉止穩重才好。襲人長得雖然不如晴雯,但在屋裏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看。她做事大方,心地善良,這幾年都沒和寶玉一起胡鬧過。寶玉那些胡鬧的事,她都是拚命勸阻的。所以,我觀察了兩年,覺得她一點問題都沒有,就悄悄地停了她丫頭的月錢,從我的月分例銀子裏拿出二兩給她,就是讓她知道,要更加小心,表現得好。我還沒明說呢,一來寶玉年紀還小,老爺知道了,怕耽誤他讀書;二來寶玉覺得自己身邊的人不會說他,就放任自己了。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告訴老太太。”


    賈母聽了,笑著說:“原來是這樣,那敢情好。襲人那孩子從小就不愛說話,我還以為她是‘悶嘴葫蘆’呢。既然你這麽了解,那肯定錯不了。”王夫人又說了今天賈政怎麽誇獎寶玉,怎麽帶他們出去玩。賈母聽了,更加高興了。


    這時,迎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過來告別了。鳳姐兒也過來請早安,還伺候著吃早飯。大家說說笑笑的,後來賈母要休息了,王夫人就把鳳姐兒叫過來,問她丸藥配好了沒。鳳姐兒說:“還沒呢,現在還吃著湯藥呢。不過太太放心,我已經好多了。”王夫人一看鳳姐兒精神頭兒回來了,也就放心了。然後她就提到了晴雯被趕走的事情。還問:“寶丫頭怎麽自己跑回家了?你們都沒個數嗎?我前陣子順道查了一下。結果發現蘭小子那個新來的奶媽,妖裏妖氣的,看著就不順眼。我跟我大嫂子說了,行不行讓她自己看著辦吧。我還問她,‘寶丫頭走了,你們知道嗎?’她說告訴過她了,等姨媽病好了就回來。姨媽也沒啥大病,就是咳嗽腰疼,年年都這樣。寶丫頭這次走肯定有原因,不會是有人惹著她了吧?那孩子心重,咱們這兒住一陣子,別讓人家不高興了。”


    鳳姐兒笑著說:“誰會沒事去惹她啊?”王夫人說:“別是寶玉那張嘴沒個把門的,高興了就胡說八道。”鳳姐兒笑著說:“太太真是想多了。寶玉要是正經事兒正經話,那他就是個傻子;但他在這些姐妹們跟前,還有那些大小丫頭們跟前,總是讓來讓去,生怕得罪了人,那肯定不會有人生氣的。我覺得薛妹妹這次走,肯定是因為那天晚上咱們搜查丫頭的緣故,她可能覺得園子裏的人不靠譜,她又是親戚,現在自己人也在裏麵,咱們又不能去搜她。她怕我們懷疑她,所以自己躲躲風頭。這也是應該的嘛。”


    王夫人一聽這話,覺得挺有道理,就低下頭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讓人把寶釵叫過來,好好聊聊前些日子的事情,好讓她別再疑神疑鬼的。聊完之後,王夫人還是讓她像以前一樣住在園裏。寶釵笑眯眯地說:“我本來打算早點走的,但姨媽這邊事情多,不好意思說。剛好前些日子媽媽身體不舒服,家裏兩個可靠的女人也病了,我就順便過去了。現在姨媽既然知道了,我就趁這個機會說一聲,今天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走了。”王夫人和鳳姐都笑著說:“你太死心眼了,還是搬回來住吧,別因為這點小事跟親戚疏遠了。”


    寶釵笑著說:“你們這話太嚴重了,我並不是因為什麽特別的事情要走。我主要是因為媽媽最近精神狀態不太好,晚上也沒人可靠,就我一個;再就是我哥哥快結婚了,家裏還有很多活兒要幹,我得幫媽媽一起準備。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說的都是真的。還有,我在園子裏的時候,東南角的小門經常開著,本來是為了我方便走的,但其他人也可能為了省事兒走那裏。萬一出什麽事,多尷尬啊?而且我在園子裏住,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以前年紀小,家裏又沒事,進來和姐妹們一起玩兒、做針線活,總比一個人在外麵悶著強。現在我們都長大了,而且姨娘這邊這些年也不順心,園子裏萬一有什麽疏忽,影響可大可小。所以我覺得人少一些,操心也少一些。今天我不僅堅決要走,還想勸姨娘:現在應該節省的地方就節省一些,也不會影響家裏的體麵。我看園子裏的開銷也可以減少,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姨娘那麽了解我們家,難道我們家以前也是這麽破破爛爛的嗎?”


