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了,王夫人一看,鳳姐的病好點了,雖然還沒完全好,但也能下床溜達溜達了。還是得天天看醫生,吃藥啊。這不,醫生又開了個“調經養榮丸”的方子,裏麵得用二兩上等人參。王夫人找人參,翻箱倒櫃地找了大半天,隻在個小盒子裏找到了幾根細細的,跟簪子差不多粗細的。王夫人一看,不滿意啊,就讓下人繼續找。結果又翻出一大包須沫來。


    王夫人急得直跳腳:“平時用不著的東西到處都是,一到要用的時候,就找不到!我天天叫你們整理整理,都收在一起,你們就是不聽,隨手就扔。”彩雲說:“可能真的沒有了,就剩下這個了。上次那邊的太太來要了一些走了。”王夫人不信:“不可能,你再仔細找找。”彩雲沒辦法,又去找了一圈,拿了幾包藥材回來,說:“我們也不認識這個,太太您自己看吧。除了這個,真的沒有了。”


    王夫人打開一看,自己也忘了都是些什麽了,反正裏麵沒有人參。於是趕緊派人去問鳳姐有沒有。鳳姐回來說:“我們這也隻有點參膏,蘆須倒是有幾根,但也不是上好的,而且每天還要用來熬藥呢。”


    王夫人聽完後,隻得去找邢夫人問問情況。她說:“因為上次用完了,這才來這裏找,結果早就用光了。”王夫人沒辦法,隻能親自去請教賈母。賈母趕緊讓鴛鴦拿出之前剩下的,竟然還有一大包,粗細不一,跟手指頭差不多,就稱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拿到後,交給周瑞家的人,讓她帶給醫生。還吩咐把那幾包分辨不清的藥也帶上,讓醫生辨識一下,每個包上都標個號。過了一會兒,周瑞家的人又回來了,說:“這些都標好名字了。不過那一包人參雖然是好貨,但年份太久了。這玩意兒跟別的不同,再好,過了百年也就自己變灰了。現在這個雖然沒變成灰,但已經像爛木頭一樣,沒多少效力了。太太,您就收下這個,不管粗細,多少換點新的吧。”


    王夫人一聽到這話,頭低低的,半天沒吭聲,最後才說了句:“哎,這事兒也沒轍了,隻能去買二兩了。”她也沒心思看那些東西了,直接吩咐下人:“都收起來吧。”然後轉頭問周瑞家的:“你這就去跟外麵的人說,挑好的換二兩來。如果老太太問起來,就說是用的老太太的,別多嘴多舌的。”周瑞家正要離開,寶釵在旁邊坐著,笑著說了句:“姨媽,先別急。現在外麵的人參都沒什麽好的,就算有整枝的,他們也得截成幾段,再弄些蘆泡須枝鑲嵌進去,弄勻了才賣,看起來都差不多。我們家的鋪子經常和行裏打交道,我這就去跟我媽說說,讓我哥找個夥計去參行要兩原枝來,咱們多花點錢沒關係,關鍵是能買到好的。”


    王夫人聽了笑眯眯的,“還是你聰明。不過,這事兒還得你親自跑一趟,才能放心。”寶釵起身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已經派人去了,晚上就能有消息。明天一早去配藥也不晚。”王夫人聽了自然是高興,她感慨地說:“真是‘買油的娘子水梳頭’,平時家裏東西給別人多少,現在自己要用,卻到處找。”說完長歎一聲。寶釵笑著接話:“這東西雖然貴,但說到底也隻是藥,本該用來幫助大家的。咱們家和那些沒見過世麵的人家不一樣,得了好東西就藏著掖著的。”王夫人聽了連連點頭,“你說得對。”


    寶釵剛走,屋裏沒別人,王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過來,問她:“那天園子裏翻箱倒櫃的,查出什麽沒有?”周瑞家的已經跟鳳姐商量好了,一點都沒隱瞞,直接跟王夫人說了。王夫人一聽,嚇了一跳。心想司棋是迎春的丫鬟,算是那邊的勢力,隻好讓人去通知邢氏。


