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明頗有悟性!”顧炎武微笑著點點頭:“孟聖言‘孔子為聖之時者’,孔聖本就提倡順應時勢之變化,一味守舊迂腐,孔聖是不讚同的,所以儒學也是如此,必然要根據時勢的變化而變動,不能一味遵從先聖教化。”


    “後世朝廷便是鑽了這個空子,隻取了對自家統治有利的那些殘章斷篇奉為正脈大道,剩下的,自然是糟粕,棄之如敝履!”顧炎武身子往前傾了傾:“既然朝廷能這麽做,咱們這些反賊,為什麽就不能這麽做呢?誰說朝廷的綱常倫理就是大道正脈?我們的綱常倫理,就不能是正本清源?”


    侯俊铖雙目微亮,顧炎武捕捉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微微一笑,繼續說道:“自先秦以來,儒學發展至今已有數千年,曆代先賢的理論紛繁浩瀚如繁星,隻要認真去找,什麽道理都能從中找到。”


    “比如紅營想要愛民行仁,則孟聖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便可直接拿來使用。”


    “紅營提倡腳踏實地、反對坐在屋中尋章摘句的寫文章,那麽前明陽明先生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便是最佳的理論,‘知為行之始,行為知之成’,與紅營在永寧縣興辦教育、下鄉做活豈不相合?”


    “紅營想要約束法紀,荀子有言‘法者,治之端也’,律法紀律乃是國家大治、生民興旺的起點,東漢大儒王符也曾言‘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紅營照樣可以從儒學之中摘得所需的理論。”


    “若是紅營想要公正廉潔,則朱子有言‘臨財不苟得,所謂廉介,安貧樂道,所謂恬退,擇言顧行,所謂踐履,行己有恥,所謂名節’,朱子又有言‘將天下正大底道理去處置事,便公,以自家私意去處之,便私,官無大小,凡事為公’。”


    “若是不想要家天下…….”顧炎武看了眼侯俊铖,朝著東南方向一指:微笑著說道:“當今之世,黃太衝便有言‘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故‘天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顧炎武指向自己:“還有老夫,君主專天下之大利,以至弊病橫生,故而人君之於天下,不能以獨治也,當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


    顧炎武又朝湖南方向一指:“汝師的理論,想來不用老夫多說了,‘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


    “即便是想要反對獨尊儒學,前明溫陵先生也有‘四民平等’之論,‘耕稼陶漁之人即無不可取,則千聖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門學孔子而後為正脈也’,孔聖不過庸眾人也,儒學之道又何必獨尊?”


    顧炎武將手收了回來,淡淡的笑著:“還是那句話,‘孔子為聖之時者’,儒學從來就不是什麽規矩死板的東西,隻要抓住一個‘仁’字,什麽理論都能往裏麵添,就算輔明你自己有什麽想法,隻要是符合儒家的‘仁’道的,也可以歸於儒學之中。”


    侯俊铖點點頭表示同意,後世紅色的理論思想在華夏生根發芽,是建立在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華文明極速滑坡、跌入穀底的大背景下的,從林則徐、嚴複這些開明的地主官紳階級開始,清末的有識之士用盡了傳統儒學體係中所有的方法,卻依舊無法改變華夏陸沉、百姓困苦的局麵,這才不得不拋棄儒學、轉而尋找其他的思想。


    這是滿清對華夏的“貢獻”之一,將傳統的思想體係砸了個粉碎。


    可如今清初之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局麵,滿清入關,照樣是推崇儒家理學的,不管滿清是如何的斷章取義、是如何的扭曲儒家先賢的原意,表麵上還是披著儒家這層皮的,天下的讀書人並沒有像清末一樣三觀盡毀,對於儒家的地位還是具有無與倫比的信心的。


    在這種情況下要推翻儒家的地位,就是要和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對抗,包括侯俊铖的師傅王夫之和如今正支持著他的顧炎武和黃宗羲,偉人說“政治是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多多的”,侯俊铖自然不會蠢到反其道而行之,上來就把天下讀書人的桌子給掀了。


    更何況,他也沒有憑空創造一種新的思想理論的能力,他對紅色的思想有一定的了解,對後世的理論體係也知曉不少,但要他一個人將馬恩列斯毛近百年的成果一口氣整理出來,並且在此基礎上再根據清初的實際情況創造一種全新的思想理論,侯俊铖不是神仙,拿鞭子抽也不可能做到。


    若要以當今世界上的思想體係為底,確實沒有比儒家更適合的了,宗教侯俊铖更不能用,而諸子百家自從漢代獨尊儒家之後便基本沒有什麽發展了,想要將紅色思想融入進去,和重新創造一個新的理論沒什麽區別。


    而儒家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學說流派多如牛毛,要在其中摘抄出與紅色思想類似和相通的學說,並非難事,實在不行還能自己生造,儒家經典之一的《尚書》都能是偽造的,假托前人之名搞些離經叛道的理論思想,本就是儒家的優良傳統而已。


    顧炎武差不多是明說了,無論是官府朝廷,還是紅營,需要的隻是儒家這層皮而已,至於內裏是什麽東西,其實並沒有什麽人在意,哪怕完全脫離了孔孟二聖的原意,也不是不能稱作儒學一派,畢竟孔孟二聖也沒法從棺材裏跳出來反駁不是。


    說到底,儒學不是宗教,孔孟創製儒學本來就是拿它作為一個工具去解決天下的事情,既然是個工具,被人拿來修修改改以解決自家的事自然也是無可厚非的了,儒家對此其實是很開明的,否則孔子也不會有“為聖之時者”這句評價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儒家被扭曲成今日這般三綱五常的腐朽模樣,和數千年前的孔孟有什麽關係呢?不對傳統的社會進行改造,即便是拋棄了儒家,無論是用宗教還是其他諸子百家,亦或是後世的各種思想理論,到最後依舊會發展成另一個版本的三綱五常而已。


    侯俊铖重重點點頭,起身朝顧炎武恭敬的行了一禮:“那就請亭林先生多多費心,為儒學‘正本清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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