    鳳姐聽了,笑著對王夫人說:“我覺得不必強迫她留下。”王夫人點點頭說:“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就隨你吧。”


    說著說著,寶玉就蹦回來了,他嚷嚷著:“爹那裏還沒散呢,怕天黑了,就先讓我們回來了。”王夫人趕緊問:“今天有沒有鬧出笑話來?”寶玉樂嗬嗬地說:“哪有,我還順了不少東西回來呢。”話音剛落,一群老婆婆就從門口的小夥子手裏接過一堆東西。王夫人一看,好家夥,三把扇子,三個扇墜,六盒筆墨,三串香珠,還有三個玉絛環。


    寶玉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那個是李員外送的,一人一份哦。”說完,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說:“這個是慶國公專門給我的。”王夫人又問都有哪些人在席,都作了什麽詩詞。說完,就讓下人拿著寶玉那份,帶著寶玉、環兒、蘭兒去見賈母。


    賈母一看,喜歡的不得了,忍不住問東問西。可寶玉心裏隻想著晴雯,應付了幾句,就借口說:“騎馬顛得骨頭疼。”賈母忙說:“快回去換衣服,放鬆放鬆就沒事了,別睡覺啊。”寶玉一聽,趕緊跑回園子裏去了。


    這時麝月和秋紋已經帶著倆小丫頭在那兒等著了。寶玉一跟賈母告完別出來,秋紋就拿著墨筆那些東西,跟著寶玉進了園子。寶玉一個勁兒地說:“這天兒真熱。”邊走邊摘帽子解帶子,把外麵的衣服都脫下來讓麝月拿著,就剩下一件鬆花色的夾襖,衣襟裏露出一條跟血一樣紅的褲子。秋紋一看那條紅褲子,想起是晴雯做的,就歎了口氣說:“真是‘物在人亡’啊!”麝月拉了拉秋紋,笑著說:“這條褲子配上鬆花色的襖兒和石青的靴子,你的靛青頭和雪白臉更顯出來了。”


    寶玉走在前麵,假裝沒聽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我想溜達溜達,這怎麽辦呢?”麝月說:“大白天怕什麽,還怕你丟了不成?”就讓那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先把東西送回去再來。”寶玉說:“好姐姐,等我一會兒吧。”麝月說:“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倆人手裏都拿著東西,跟擺排場似的,一個捧著筆墨紙硯,一個捧著帽子衣服,像什麽樣子嘛。”


    寶玉一聽,正合他意,就趕緊讓她們倆走了。他自己拉著兩個小丫頭,溜到一塊大石頭後麵,悄咪咪地問她們:“我走了之後,你襲人姐姐派人去看晴雯姐姐了嗎?”一個小丫頭說:“派宋媽去了。”寶玉追問:“回來都說了啥?”小丫頭說:“回來的時候說,晴雯姐姐一晚上都在喊,今兒早上就不行了,閉上了眼睛,啥也不知道了,就剩下一口氣。”寶玉急忙問:“她一晚上都在喊誰啊?”小丫頭說:“一直喊‘娘’。”


    寶玉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又問:“她還喊誰了?”小丫頭說:“沒聽到喊別人。”寶玉說:“你肯定沒聽清楚。”這時候,另一個小丫頭挺機靈的,聽寶玉這麽一說,趕緊插嘴:“她真的是沒聽清楚!”然後又跟寶玉說:“她沒聽清楚,我可是聽得真真的,我還偷偷去看了一眼呢。”寶玉一聽,忙問:“你怎麽還親自去看啦?”