    周瑞家的說:“那天邢太太因為王善保家多管閑事,還給了幾個嘴巴子,現在她躲在家裏裝病,不敢露頭。再說,那司棋還是他的外孫女呢,自己打了嘴巴子,也隻能裝作忘了,慢慢消化這事兒。咱們現在過去說,萬一邢太太又多想,還以為咱們多事。不如直接把司棋帶過去,把證據一起給邢太太看,打一頓,隨便配個人,不就結了?現在跑去說,邢太太推三阻四的,還會說‘既然這樣,你們家太太怎麽不管,跑來說什麽?’這不是白耽誤功夫嗎?萬一那丫頭像風一樣突然想不開,尋了短見,那可就不好辦了。現在看那幾個丫頭都有些懶散,萬一有個閃失,那不就麻煩了?”王夫人想了一會兒,說:“你說得也對,快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處理家裏的那些麻煩事兒。”


    周瑞家的聽了,把那邊的幾個媳婦都聚齊了,先跑去找迎春,告訴她這事兒。迎春一聽說,眼圈就紅了,看樣子挺不舍的。原來前一天晚上,丫鬟們背地裏把原故透露給她了。雖然跟司棋幾年的感情不容易放下,但涉及到風化問題,也沒辦法啊。司棋也曾經求過迎春,本來指望著能救她一命,可迎春說話吞吞吐吐,耳根子軟,心也活絡,根本做不了主。


    司棋一看這情況,知道逃不過去了,就跪在地上哭訴說:“姑娘你怎麽這麽狠心啊!前兩天還哄哄我,現在連句話都不說了?”周瑞家的一聽,馬上說:“你還想讓姑娘留你嗎?就算留下了,你也見不到園子裏的人了。聽我們一句勸,趕緊收斂點,悄悄地走吧,大家都有麵子。”


    這時迎春正拿著本書看,一聽這話,書也不看了,話也不回了,就那麽扭著身子發愣。周瑞家的一邊催促一邊批評:“這麽大的人了,自己做的事還不清楚?把姑娘都帶壞了,你還敢纏著她!”迎春這才開口說:“你看入畫也在園子裏好幾年,不也走了嗎?不止你們兩個,估計園子裏大的都要走。我說啊,將來總有一天要散的,不如現在就各自散了吧。”


    周瑞家的一聽,忙說:“還是姑娘明白。明天還有其他人要走,你放心吧。”司棋沒辦法,隻能含著淚給迎春磕頭,跟其他人告別。她還在迎春耳邊悄悄說:“無論如何,請姑娘留意一下我出去後的情況,幫我說說話,畢竟咱們也是主仆一場啊!”迎春也含著淚答應了:“放心吧。”


    周瑞家的就把司棋帶走了,還有倆婆子幫她把東西都拿著。沒走幾步,繡橘就從後頭追了上來,一邊擦眼淚一邊遞給司棋一個小絹包,說:“這是小姐給你的,你們主仆一場,現在要分開了,這個就當個紀念吧。”司棋接過來,忍不住又哭了,和繡橘抱頭痛哭了一場。周瑞家那會兒早就不耐煩了,一個勁兒催,倆人隻好分開。司棋又哭著求她們:“嬸子大娘們,行行好,讓我去跟我那幾個相好的姐妹說聲再見,畢竟咱們也相處了好幾年。”


    可周瑞家的一群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做這事兒已經夠頭疼了,再加上平時就看她們不順眼,哪有心思聽她囉嗦?就冷笑著說:“我勸你還是趕緊走吧,別磨磨蹭蹭的了,我們還有正事兒呢。你以為你是誰啊?跟她們有什麽好告別的?你就熬一會兒是一會兒,反正跑不了。我說,趕緊走吧!”一邊說,一邊腳不停歇,直接把她帶到後角門那兒去了。司棋也沒辦法,不敢再說什麽,隻能跟著走了。


    寶玉剛好從外麵走進來,一見司棋被帶走,還看見後麵跟著一堆東西,心裏就知道她這一去肯定回不來了。他還聽說守夜的事情,晴雯的病也是因為那天才加重的,問晴雯也不肯說原因。現在看到司棋也要走了,寶玉感覺像是丟了魂一樣,急忙攔住問:“你們要去哪裏?”


