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蔣江樵正式通知今天的課到此為止,孩子們齊聲與他鞠躬道別,杜允慈方才現身,攜映紅邁入廳堂:「蔣先生的字很漂亮。」


    鐵畫銀鉤,筆走龍蛇,是與他斯文的外形有些不相匹配的蒼勁有力。要不是方才恰好有學生請教他「北冥有魚」四個字怎麽寫,她以為字樣上那些娟秀的正楷字體便出自他之手。


    「謝謝杜小姐欣賞。」蔣江樵唇邊微抿弧度,「勞煩杜小姐等了我這麽久。」


    杜允慈好奇:「先生什麽時候發現我來的?」


    蔣江樵指了指地麵自窗欞傾斜進廳中的陽光:「杜小姐一來我便瞧見帽簷的影子了。隻是因為還在上課,沒有立刻問候。杜小姐見諒。」


    「先生別這麽說,我以為我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打擾先生上課了。」杜允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今天搭配洋裝戴的寬邊帽,表達歉意後,順勢將手裏單獨拎著的一份桂花糕遞到蔣江樵麵前,「請先生接受我的賠禮。」


    她準備了許多桂花糕,此時映紅正在分發給私塾的孩子們,人人有份。


    蔣江樵接過精緻漂亮的包裝盒,讓孩子們向杜允慈道謝,杜允慈擺手說不用,一個個還是跟上課時一樣聽話地齊刷刷朝杜允慈鞠躬:「謝謝杜小姐。」


    杜允慈隻好說:「不用客氣,喜歡的話以後再做其他糕點送你們。」


    孩子們已然迫不及待地邊往外走邊拆開包裝盒吃桂花糕,蔣江樵卻將桂花糕收了起來。杜允慈催促:「先生不試試?」


    蔣江樵解釋:「杜小姐的心意,容我回去後細細品嚐。」


    杜允慈笑笑:「回去還有其他東西等著先生,桂花糕還是現在就吃吧。」


    說著她推開桌上的《千字文》和戒尺,取回他手裏的包裝盒,放到桌麵幫忙拆包裝:「我這桂花用的是金桂,這陣子剛從樹上採摘下來曬幹醃製的,非常新鮮。先生告訴我的芡實,我們家廚子調配了兩天芡實粉的比例,才製作出和先生你送的差不多嚼勁。」


    話落的檔口,她將將隔著手帕取一小塊交到他手裏。


    蔣江樵在她的注視下送進嘴裏,細嚼慢咽。


    杜允慈朝映紅招了招手,映紅當即送來可攜式保溫瓶。


    「這個是能隨身帶的熱水瓶,德國商人手裏買來的,隻要把喜歡的茶水泡好裝在這裏麵,蓋緊了,想喝熱水隨時能喝,保溫效果很好,不用怕它很快變涼,省去頻繁盛水的麻煩。接下來天氣慢慢變冷,先生應該會需要,留著用。」介紹間,杜允慈打開外麵的帽蓋,然後翻過蓋當杯子,再擰開裏麵的蓋,從瓶裏倒出騰騰的茶水,「先生試試,我這桂花茶從家裏帶來的,現在還是熱的。」


    蔣江樵接過杯蓋一飲而盡:「謝謝杜小姐。這麽貴重的物件,我不好——」


    「不貴重,你盡管收著。不是西洋玩意就一定貴重,隻是因為大多國人沒見過,以為是寶貝,才給了洋商暴利斂財的機會。家父有自己的門路,所以能拿到的這些洋貨都非常便宜。」杜允慈此言真假摻半。「便宜」其實隻是相對杜家的家底而言。


    而這隻保溫杯是年前表姐和表姐夫到德國遊歷回來後送她的禮物,她沒怎麽捨得用過。之前父親看到保溫瓶的商機,想在國內辦廠批量生產,但至今未獲取生產技術。


    蔣江樵一聲不吭地盯著保溫瓶,像在觀察。


    杜允慈不給他再拒絕的機會:「先生,現在可以回去了。」


    蔣江樵帶上書:「杜小姐稍等,我到後院和劉舉人道個別。」


    「好,先生請便。」杜允慈微微頷首,先到外麵的小天井等他。


    小天井裏有棵高大的銀杏,時逢深秋,稍掠輕風,便拂落樹葉翩飛,散落滿地鋪就金黃,從積成的厚度看,應該是每天無人清掃,倒也不髒亂,意外成一景。


    杜允慈讓映紅先回雲和裏準備,她獨自一人百無聊賴,踱步到樹下,用鞋跟踢踏地麵的銀杏葉,堆成顆愛心的形狀,心裏則琢磨下次可以尋一套頂好的文房四寶贈予蔣江樵,他既然要偽裝高潔之人,她也隻能先投他「高潔」之好。就是送他好東西的同時,總得費心思找名頭,以免不小心用金錢羞辱了他「純淨」的人格。


    鼻間隱約又嗅到熟悉的藥香,未及杜允慈反應,冷不防帽簷被輕輕碰了碰,她猛回神,抬頭見是蔣江樵不知何時從後院出來了,竟悄無聲息。


    因為那個夢,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怵著他的。剎那間她本能生出警惕,語氣和神色沒能控製好:「你幹什麽?」


    「抱歉,嚇到杜小姐了。」蔣江樵從她帽簷收回手,指間夾著一片銀杏葉。


    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激,杜允慈生怕他察覺異常,急忙挽救:「不好意思蔣先生,我膽子比較小,容易受驚,最怕別人默不作聲從身後突然出現。我也嚇到你了吧?」


    蔣江樵端詳她:「臉都白了,我把杜小姐嚇得不輕。」


    他的目光明明是溫和的,杜允慈卻有種會被他看穿內心的危機感,渾身不自在:「沒關係,一會兒就好。」


    蔣江樵未再對此多說什麽:「走吧,杜小姐。」


    杜允慈調整心緒,藉機轉開話題關心:「這兩天持續降溫,先生衣著單薄,不冷嗎?」


    他的長布衫依舊是單袍,連夾袍也未見換上。


    蔣江樵解釋:「帶的行囊少,換季的冬衣已經讓人幫忙寄送來了,不過等兩天才能到我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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