    小丫頭說:“我覺得晴雯姐姐跟別人不一樣,對我們特別好。現在她雖然受委屈走了,我們幫不上別的忙,好歹親自去看看,也不枉費她以前對我們那麽好。就算被發現了,太太責罰我們,我們也願意。所以我豁出去了,偷偷去看了一眼。結果她一直到死都特別聰明,看到我去了,就睜開眼睛拉著我手問:‘寶玉呢?’我告訴他了。她歎了口氣說:‘見不到了。’我就說:‘姐姐你等等他,回來見一麵吧。’她卻笑著說:‘你們不知道,我這不是死,是天上的花神位置空了,玉皇大帝叫我去管花兒。我現在得趕緊上任,寶玉得晚一點才能回家,就差那一小會兒,見不到了。世上那些該死的人,閻王爺派小鬼來抓他們,稍微晚一點,燒點紙錢,澆點飯食,小鬼就去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能多活一會兒。我現在是天上神仙來請,哪能等啊?’我聽了半信半疑的。後來回到屋裏,特意看了下時辰表,真的是未正二刻她斷氣了,正三刻就有人來說你回來了。”


    寶玉忙說:“你不懂,這確實是真的。不僅每種花有花神,還有總花神呢。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去當總花神還是單管一種花神。”這丫頭一下沒反應過來。正好那時候是八月,園子裏的荷花正開著,這丫頭靈機一動,忙說:“我確實問她了:‘你管什麽花兒,告訴我們,以後我們也好供奉。’她說:‘你就告訴寶玉一個人,別告訴別人。’她就告訴我了,她是專門管芙蓉花的。”


    寶玉一聽這話,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心情大好,轉頭一看那朵芙蓉花兒,他就樂了:“這花兒也得配個像樣的人來照料。我早就猜到她那性格的人,將來一定能幹出一番大事業!唉,雖然她已經脫離了苦海,可咱們從此就見不到她了。”寶玉心裏免不了有點難過,想念得緊;但又想:“雖然她臨終時我沒見到,現在去她靈前拜一拜,也算是對這五六年的感情有個交代。”這麽想著,他就急忙回到屋裏,正好麝月和秋紋在找他。


    寶玉匆匆忙忙地穿戴好,隻說要去看看黛玉,就一個人出了園子,來到了之前常去探望的地方。原本以為靈柩還在那兒,誰知道他哥嫂一見她斷氣,就趕緊報告了,想早點拿到那幾兩喪葬費。王夫人一聽說這事兒,就賞了十兩銀子,還下令:“趕緊把她送出去燒了,女孩子得了癆病死的,不能留在家裏!”他哥嫂一聽這話,一邊拿著錢,一邊催著人趕緊把屍體裝進棺材,抬到城外的化人廠去了。她留下的衣服首飾,大概值三四百兩金子,他哥嫂就自己收了起來,打算留著將來用。兩個人把門鎖好,一起去送葬了。


    寶玉走過去一看,啥也沒有,幹站了老半天,也沒轍,隻好又回到園子裏。回到屋子裏,他覺得沒意思透了,就順便去找黛玉,結果黛玉也不在。一問丫鬟,人家說:“去找寶姑娘了。”寶玉又跑到蘅蕪院,一看,空的,人都搬走了,心裏一驚,這才想起來前兩天好像聽說寶釵要搬走,這兩天忙得把這事給忘了。


    一看這情況,寶玉知道寶釵真的搬走了。他發愣了一會兒,然後心想:“我還是跟襲人混吧,再跟黛玉呆著。咱們這幾個人,說不定最後能一起走呢。”想完這些,他就往瀟湘館走。結果黛玉還沒回來。寶玉正不知道幹啥好,突然看見王夫人的丫鬟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還得了好題目,快走快走。”寶玉一聽,隻好跟著走了。到了王夫人那兒,他爹已經走了,王夫人就讓下人把寶玉送到書房去。


    那時候,賈政正跟一群幕僚們聊著書裏的趣味。聊著聊著,突然提起一件事,說是件千古美談,那感覺“風流倜儻,忠義感人”,八個字形容得剛剛好。他還說:“這事兒挺有意思,咱們不如來寫首挽詞。”幕僚們一聽,都好奇地問:“啥事兒這麽妙啊?”賈政就給他們講:“以前有位恒王,他鎮守青州。這位恒王啊,喜歡美女也喜歡武功,就找了一堆美女,天天教她們練武。其中有個叫林四娘的,長得漂亮,武功也厲害,大家都叫她姽嫿將軍。恒王特別喜歡她,讓她管著其他美女。幕僚們都說:‘這創意太棒了,姽嫿將軍,聽起來都嫵媚又風流,恒王絕對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賈政笑著說:‘那當然,但更神奇的事兒還在後麵。’