    周瑞家的一群人都知道寶玉平時的性格,又擔心他囉嗦耽誤事,就笑著說:“這跟你沒關係,快去讀書吧。”寶玉卻笑著說:“姐姐們先別急,我自有主張。”周瑞家的人就說:“太太吩咐了,不能耽誤時間。你還有什麽主張?我們隻聽太太的話,別的管不了。”


    司棋看到寶玉,拉著他就哭:“他們做不了主,你快去求求太太吧!”寶玉也忍不住難過,含著淚說:“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大事,晴雯都病成這樣了,現在你也要走,這可怎麽辦啊!”周瑞家的人對司棋有些生氣,說:“你現在可不是大小姐了,要是不聽話,我就能揍你。別想著以前有小姐護著你們,隨便胡來!越說你還越不走,一個小夥子見到了,還拉拉扯扯的,像什麽話!”那幾個女人不容分說,拉著司棋就走了。


    寶玉瞪大了眼珠子,心裏恨得癢癢的,但又怕她們去向王夫人告狀。等人走遠了,他才恨恨地戳著手指頭說:“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女人一嫁人,沾了男人味兒,怎麽就變得這麽不靠譜,比男人還可恨多了!”看門的老婆子聽見了,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就問:“這麽說,女孩子都好,女人都壞啦?”寶玉氣哼哼地說:“沒錯,沒錯!”


    正鬧著,幾個老婆子走過來,忙不迭地說:“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太太親自來園子裏查人了。”又吩咐:“快去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兒等著,把她領走。”說完還笑嘻嘻地說:“阿彌陀佛,今天算是開了眼,把這個害人的小妖精送走了,咱們也清靜清靜。”寶玉一聽王夫人親自出馬,就知道晴雯這回懸了,趕忙像陣風似的跑了,後來的話,他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寶玉一溜兒進了怡紅院,瞧見一堆人聚在那兒。王夫人坐在屋裏,臉色跟下霜似的,看都不看寶玉一眼。晴雯好幾天沒吃飯沒喝水,這會兒從炕上給拖下來,頭發亂蓬蓬,臉上一層灰,兩個女的硬是把她架走了。王夫人發話:“她那些貼身穿的衣裳全扔了,剩下的留下,給那些表現好的丫鬟們穿。”然後又下令:“把這裏的丫鬟都召集過來!”一個個給她檢查了個遍。


    王夫人因怕丫鬟們帶壞寶玉,就從襲人開始,連最小幹粗活的丫鬟都親自檢查了個遍。她問:“誰跟寶玉同一天生日啊?”那些丫鬟們都不敢吱聲。李嬤嬤這時候指著一個叫蕙香的丫鬟,說:“就是那個叫四兒的,跟寶玉一天生日。”王夫人一看,雖然比不上晴雯,但也有幾分姿色,聰明勁也一眼就能看出,打扮得也挺特別。王夫人冷笑一聲:“這丫頭真不要臉!私下裏竟然說同生日就是夫妻,這話是你說的嗎?以為我離得遠就不知道?我雖然不常來,但我的心和耳朵可一直都在這裏。寶玉就這麽一個,難道就能讓你們隨便勾引壞?”


    四兒一聽王夫人說出她和寶玉的秘密,臉一下就紅了,低著頭眼淚就掉下來了。王夫人立刻下令:“趕緊把她家人叫來,帶出去嫁人。”又問:“芳官呢?”芳官隻得過來。王夫人說:“唱戲的,更是狐狸精!上次放你們走,你們又不願意,那就該老實點。你還敢興風作浪,挑撥寶玉,什麽壞事都幹!”芳官她們辯解說:“我們沒敢挑撥什麽。”王夫人笑一聲:“你還敢頂嘴!你連你幹娘都敢欺負,別人就更不在話下。”就讓人把芳官的幹娘叫來,帶她出去嫁人,把她的東西都給她。還吩咐:“去年分給姑娘們的唱戲女孩,一個都不許留在園子裏,都讓她們幹娘帶走,自己找婆家去。”


    這話一出,那些幹娘都感恩戴德,紛紛過來給王夫人磕頭,帶走了女孩們。王夫人又把寶玉的東西檢查了一遍,凡是有點陌生的,都收起來,拿到自己房裏去了。她說:“這樣才幹淨,省得別人說三道四。”又吩咐襲人、麝月她們:“你們給我小心點,以後再有什麽出格的事,我絕不輕饒!讓人看了看,今年不宜搬家,先這麽過著,明年再搬出去,我才能安心。”說完,茶都沒喝,帶著人又去別的地方查人去了。


