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先生若是不來,小輩其實準備去一趟衡州和船山先生麵談一次的……”侯俊铖坦誠的說道:“任何一條道路,都不可能沒有思想體係作為地基,紅營的這條道路,如今隻有零散的口號,卻沒有成體係的思想,這樣是很危險的,口號可以隨時扭曲,缺乏思想作為指路明燈,早晚會走上歪路。”


    “但小輩才疏學淺,想的很多,但……沒法捏合成一個體係……”侯俊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法他可以照著抄,思想理論他卻不能照著搬,必須得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本土化”,否則必然會陷入教條主義的歪路之中。


    後世那些先輩偉人們照搬著國外傳入的思想和經驗,也是一場一場的錯下去,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和代價之後,找到了本土化的紅色道路,這才蓬勃發展了起來。


    “與亭林先生說句實話……”侯俊铖苦笑一聲:“小輩連紅營的思想理論到底該遵從諸子百家之中的哪個流派都沒確定……”


    “當然是儒家,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顧炎武訝異的看了侯俊铖一眼,見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不由得噗嗤一笑:“哈!侯子溫那般正經的道學家,沒想到他兒子卻是個離經叛道的人物,竟然連儒學都不想要了!”


    侯俊铖尷尬的笑了笑,麵容又嚴肅了一些,問道:“亭林先生,若是遵從儒學之道,到最後會不會又走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舊綱常上去了?紅營走的是一條新路,舊的綱常倫理,是要打碎拋棄的。”


    “舊的綱常倫理,儒家就一定是那些舊的綱常倫理嗎?”顧炎武微笑著說道:“孔聖言‘君使臣以禮,臣使君以忠’,君王要擔起君王的責任,臣民才能對君王忠心,什麽是君王的責任?‘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君主要與民休戚與共、以身作則教化萬民禮義、要收養百姓、使民富足無憂,更要保民如岸之保水。”


    “孟聖言‘君有大過則諫,反複之而不聽,則易位’,君王若是不能擔負起責任,犯下重大的過錯且不知改過,臣民推翻它就是理所當然的,故而‘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隻聞誅滅獨夫民賊,而未聞弑其君’。”


    “荀子言‘有能抗君之事,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隻要有利於國家和百姓,起義弑君皆可行之,此所謂‘從道不從君’。”


    “儒家的古聖賢者,從來都是在反複強調著,君主失德、朝廷無道,就該站出來推翻它,就像輔明你以前說的那句‘造反有理,起義無罪’一般,怎麽到了如今,這‘君君臣臣’,便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綱常了呢?”


    “父父子子亦是如此,孔聖言‘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孔聖從來都認為父母有錯,兒子就應當立刻爭於父母,若是視而不見、為父母所隱,致使父母繼續犯錯,這才是大不孝。”


    “可到了如今,怎麽就變成了‘親所好,力為具。親所惡,謹為去,諫不入,悅複諫。號泣隨,撻無怨’的所謂綱常倫理了呢?”


    “這些所謂的綱常倫理,與先聖大賢之道背道而馳,那它們又發源於何處?怎麽會冠之以儒學禮教之名罩在世人的頭上呢?”顧炎武笑嗬嗬的看著有些發懵的侯俊铖,啜了口茶,繼續說道:“前明崇敬理學,滿清承明製,亦推崇理學,所以許多人將之怪罪到理學之上,因此自明末以來士林之中便有‘複古’的呼聲,意圖‘複古漢唐之學,以正士風’,可這真的就是理學的問題嗎?”


    “理學倡導‘存天理,滅人欲’,存的是什麽理?滅的是什麽欲?朱子言‘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飲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何為天理、何為人欲,朱子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朱子為何要‘存天理,滅人欲’?因為‘國朝士大夫蓄妾成風,臨安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生女則愛護如捧璧擎珠,甫長成,則隨其姿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拾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劇雜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娘,等級截乎不紊’。”


    “南宋偏安一隅、奢靡享受無度,朱子眼見如此,又感之中原淪喪,痛心疾首故有此論,所以朱子的存天理滅人欲,到底是為了約束誰呢?自然是那些奢靡無度的皇帝、大臣、豪貴和士大夫們!理學所提倡的守節,就是要讓這些統治者們知廉恥、有底線!”


    “可到了如今,理學提倡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卻完全隻套在了婦女身上,不僅要求婦女守節,而且還形成了一整套的禮法,最典型的便是孀寡之事,婦失其夫便不得改嫁,否則便是失節,要遭人辱罵、被宗族除名甚至當場打死。”


    “可朱子是怎麽說的呢?‘夫死而嫁,固為失節,然亦有不得已者,聖人不能禁也’,理學泰鬥伊川先生便曾將其孀寡的外甥女再嫁他人,理學從來就沒有阻止過婦女再嫁!”


    “所以那些所謂的理學禮教、綱常倫理,到底是從何而來呢?”顧炎武微笑著看著侯俊铖,伸出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這些綱常倫理和曆代先賢的思想相悖之處頗多,為何卻被尊奉為禮教正脈呢?”


    “因為皇帝和朝廷需要,因為統治者需要!”侯俊铖早已明白過來顧炎武這些話是為了點明什麽道理,幾乎是脫口而出:“所謂尊孔,尊的隻是他們所需要的‘孔聖’,所謂學儒,學的隻是他們斷章取義乃至憑空創造的儒學。”


    “自秦漢到如今,皇帝和朝廷需要什麽,這儒家,就是個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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