    大家一聽,都興奮地問:‘還有什麽奇事啊?’賈政說:‘第二年,一群土匪又來搗亂,恒王本來沒當回事,結果沒想到吃了敗仗,被土匪殺了。青州城裏的官員們心想,連王都打不過,我們更不行,就打算投降。林四娘知道了這個消息,就號召大家說:“咱們受過王的恩,不能就這麽看著他死,我要跟著他去死,願意的跟我來,不願意的趕緊走。”結果,大家都說願意。林四娘就帶著她們夜裏出城,直接衝進土匪的營地,殺了幾個頭目。後來土匪發現隻是幾個女人,就反過來一陣猛攻,把她們都殺了。消息傳到京城,皇上和官員們都很感慨。當然,朝廷後來肯定派人去剿匪了,那就不多說了。就林四娘這事兒,你們聽了,是不是覺得挺感人?”幕僚們都說:“確實感人,這題目太好了,咱們都應該寫一首挽詞。”


    一邊說著,那邊已經有人拿起筆硯,照著賈政的意思,稍微改了幾個字眼,一篇短序就搞定了,遞給賈政一看。賈政瞥了一眼,說:“也就這樣吧。他們那邊本來就有個原序。昨天又接到聖旨,說要從古到今找出那些該表揚但沒被表揚的人,不管是和尚、尼姑、乞丐還是女人,隻要有一件好事,就把他們的簡曆送到禮部去,等著領獎。所以他們那個原序也送到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個新鮮事兒,都想寫一首《姽媜詞》來表示一下他們的忠心和義務。”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這事兒本該這麽做。更讓人羨慕的是,我們這朝代真是千古未有啊,‘聖朝無闕事’這話真不是吹的。”賈政點點腦袋:“沒錯。”


    寶玉、賈環、賈蘭一聽到題目,趕緊起身過來看。賈政讓他們三個各寫一首詩,誰先寫完就給獎,寫得好的還有額外獎勵。最近賈環和賈蘭在眾人麵前都寫過幾首詩了,膽子也越來越大。他們倆一看到題目,就開始認真思考。沒過多久,賈蘭先寫好了,賈環生怕落後,也趕緊寫完。兩人都把詩寫好了,寶玉卻還在那兒發愣。


    賈政和大家都圍過去看他們倆寫的詩。賈蘭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上麵寫著:


    姽媜將軍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恒王後,此日青州土尚香。


    大夥兒一看,紛紛誇獎起來:“這個小兄弟才十三歲就這麽厲害,可見家裏的教育真是了得,不是吹牛的。”賈政聽了,笑眯眯地說:“小孩子家家的,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挺不錯的了。”再一看賈環的,他寫的是一首五言律詩,上麵寫著: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誰能複寇仇?


    好題忠義幕,千古獨風流。


    大家說:“更好了。畢竟年紀擺在那兒,想法自然不一樣。”賈政說:“也沒太大差錯,但總覺得不夠誠懇。”眾人說:“這也行了。三爺年紀輕輕,都還沒成年呢。這麽用心去做,再過幾年,說不定就能成為傑出的人才了。”賈政笑著說:“過獎了,過獎了。隻是他不願讀書,這是他的錯。”


    於是寶玉被問到。大夥兒說:“二爺你心思細膩,寫的東西肯定又是那種風流倜儻、悲悲切切的,跟別人不一樣。”寶玉笑著回答:“這個題目看起來不太適合近體詩,得用古體,要麽寫首歌要麽來篇長詩,才能表達得深情真摯。”眾人一聽,紛紛站起來,一邊點頭一邊拍手:“我就說他創意獨特嘛!每次拿到題目,他都要先考慮體裁合不合適,這就是高手出招。這題目叫《姽媜詞》,既然已經寫了序,那肯定得是長篇歌行才對味。可以模仿溫庭筠的《擊甌歌》,或者李賀的《會稽歌》,再或者像白居易的《長恨歌》,半敘述半吟詠,流暢又飄逸,這樣才能發揮到極致。”