    寶玉之前心裏尋思著,王夫人過來搜查搜查,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哪知道王夫人竟然雷霆大發,火冒三丈地衝了過來。她責備的事情,全是平時私下裏說的悄悄話,一字不差,看來是沒辦法挽回局麵了。雖然心裏恨得牙癢癢,巴不得一死了之,但王夫人正在氣頭上,他哪敢多嘴。一直默默地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吩咐:“回去好好讀讀那本書!小心我明天再問你。我可是已經發火了。”寶玉聽她這麽說,才轉身回去。一邊走一邊琢磨:“誰這麽嘴碎?這裏的事情沒人知道,怎麽就傳得人人皆知了?”想著想著,進了門,看見襲人正在那兒抹眼淚。想到失去了這麽重要的一個人,心裏怎能不難過?於是他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起來。


    襲人知道寶玉心裏有啥子別的煩惱都能忍,唯獨晴雯的事情讓他最擱不下。她就勸寶玉說:“你哭也沒用,趕緊起來,我給你說哈:晴雯已經沒事了,她回家去,正好清靜幾天,養養身子。你如果真的放不下她,等太太氣消了,再求老太太,慢慢來,把她接回來也不難。太太這次主要是因為聽了別人的閑話,氣頭上才那樣。”寶玉就感歎:“我真的不知道晴雯犯了啥子天大的錯!”襲人說:“太太就是看她長得太好,有點輕浮。太太覺得長得好看的人,心裏都不安分,所以對她有成見。我們這種長得一般般,笨笨的,倒沒事。”


    寶玉又問:“長得好看的人,心裏就不安分嗎?你曉得不,曆史上安靜的美人多的是。咱們私下聊天,也沒外人,怎麽太太就曉得了?這事兒真邪門。”襲人說:“你那時候高興起來,哪管有沒有人在。我給你使眼色,遞暗號,那人還是知道了,你都沒察覺。”寶玉就說:“太太怎麽都知道別人的錯,單單不怪你和麝月、秋紋?”襲人一聽,心裏一震,低著頭半天沒說話,最後隻好笑著說:“是啊,我們也有不小心的時候,可能太太還有別的事情要忙,等忙完了再來說我們也說不定。”


    寶玉笑了:“你可是出了名的賢惠人,麝月和秋紋都是你教出來的,她們能有什麽錯?芳官還小,太聰明了點,可能有時候壓別人一頭,讓人不爽。四兒那事兒是我搞的:那年我和你吵架,後來把她叫來做細活。大家看我待她好,可能就搶了別人的位置,所以有今天這事兒。晴雯也是從小在老太太那兒長大的,雖然長得比別人好點,但也沒妨礙到誰。就是她性格直爽,嘴巴厲害,但也沒見她真正得罪過誰。可能就像你說的,因為她長得太好,反而因為這個‘好’惹了麻煩。”說完,寶玉又哭了起來。


    襲人心裏暗自捉摸,寶玉這番話明顯是對她有所懷疑,她隻好無奈地歎氣:“哎,天知道啊。現在也找不到人,幹哭一場也沒用。”寶玉冷冷地笑了一聲:“本來以為她從小到大都被寵得跟個寶貝似的,哪受過半點委屈?現在卻像一朵剛冒頭的嫩蘭花被扔進了豬圈。再說她病得那麽重,心裏又窩著一肚子火。她沒有親爹親娘,隻有一個喝得爛醉的舅舅,她這一走,哪能撐過一個月兩個月?怕是再也見不到幾麵了!”說著,寶玉心裏更難受了。


    襲人卻笑了:“你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我們偶爾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就覺得不吉利;你現在這麽咒人家,倒覺得理所應當了?”寶玉說:“我可不是胡說八道,今年春天就有不好的兆頭了。”襲人趕緊問:“什麽兆頭?”寶玉回答:“那階下的一株海棠花,無緣無故就死了半邊,我就知道要有壞事,結果真的應在他身上了。”襲人聽後又笑了:“我要是不說,心裏實在忍不住,你也太嬌氣了。這種話,怎麽是你這樣的讀書人說的呢?”


    寶玉歎了口氣:“你們哪裏懂?不光是草木,所有有感情、有道理的東西,都跟人一樣,遇到知己就會特別靈驗。拿大例子來說,就像孔子廟前的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嶽武穆墳前的鬆樹:這些都是頂天立地、永垂不朽的東西。世道亂的時候它們就枯萎,世道好的時候它們就茂盛,幾千年枯了又生長,這不是預兆嗎?拿小例子來說,就像楊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不也都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也是應驗了人的命運。”


    襲人聽這些話,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於是笑著說:“真是的,這些話越發讓我生氣了。那晴雯算什麽東西?值得你這麽費心,比來比去,還把她跟那些名人扯一塊。就算她再好,也比不上我。就是這海棠,也應該先來比過我,才輪不到她。看來我是要倒黴了。”


    寶玉一聽,趕緊捂住襲人的嘴,急赤白臉地說:“你這是幹嗎呀?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急成這樣。行了行了,咱不提這事兒了,別弄的最後人沒留住,還搭上你一個。”襲人心裏暗暗高興,尋思著:“要是不這麽做,這事兒還真沒個完。”


    寶玉又說了:“我還想跟你商量個事兒,不知道你答不答應:現在她的東西,咱們得偷偷還給她,上麵別聲張,下麵也別太張揚。另外,咱們平時攢的那點錢,拿出幾吊來給她治治病,畢竟你們姐妹一場。”襲人聽了,笑眯眯地說:“你這是小看我了,我哪有那麽小氣,那麽沒心沒肺。我早就把她的衣服啥的準備好了,就等著晚上人少的時候,讓宋媽悄悄給她送過去。我那還有點錢,也給她送去。”寶玉聽了,點點頭。


    襲人笑著說:“我早就是‘出了名的好人’,這點小名氣我還不知道怎麽利用嗎?”寶玉聽了她的話,趕緊陪著笑安慰她,生怕她心裏不舒服。


    晚上,真的讓宋媽把東西送過去了。寶玉安撫好所有人,找機會一個人溜到園子後門,求一個老婆婆帶他去晴雯家。起初那老婆婆怎麽都不答應,直說害怕被人發現,“要是讓太太知道了,我還敢吃飯嗎?”但寶玉死纏爛打地求她,還答應給她一些錢,那老婆婆這才答應帶他去。


    再說那晴雯,原本是賴大買回來的。她還有個表哥,叫吳貴,大家都喜歡叫他貴兒。那時候晴雯才十歲,經常被賴嬤嬤帶進帶出,結果賈母一見她就特別喜歡,賴嬤嬤一高興就把她送給了賈母。幾年後,賴大又給貴兒娶了個媳婦。沒想到貴兒膽小又老實,那媳婦卻挺機靈,長得也有幾分姿色。她看貴兒不太中用,就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水汪汪的,結果把賴家的人都迷得團團轉,慢慢地就傳出了一些風流韻事。


    那時候晴雯已經在寶玉的屋裏了,她就求晴雯幫忙,讓鳳姐去跟賴家說說,把那媳婦要過來。現在,這對小夫妻就住在園子後門外麵,負責園子裏的一些雜事。後來晴雯被趕出來,就住在了他們家。那媳婦啊,根本沒心思照顧晴雯,吃完飯就去串門子,把晴雯一個人留在屋子裏,孤零零地爬著。


    寶玉讓那老婆子在外頭望風,自己悄悄掀起布簾進屋,一眼就瞧見晴雯躺在張破蘆席上,幸虧被子還是老樣子,沒變。他心裏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怎麽辦,走上前,含著淚,輕輕拉了拉晴雯,悄聲叫了她兩聲。


    晴雯因為吹了風,又聽了哥嫂的難聽話,病得更重了,咳嗽了一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勉強睜開眼睛,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緊緊抓住他的手,半天才哭出聲來:“我以為見不到你了!”說完又咳個不停。


    寶玉也隻剩下了哽咽的份兒。晴雯說:“謝天謝地你來了,快給我倒半碗茶喝吧。渴了半晌,叫人也沒人應。”寶玉一聽,忙擦擦眼淚問:“茶在哪兒?”晴雯說:“爐台上。”寶玉一看,隻有一個黑漆漆的吊子,根本不像茶壺。他隻得去桌上拿了個碗,還沒拿到手裏,就聞到一股油味。寶玉隻得拿起來,先用水衝了兩遍,又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還是有點味,沒辦法,隻好提起壺來倒了半碗。一看,那茶顏色也不對,紅兮兮的。晴雯靠在枕頭上說:“快給我喝一口吧,這就當是茶了。比不上咱們家的茶。”寶玉聽了,先自己嚐了一口,沒茶味,又鹹又澀,不好喝,隻好遞給晴雯。隻見晴雯跟喝到了甘露似的,一口氣就喝光了。