    賈政聽了,也挺讚同,就自己拿起筆準備寫。他還衝寶玉笑著說:“這樣很好。你念,我來寫。要是寫不好,看我不揍你一頓,誰讓你先吹牛的!”寶玉隻好念了第一句:


    恒王好武兼好色,


    賈政一看,直搖頭:“這太糙了!”旁邊一個幕僚趕緊說:“就是要這種古樸味兒,其實不算糙。咱們再看下麵的嘛。”賈政無奈地說:“先留著吧。”寶玉又接著說: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大家都說:“就這第三句就已經夠古樸厚重,太棒了。這第四句雖然平和,但也恰到好處。”賈政卻擺擺手:“別亂誇獎,咱們還得看後麵轉折得怎麽樣。”寶玉接著就念了起來: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裏。


    大家一聽這兩句,頓時都興奮地喊起來:“‘不見塵沙起’真是太棒了!緊接著的‘俏影紅燈裏’也是絕妙好詞,這字裏行間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寶玉說: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大夥兒聽了一陣猛烈的掌聲和笑聲,都說:“這描寫得太生動了,寶玉你是不是那天也在場,不僅看到了她的美貌還聞到了她的香味?不然怎麽能寫得這麽傳神呢。”寶玉笑著回應:“女孩子們練武,就算再勇猛,也比不上男人。這一點不用問都知道她們嬌弱的樣子。”賈政趕緊催促:“別光說不練,這回你又想炫耀什麽?”寶玉沒辦法,隻好再動動腦筋,接著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


    大夥兒都誇:“用‘蕭’韻真是妙哉,句子流暢得能飛起來。這句子的華麗和妖嬈也是恰到好處。”賈政寫了之後卻皺眉:“這句不行,之前已經有過‘口舌香’、‘嬌難舉’的說法了,何必再來一遍?這明顯是功力不夠,隻好用這些華麗的辭藻來湊數。”寶玉卻笑著說:“長篇敘事詩總得有點詞藻裝飾,不然聽起來太空洞了。”賈政瞪他一眼:“你就知道說這些,這句之後怎麽突然轉到武功上去?要是再說兩句,豈不是畫蛇添足?”寶玉回答:“那就在下麵一句收個尾,應該也可以吧。”賈政冷笑一聲:“你有多大能耐啊!上麵剛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現在又想一句收尾,這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嗎?”寶玉聽後,低頭沉思片刻,然後說了一句……


    不係明珠係寶刀。


    趕緊問大家:“這句行不行?”大家一聽,紛紛叫好。賈政笑著說道:“先放著,接著寫。”寶玉點頭說:“行,那我就直接寫下去;要是不行,我就擦掉重寫,再想點別的創意,再來一句。”賈政聽後,立刻打斷:“別囉嗦!寫不好就重寫。就算寫十篇百篇,也別怕麻煩!”寶玉沒辦法,隻好默默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念誦: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綃。


    賈政說:“這又是一個段落了。接下來呢?”寶玉回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峰。


    大家都說:“這個‘走’字用得妙啊,一下子就分出水平高下了。而且整句話轉折得也不生硬。”寶玉接著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


    大家都驚歎:“太棒了,太棒了!這敘事的語言,美得沒話說。接下來四娘的部分,肯定還有更驚豔的句子。”寶玉接著又念道:


    紛紛將士隻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大家都誇:“這描寫得太柔美了!”賈政卻說:“太囉嗦了,後麵可能看著會更繁瑣。”寶玉又接話道:


    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媜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豔李臨疆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


    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歎息,歌成餘意尚彷徨!


    讀完之後,大家都忍不住誇個不停。然後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賈政笑著說:“雖然說了幾句,但總覺得不夠真誠。”說完就讓大家:“去吧。”三個人像是被赦免了罪行,一起飛快地離開,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其他人也沒啥說的,就等著晚上安安靜靜地休息了。


    隻有寶玉,心裏頭悲悲切切的。一回到園子裏,冷不丁看到池子裏的芙蓉,一下子就想起了小丫鬟說過,晴雯成了芙蓉仙子。他心裏頭忽然就高興起來,站在芙蓉旁邊感慨了老半天。突然他又想:“我還沒在她靈前祭奠過呢,現在何不在芙蓉這兒祭奠一下,這樣一來,禮數也就周全了。”想到這兒,他就打算開始祭奠。