    寶玉瞧著晴雯,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整個人都像是飄著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問晴雯:“你有什麽話就趕緊說啊,趁著這會兒沒人。”晴雯抽泣著:“我能說什麽呢,就是混一天算一天。我知道,我也就隻能再撐個三五天,就要走了。我就是死也不甘心啊:我雖然長得比別人好點,可我從來沒勾搭過你,憑什麽就硬說我是‘狐狸精’呢!現在我背了這個名聲,還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我心裏真是後悔啊,早知道這樣的話”說到這兒,她氣息一梗,再也說不下去了,手都冰涼了。


    寶玉心疼得要命,又急又怕,就歪在席子上,一手緊緊握著她的手,一手輕輕給她捶背。他也不敢大聲喊人,心裏跟被無數箭射中了一樣。過了好一會兒,晴雯才哭出聲來。寶玉拉著她的手,發現她的手瘦得跟枯柴似的。她腕上還戴著四個銀鐲子,寶玉哭著說:“先摘下來吧,等你好了再戴。”他又說:“等你病好了,又得瘦一圈了!”晴雯擦著淚,把那手猛地一握,放到了嘴邊,狠狠地一咬,隻聽“咯吱”一聲,兩根像蔥管一樣的指甲就被咬了下來。她拉過寶玉的手,把指甲放在他手裏。然後又掙紮著,一邊扯一邊脫,把貼身穿的一件舊紅綾小襖脫下來,遞給了寶玉。可是她已經虛弱得不行了,這麽一折騰,早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寶玉一看這情形,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趕緊解開自己的外衣,把自己的襖子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然後自己穿上那件舊襖子,都沒來得及扣好扣子,隻用外麵的衣服擋住。他剛係好腰帶,晴雯睜開眼睛說:“你幫我坐起來。”寶玉隻好去扶她,可哪那麽容易扶起來啊?好容易讓她半坐起來,晴雯伸手要把寶玉的襖子拉過來。寶玉趕緊給她披上,幫她穿上袖子,輕輕放她躺下,然後把她的指甲放進荷包裏。晴雯哭著說:“你走吧,這兒太髒了,你受不了的。你的身體要緊。今天你來了,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話沒說完,她嫂子笑眯眯地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說:“喲,你們倆的悄悄話,我全聽見了。”轉頭又衝寶玉說:“你一個當主人的,跑下人房裏來幹嘛?是不是看我這年輕俊俏的,想調戲我啊?”寶玉一聽,嚇得趕緊陪笑求她:“好姐姐,別大聲,我來看看她,畢竟她照顧過我。”那嫂子笑著點頭,說:“怪不得都說你重情重義。”說著,一把拉寶玉進裏屋,笑著說:“不讓我嚷嚷也容易,你答應我一件事就行。”說完,她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懷裏,兩條腿緊緊夾住。


    寶玉哪見過這陣仗?心跳加速,臉紅心跳,又羞又愧又怕又氣,隻能說:“好姐姐,別鬧了。”那嫂子斜眼一笑:“呸,平時聽說你在女孩堆裏混得風生水起,今天怎麽害羞起來了?”寶玉臉更紅了,笑著說:“姐姐放手,有話慢慢說,外頭的老媽媽聽見多不好。”那嫂子不肯放,笑著說:“我早就進來了,讓那老婆子去園門口等著了。我等了好久,今天終於等到你了!你要是不依我,我就嚷起來,讓太太聽見,看你怎麽辦?你這麽大膽的人,我剛才進來好一會兒了,在窗下偷聽,屋裏就你們兩個,我還以為你們會說點悄悄話呢。看來,你們倆還挺守規矩的。我可不像她那麽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得拚命往外拽。


    正鬧著呢,突然聽見窗外有人喊:“晴雯姐姐是不是住在這兒呀?”那媳婦一下給嚇懵了,趕緊把寶玉給放了。寶玉這時候已經被嚇傻了,根本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外頭晴雯一聽是她嫂子在糾纏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股火氣直衝腦門,一下子就暈過去了。那媳婦趕緊答應著,跑出去一看,沒想到是柳五兒和她媽,手裏抱著個包袱。柳家婆娘拿著幾吊錢,偷偷地問那媳婦:“這是裏頭襲姑娘給你們姑娘的。她在哪個屋子裏呢?”那媳婦笑著回答:“就在這屋,還能有別的屋?”


    柳家那娘們兒拉著五兒剛邁進家門,冷不丁瞧見個人影兒忽地一下溜進了屋。柳家早就心裏犯嘀咕,覺得這女人不靠譜,還以為是她自個兒的人。一看晴雯那妮子睡得香,趕緊放下東西,拉著五兒就想開溜。沒想到五兒眼睛尖,一眼就認出是寶玉,忙問她媽:“之前不是襲人姐姐偷偷地找寶二爺嗎?”柳家的一拍腦門:“哎呀,真是忘了。剛才老宋媽還說‘瞧見寶二爺出角門了,門口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說完回頭去問那女人。


    那女人心裏有鬼,嘴硬地說:“寶二爺怎麽可能來我們這破地方?”柳家的聽她說完就想走。寶玉這邊,一是怕門給關了,二來怕那女人又來糾纏,也管不上那麽多了,趕緊掀開簾子出來,叫著:“柳嫂子,等等我,咱們一起走。”柳家的一愣,驚訝地說:“我的親爺,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寶玉也不搭話,一陣風似的跑了。五兒在後麵喊:“媽,快叫住寶二爺,別急,小心被人撞見,多尷尬。再說,我們剛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讓人留門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和她媽一起追了出去。晴雯的嫂子在那兒幹瞪眼,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俊俏的人兒就這麽走了。


    寶玉慌不擇路地跑進角門,心才算落回肚子裏,但心跳還是跟打鼓似的砰砰亂撞。他生怕五兒還站在門外頭,眼巴巴地望著他跟媽媽也進了園子。遠遠地聽見裏頭的嬤嬤們正在點名查人,要再晚一步,園門就關了,那可就慘了。寶玉悄悄溜進園子,暗自慶幸沒人發現。回到自己房裏,跟襲人說自己在薛姨媽家玩兒去了,也就這麽對付過去了。到了鋪床的時候,襲人免不了問一句:“今天怎麽睡啊?”寶玉隨口一說:“愛怎麽睡就怎麽睡吧。”


    其實呢,這兩年來,襲人因為王夫人看重她,自己也越來越注意分寸,私下裏或是晚上都不跟寶玉太親近了,比小時候疏遠多了。雖然沒有大事要忙,但那些縫縫補補、晚上照顧寶玉和一群小丫頭的吃喝拉撒睡,還有銀錢衣物的瑣事,也挺頭疼的,再加上她有吐血的毛病,所以最近晚上都不跟寶玉一起睡了。寶玉膽小,夜裏醒來就要人,晴雯睡覺警醒,所以夜裏的事都靠她一個人。晴雯一走,襲人隻能把自己的被褥搬過來,在床邊鋪開。


    寶玉一晚上都愣愣的,像丟了魂似的。襲人催他睡覺,自己也就跟著躺下了。夜裏隻聽見寶玉在枕頭上歎氣,翻來覆去,直到半夜才慢慢平靜下來。襲人這才鬆了口氣,迷迷糊糊地睡了。沒過多久,寶玉突然叫“晴雯”,襲人趕緊答應,問:“怎麽了?”寶玉說想喝茶。襲人忙不迭地倒好茶,寶玉卻歎了口氣:“我最近老叫她,都忘了是你了。”襲人笑著回應:“她剛來那會兒,你也夢裏麵叫過我,後來才改過來的。”說完,兩人又繼續睡。寶玉又翻了幾次身,直到天快亮才睡踏實。


    沒想到,天剛蒙蒙亮,晴雯走了進來,還是那副熟悉的模樣,對寶玉說:“你們好好過吧,我這就走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寶玉急忙叫人,又把襲人喊醒。襲人還以為寶玉叫習慣了,沒當回事,笑著說:“你這是怎麽了,讓別人聽見多不好。”但寶玉已經泣不成聲:“晴雯死了!”襲人一臉驚訝:“別胡說,怎麽可能呢。”寶玉卻急得不行,巴不得天立刻亮,好派人去打聽消息。