    不過,他馬上又停下來說:“哎呀,這可不能太馬虎了,得穿得體體麵麵的,準備的東西也得齊全,這樣才能顯出我的誠心。”他又琢磨了一會兒:“古人說過,‘即使是汙水裏的荇藻,也能用來孝敬王公貴族,祭奠鬼神’,重要的不是東西貴不貴重,關鍵在於心意誠不誠。不過,如果我不自己寫一篇悼文,這滿腔的淒涼和苦楚,簡直沒地方發泄。”


    於是,他就用晴雯平時喜歡的冰鮫綢寫了一篇悼文,取名叫《芙蓉女兒誄》,前麵是序,後麵是歌。他還準備了晴雯喜歡的四種小吃。等到天快黑,四周靜悄悄的時候,他讓小丫鬟把東西捧到荷花前,先祭拜了一番,然後把悼文掛在了荷花枝上,一邊哭一邊念叨著:


    在一個世界和平但又有點兒無奈的日子裏,我,濁玉,用四種微不足道的東西——花蕊、絲綢、泉水和楓葉茶,來表達我的誠意和信念,向白帝宮中的秋豔芙蓉女兒獻上祭品。


    想一想,這位女兒來到人間已經十六年了。她的老家和姓氏已經沒人記得了。我呢,和她一起度過了五年八個月的時光。她生來就像金玉一樣高貴,像冰雪一樣純潔。她的精神比星星和太陽還要明亮,她的容貌比花兒和月亮還要美麗。她的姐妹們都很羨慕她的嫻靜,老人們都敬佩她的聰明和德行。但是,沒想到,她因為太優秀而遭到別人的嫉妒和陷害,就像一隻無辜的鳥兒被獵人捕殺。她就像一朵花兒,害怕狂風;就像一棵柳樹,承受不了暴雨。偶然間,她被小人陷害,得了重病。她的嘴唇失去了紅潤,聲音裏充滿了痛苦;她的臉龐失去了光澤,麵容憔悴。謠言和誹謗從她身邊傳來,荊棘和雜草在她周圍蔓延。她內心充滿了憂傷和委屈,卻沒有人能理解她的苦楚。她的高潔招來了嫉妒,她的貞烈讓她遭受了危險。她默默地承受著痛苦,誰來憐憫這個早逝的生命呢?她的仙氣已經消散,她的芳蹤難以追尋。她就像那聚窟洲的神香,再也找不到了;她就像那靈槎,再也回不到人間。她的眉毛還像煙一樣青,但昨天還是我畫的;她的玉指環還冰涼,但今天誰來溫暖它呢?她的藥還剩一些,她的淚水還留在衣服上。鏡子映出她孤單的身影,梳子變成了龍飛的樣子,她卻已經不在了。她的金鈿被丟在草叢裏,她的翠盒被遺忘在塵土中。樓上的鵲鳥還在,但七夕的針已經沒人掛了;她的鴛鴦帶斷了,誰來續上那五根線呢?現在是秋天,白帝掌管的季節;她孤獨地躺在那裏,空蕩蕩的房間裏沒有人。月光下的桐樹台階,她的芳魂和倩影一起消失了;芙蓉帳裏的香氣散了,她的嬌喘和細腰也一起消失了。連天的衰草,不隻是蒹葭;滿地的悲聲,不隻是蟋蟀。露水打濕了台階,寒砧的聲音穿不過簾子;雨打在秋日的牆上,怨笛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她的芳名還在,鸚鵡還在叫她的名字;她的美麗即將消逝,海棠花也提前枯萎了。她在屏風後麵捉迷藏,卻悄無聲息;她在庭院前鬥草,卻無人欣賞。她的繡線被丟棄了,誰來裁剪她的彩袖?她的冰絲被折斷了,誰來熨燙她的禦香?昨天,我奉命去遠行,今天,我又違抗命令,拄著拐杖來送她的孤柩。聽說她的棺材被火燒了,我違背了和她共穴的願望;聽說她的石槨遭災了,我感到慚愧,好像和她一起化成了灰燼。西風在古寺裏吹拂,青磷在那兒徘徊;落日下的荒丘,白骨零星散落。楸樹和榆樹在風中颯颯作響,蓬草和艾草在風中蕭蕭。霧中的墓地裏傳來猿猴的啼哭,煙霧繚繞的田埂旁傳來鬼魂的哭泣。難道說,紅綃帳裏的公子情深,黃土隴中的女兒命薄?汝南的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的默默餘衷,訴說給冷月。唉!難道真的是鬼怪作祟,神靈嫉妒?那些誹謗者的嘴,難道不該受到懲罰?那些惡毒婦人的心,難道不該受到譴責?雖然她在人世的緣分很淺,但我在心裏對她的感情卻很深。因為這份思念,我忍不住要問個明白。我聽說,上天召喚她,讓她在花宮裏等待詔書。活著的時候,她和蘭蕙為伍;死了之後,她管轄芙蓉。聽起來有點兒離奇,但我覺得很有道理。就像以前葉法善攝魂寫碑文,李長吉被召喚寫記事一樣,雖然事情不同,但道理是一樣的。這就像根據物品來匹配人才,如果不是合適的人,那不是太隨便了嗎?我相信上天的權衡,這是最合適不過的,不會辜負她的天賦。因此,我希望她的靈魂不滅,或許會降臨在這裏,所以我就不顧自己的粗俗,冒昧地打擾了您的清淨。我唱著歌來召喚她:


    天為什麽這麽藍啊,是不是乘著玉虯在天空中遨遊呢?地為什麽這麽廣啊,是不是駕著瑤象降落在泉壤呢?看那五彩斑斕的傘蓋,是不是箕尾星的光芒呢?排列著羽葆在前麵尋找,是不是在護衛危虛星呢?驅使豐隆作為護衛,是不是希望望舒月降臨呢?聽著車輪的軋軋聲,是不是禦鸞翳在征途呢?聞到香氣飄來,是不是在紉蘅杜作為佩飾呢?斑斕的裙裾閃耀著,是不是在鏤刻明月作為耳環呢?借著葳蕤草來築壇,是不是在點燃蓮焰照亮蘭膏呢?用瓠瓟來製作酒杯,是不是在倒滿醇厚的桂酒呢?仰望雲氣而凝視,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在那兒呢?俯瞰波痕而傾聽,是不是有什麽聲音在那兒呢?希望無邊無際地漫遊,是不是要把我拋棄在塵埃裏呢?希望風廉為我駕車,是不是希望和我一起回家呢?我心裏感到很感慨,但徒勞地喊叫有什麽用呢?你就這樣安靜地長眠了,難道是天命在這裏改變了嗎?既然你已經安葬,安穩地長眠了,你又會變成什麽呢?我還被束縛著,懸掛在那兒,你的靈魂會召喚我嗎?來吧,停下來吧,你願意來嗎?


    至於她居住在鴻蒙之中,寂靜地生活,雖然我在這裏,但我什麽也看不見。我用煙蘿做步障,用蒼蒲排列成隊伍。我喚醒貪睡的柳眼,解除蓮心的苦味,素女在桂岩迎接她,宓妃在蘭渚迎接她。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嶽的妃子,啟驪山的老婦。龜在洛浦顯示靈異,獸在鹹池跳舞。潛藏在赤水中的龍吟,聚集在珠林中的鳳舞。真誠而誠懇,不是為了祭祀,也不是為了宴請。從霞城出發,返回玄圃。雖然隱約可見,卻又突然消失。時而聚合,時而分散,像煙雲一樣;時而空蒙,時而霧雨。塵霾散去,星光高照;溪山秀麗,月光皎潔。我的心跳得厲害,就像在夢中栩栩如生。我歎息著,徘徊著,哭泣著。人聲寂靜,天籟悠揚。鳥兒驚散飛走,魚兒喋喋作響。我祈禱以表達哀思,希望完成禮儀以求吉祥。唉,哀哉!請享用吧!


    看完後,就把那塊綢子燒了,泡了杯茶祭奠,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小丫鬟催了好幾遍,這才轉身離開。突然,山石後麵有人哈哈笑著說:“請留步。”兩個人嚇了一跳。小丫鬟回頭一瞧,發現是人影從芙蓉花叢中冒出來,她尖叫起來:“哎呀,不好了,有鬼啊!晴雯真的來報仇了!”寶玉也趕緊看過去,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人是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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