    天剛蒙蒙亮,王夫人房裏的小丫頭就扯著嗓子在前角門那兒喊開了:“趕緊把寶玉叫起來,叫他洗完臉換好衣服。今兒有人請老爺賞秋菊,老爺因為他前陣子做的詩太棒了,所以想帶著他們一起去。”這些都是太太的原話,你們快去告訴他,讓他立刻麻溜兒地過來,老爺正在上屋等著他們喝麵茶呢。環哥兒早就來了。你們動作快點兒。我得去叫蘭哥兒了。”裏麵的婆子們一邊扣著衣鈕,一邊開門,還一邊跟著應聲。


    襲人一聽到敲門聲,就知道肯定有事兒,一邊讓人問著,一邊自己已經起床了。一聽這話,她趕緊催人去舀洗臉水,催寶玉起床洗漱,自己則去拿衣服。她尋思著要跟賈政出門,所以不想拿太紮眼的新衣服,就挑了件普普通通的。


    寶玉這時候也沒轍,隻能匆匆忙忙地趕過去。果不其然,賈政正在那兒喝茶,看起來心情挺好的。寶玉請了早安,賈環和賈蘭也都過來見過禮了。賈政讓他們坐下喝茶,還對賈環和賈蘭說:“寶玉讀書比不上你們倆,但說到作詩和對聯這些,你們都比不上他。今天咱們去,沒準兒會讓你們作詩,寶玉得隨意幫幫你們倆。”


    王夫人壓根兒沒聽過這麽誇人的話,真是又驚又喜,樂壞了。剛送走兒子,正打算去賈母那兒,芳官她們的三個幹娘就來了,急匆匆地說:“芳官自從太太您開恩放她出來,她就跟魔怔了似的,茶不思飯不想,拉著藕官蕊官,三個小家夥哭天抹淚的,非要去剃光頭當尼姑。我本以為小孩子剛出來不習慣,過兩天就好,哪知道越鬧越凶,打也打不改,罵也罵不怕。實在沒辦法了,隻能來求太太您了,要麽就遂了她們心願,要麽好好管教一頓,送給別人當女兒吧。我們可沒這福氣伺候她們。”王夫人一聽,頓時翻臉:“胡鬧!哪裏能由著她們胡來?當尼姑是隨便進的嗎?每人給我打一頓,看她們還敢不敢鬧!”


    正說著,因為八月十五要去各廟上供,廟裏的尼姑都來送供品,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圓信還沒回去,聽說了這事兒,就琢磨著拐倆女孩子回去使喚。她們跟王夫人說:“府上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人家,太太您心善,所以這些小姑娘才想修行。都說‘佛門難進’,但‘佛法平等’,佛祖可是要普度眾生的。這幾個姑娘無父無母,離家又遠,經曆過富貴,又從小苦命,將來命運如何誰也說不準,她們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出家修行,也是一片好心。太太您可別阻了她們的善念。”


    王夫人本來就是個善心人,剛開始還以為小孩子鬧騰,後來聽聽這兩個尼姑說的,覺得也有道理。最近家裏事多,邢夫人又來說要接迎春過去住兩天,還有官媒來說探春的事,心裏正煩著呢,哪有心思管這些小事。於是笑著回她們:“你們既然這麽說,那就帶她們去做徒弟吧,怎麽樣?”兩個尼姑聽了,連忙念佛:“善哉,善哉!太太您這可是積了大德了。”說完就趕緊鞠躬道謝。王夫人說:“那你們去問她們,如果真心願意,就上來當著我麵拜師吧。”


    這三個幹娘一聽,果真就去把芳官她們仨給帶來了。王夫人問了一遍又一遍,她們三個早就鐵了心,趕緊給那兩個尼姑磕了頭,又跟王夫人告別。王夫人一看她們這麽堅決,知道再怎麽勸也沒用,心裏反而覺得挺可憐的,就趕緊讓人拿了些東西賞給她們,還給了那兩個尼姑一些禮物。從此,芳官就跟著水月庵的智通走了,蕊官和藕官兩個則跟著地藏庵的圓信走了,各自走上了出家的路。想知道後來怎麽樣,那就得看下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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